兩起禪讓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前者是開創大唐帝國的李淵自感年老體弱,身體疲乏,無充沛精力理政,而國家肇始初興,亟需整治,恰皇太子李世民英武睿智,年富力強,正是上天賜予大唐的福音,禪位於李世民,正所謂順乎天意,合乎民心,這纔有了“武德內禪”的千古美談。
至於天寶末年的那場內禪,雖經幾代文人粉飾,那不光彩的底子卻依舊爲天下所知。
禪讓得找個合適的理由,這個不是問題,現成的理由一抓一大把。
當今天子重疾纏身,口不能言,手不能書,無法視事理政,此事早已爲天下臣民所知,自肅、代以來,歷代天子雖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卻因安史之亂留給大唐的創傷太深,至今依舊難挽頹勢,朝政亟需刷新,社會需要改革,大唐拖不起。
王伾、王叔文二人結黨營私,倒行逆施,辜負了天子的信任,貽誤了革新朝政的最佳時機,乃是大唐的罪人。太子監國時日雖短,卻能撥亂反正,得百官擁戴,萬民歡呼,天子內禪於太子合乎天意順乎民心。
有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自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這些面子上的工作自然要做,但內禪的裡子纔是一切的關鍵,首先天子願意禪位給李淳嗎,這就是個問題,自然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李淳能讓父親下詔讓他監國,自然也能勸說父親禪讓給他,這個不是臣工們需要操心的事。
李茂等人需要操心的是在內禪時京城內外可能發生的不測,簡而言之,內禪是件好事,但不能因爲突發的壞事讓好事變成了壞事。
關中地區的駐軍必須重新部署,防禦外敵入侵併警戒周邊藩鎮軍隊可能的背叛,駐守長安的禁軍做好應對突發事件的準備,在李茂的建議下,以京兆府司法參軍爲四面街巡察使,受命領京兆邏卒和部分金吾卒控御京城街面,彈壓地方蠢動。
龍首山得到授權,向駐京各省、寺、監、軍、衛、府、縣、院、衙派遣耳目,織成一張覆蓋整個長安城的監視網。
李茂訓練用來對付“沒臉的”的那支奇兵奉調秘密進京,這支軍隊人數雖然不多,卻在成軍的那一刻就註定要譜寫傳奇。
一切準備就緒,李淳公佈王叔文、王伾、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人結黨營私,貪污受賄的罪證,將王叔文、王伾、陳諫三人收監入獄,而將韓泰、劉禹錫、柳宗元等六人貶爲地方刺史。
王叔文三人入獄後,不堪忍受酷刑折磨,先後認罪,事涉勾結第五守亮、舒王謀逆。天子不忍誅戮的兄弟和曾經重用的宰相合謀篡位,讓維護他們的天子情何以堪,這件事被嚴格保密,慮及事關重大,李淳不敢自專,遂帶着三人的供詞覲見天子。
他要跟父親好好談一談。
李淳在李誦的寢殿裡說了什麼,無人知曉,結論卻很快傳遍天下,天子很快下詔,皇太子李淳更名爲純,繼位爲皇帝,自己退爲太上皇。
貞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李純在宣政殿登基,次日,李誦遷居興慶宮。
自貞元二十一年正月李適駕崩,李誦繼位,不到一年時間裡,大唐換了三個皇帝,李誦享天下時間之短,甚至連自己的年號還沒來得及改。
貞元二十一年在一場大風雪中走戛然而止。
新帝在元旦慶典上改年號元和,率羣臣訪興慶宮爲太上皇賀新年,回程的時候,把李茂留了下來。
新帝登基,臣工官爵各有升遷,李茂由鴻臚少卿升任殿中少監,仍兼右威遠軍使,檢校御史中丞。
殿中省,官署名。魏晉以後,在門下省設殿中監一官。隋代始設立殿內省,唐武德元年改殿內省爲殿中省,掌皇帝生活諸事,所屬有尚食局、尚藥局、尚衣局、尚舍局、尚乘局、尚輦局六局。
龍朔二年曾改中御府,咸亨元年復舊。以殿中監爲長官,少監爲副官。
太上皇遷居興慶宮,殿中省派遣一名少監前往供奉,合乎規制情理。中唐以後宦官勢力崛起,不斷侵奪南衙權勢,殿中省的權勢被內廷宣徽院所奪,李茂這個殿中少監只是掛名而已,實際侍奉太上皇起居的是內常侍、宣徽院副使突吐承璀。
李茂擔負的責任是領禁軍衛士警衛太上皇安危。
這無疑是李純對李茂的極大信任,李茂從右威遠軍中親自挑揀了一批精幹進駐興慶宮,因本人常在興慶宮供奉,軍使一職暫時由劉悟代理,日常事務由劉悟處置。
元和元年正月一過,禁中連發聖諭,王叔文、王伾、陳諫三人削職爲民,遣送回籍,終身不得入仕。韓泰、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人再貶一級,由州刺史貶爲司馬。
宰相韋執誼猜想自己難逃此劫,遂坐於家中聽天由命,元和元年二月初,禁中降旨韋執誼罷相復爲工部侍郎。
時隔三日,又接替袁滋出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外放山南西道節度使。能有這個結果,韋執誼已經心滿意足,他去靖安坊向李茂道謝,接待他的是小茹,小茹道:“李郎留話說保薦大將軍的是杜相公,與他無干。”
韋執誼愕怔難言,半晌方怏怏而去。
王叔文離京回籍之日,李茂坐鎮興慶宮,遙控龍首山行動處派員監送,待接到王叔文已經離京踏上回越州老家的路,便起身去向太上皇李誦覆命。
太上皇李誦自遷居興慶宮後,一概不問事,身邊人只留牛昭容、李忠言兩個。對李茂和突吐承璀既不召見,亦無一語交代。
前天晚上李茂循例前往寢殿奏事時,李誦一反常態,召他入殿,問他王叔文何日離京,李茂不敢隱瞞,回答說兩日後離京。李誦又問王叔文將去何處,李茂回答說回原籍越州。
李誦沉默良久無言,牛昭容代其發話讓李茂退下。
雖無一語交代,李茂卻知道自己應該跟李誦回稟一聲,見與不見則是他的事。
突吐承璀正在寢殿外指使幾個小宦官修剪花木,見到李茂,皮笑肉不笑道:“未知太上皇今晚是否肯召見我們。”
李茂笑道:“聖心難測,某豈敢亂猜。”
突吐承璀道:“聖心固然難測,可這太上聖心……”:
李茂斷然道:“那也是聖心。”
言訖拂袖而去,突吐承璀目瞪良久,也學着李茂的樣子一拂衣袖,哼哼道:”德行。”
李誦本不欲見李茂,聞聽是回覆王叔文的行蹤這才破格召見,李誦口不能言,意思全靠牛昭容揣測,昭容爲后妃,不便見外臣,藏身在珠簾後,有話則靠李忠言轉述。
李忠言傳話問:“王叔文所爲究竟是對是錯。”
李茂道:“除舊佈新,切中時弊,並無差錯。”
李忠言又問:“既無差錯,因何敗績?”
李茂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頑疾纏身之人,擅用猛藥不是治病而是殺人。王叔文之錯在太過操切。”
щщщ⊙ Tтkǎ n⊙ ¢ Ο
李忠言又問:“天子以結黨營私罪貶黜他,是否有誤,你說實話,恕你無罪。”
李茂道:“國家體制混亂,宰相行政若不用自己人,恐難推行意志。”
李忠言又道:“既如此,結黨就不是罪。”
李茂道:“罪在營私。”
沉默一會,牛昭容在珠簾後問道:“重病之人當如何施治?”
李茂道:“臣乃領軍將領,不敢擅議朝政得失。”
牛昭容道:“恕爾無罪。”
李茂道:“治病之法,首先當找出病根,斷其源流,再緩緩施藥,穩定病情,積小勝爲大勝,慢慢革除之。”
牛昭容又問:“今日時局當如何應對?”
李茂道:“此乃宰相所議,臣不敢議。”
牛昭容道:“議論無妨。”
李茂道:“今之弊病,首在腹心,腹心潰爛,精神萎靡。腹心沉痾,拖累天下,致經濟凋敝,民心疲憊,眼見手足疾患卻不能徹底根治。救天下腹心之疾,首在天子修德,天子振作求治,臣工百姓才能振奮精神。腹心強勁,肢體雖有疾患亦可徐徐圖之,腹心不振,天下亂象終無理順之日。”
牛昭容問:“手足疾患輕,而腹心疾患重,先易後難如何?”
李茂道:“可揀一枚軟柿子捏給天下看,以提振人心,然臣以爲天子若不修德,終不能治本,久後必失人心,天下亂象無解。”
牛昭容向左右道:“爾等皆退下,太上皇有幾句話要單獨跟李茂講。”
待衆人退下後,李忠言打起珠簾,迎李茂入內。
突吐承璀侯在寢殿外,揹着手踱來踱去,見李茂遲遲不出,心裡驚怪,忽見宦官宮女們紛紛走出來,大驚,忙問:“你們都出來作甚,裡面不讓侍候了?”
宦官們答:“太上皇有話要單獨跟李茂講,命我等退下。”
突吐承璀張着嘴巴愕怔了半晌,待回過神來,咳嗽了兩聲,向衆宦官宮女交代道:“太上皇單獨召見李少監,必是有要事要交代,此乃國家機密大事,爾等誰敢泄露出去半個字,我剝他的皮。”
突吐承璀口中的剝皮絕非危言恫嚇,他雖未和田季安謀面,卻是神交已久,原因無二,二人都喜歡剝人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