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審訊我的嗎？”落禎瞧着他一臉圓滑的得色，總覺得沒有什麼好事。
“別這麼說。”凌尹秋露出一絲傷心的神色，話語中卻多是體貼的溫柔，“我不過出去多喝了兩杯，就讓你受此委屈，因而特地來看看你。”
瞧瞧他話說得多麼甜，好像當真有多心誠似的。可也不過只是來看看她罷了，半點都沒提要幫她一把。
落禎丟給他一個怨懟的眼色，兀自扭過頭氣憤道：“要殺就殺，要剮就剮。我自決定潛入飛鴻山莊起，就已做好了走不出去的準備！”
“那可使不得，你要在這裡被殺被剮，本少爺豈不是要天天做噩夢。”若非那雙眼睛裡還漾着笑意，這話認真得就跟真的似的。凌尹秋不動聲色地朝凌微使了個眼色，凌微便識趣地離開，順手帶上了門。
令人焦躁的傢伙走了，落禎的心裡總算踏實了一點。她滿心的懼意和委屈便再也忍不住，統統化作淚珠，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好姑娘。莫哭，莫哭。”凌尹秋不知何時已在她身邊坐下，他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柔聲哄道。
那羽毛一樣輕盈的聲音飄入耳中時，落禎如觸電般吃了一驚，她慌忙推開他的手：“別碰我，你這個騙子。”她瞪着通紅的眼睛，面色竟也與那紅眸一般顏色，厲言痛斥道，“你跟你大哥一丘之貉，他是惡棍，你就是騙子，還以爲能騙到我？”
在一切都尚未揭破之前，那個笨手笨腳又竭力隱藏的小丫鬟是多麼可愛，如今這般氣勢洶洶，宛如炸起了全身利刺的模樣，似乎就只剩了那個端起醋碗，一心使壞的小惡魔。
這讓凌尹秋暗暗有些惋惜。可女孩子多半就是這樣，總是拿腔捏調雖然完美，卻未免不夠真實。
他毫不在意落禎的嫌棄，厚着臉皮蹭上去，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來：“你不妨說來聽聽，本少爺騙了你什麼讓你這般痛恨？也好讓我，有個悔過的機會。”
那笑容似水一樣的柔情，似漣漪一般蕩入心底。幽靜的空屋裡彷彿就剩下了他的溫言軟語，噬心一般毒入心田。
落禎感到一股無言的壓力登時讓她有些氣短，口齒竟也不利索了起來：“就、就是你這副油腔滑調的臉，活脫脫就是一個騙子，專門……專門矇騙無知少女的心。”
“小禎兒的意思，是我騙了你的心嗎？”凌尹秋佯裝無辜地問道。
“才、纔沒有！”
“那就是你的身？”
“也沒有！”
“那我騙了你什麼，讓你這麼痛恨，直罵我是騙子？”他很認真地問。
落禎頭都要炸了，論巧舌如簧，她如何拼得過凌尹秋。這時她才醒悟凌微的好，至少凌微只是一種無聲的壓迫，而凌尹秋卻是無孔不入地摧殘，連死都不得清靜。
“我求你了，秋少爺！”她認輸道，“你大哥讓你來幹什麼，你就直說吧，讓我早死早痛快！”
“一個姑娘家，總是把死掛在嘴邊，多不吉利。”凌尹秋柔聲埋怨，旋即又擡起秋月般的眸子，在落禎的臉上掃了一眼道，“本少爺只是來看看你，看是哪隻小花貓哭花了臉，再不洗洗就讓人笑話了。”
落禎聞言一怔，下意識地朝向了銅鏡。鏡中人果然面色憔悴，淚眼朦朧，無比地淒涼。這竟然是自己？她驚訝地摸了摸臉，心中頓時涌起酸楚。也顧不得正在和凌尹秋置氣，便去捧起清水擦起來臉。
女人啊，縱然委屈，也是捨不得放下面子，在男人的面前失態的。尤其是在她心中騰出了一席之地的男人。
“別、別看我……不然我和你拼命！”
凌尹秋在她身後探頭探腦，聞言只好忍着笑意，佯裝鎮定道：“好好好，本少爺最怕和人拼命了，當然什麼都不會看。”他果真就把眼一閉，背過了身，一眼都不偷看。
銅鏡裡映着那男人秀致溫柔的側顏，嘴角微含的笑意，還有那微妙相熟的硃砂般的淚痣，落禎偷偷地覷着，一時間竟有些心神微動。明明就是個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管的紈絝，爲何他說起話來，就能這般輕易地左右她的情緒，每每都令她慌亂不堪。
哪怕在凌司鴻面前，也不過是眼一閉心一橫，大不了就是一死，絕不會流露一絲怯意。
“秋少爺……”落禎悄悄地呢喃道。
凌尹秋回過頭，莞爾笑道：“小花貓收拾好了嗎？”
落禎面上微微地一紅，她垂着頭，緊咬的脣上早已印出了齒痕，許久她才定下神來道：“凌司鴻打算如何處置我，你就痛快地說吧，我……我深知不是他的對手，只求速死！”
“唉……”凌尹秋深深地嘆了口氣，秀雅的眉頭微微蹙起，“你這姑娘，怎的總是把殺殺死死掛在嘴邊。”
他起身朝落禎走過來，眼角的一抹憂鬱令他的表情充滿了悲憫：“以我大哥的作風，絕對會給你個痛快，不必擔心。”他雙手扶在落禎肩上，凝着她僵硬的表情淡淡地笑道，“也不過就是鐵鉤穿心，鐵刷洗背這一類的，不用怕，一眨眼就過去了。”
落禎臉色都白了，身體不自禁地顫抖了起來，若不是凌尹秋扶着，只怕雙腿已軟得站不住：“他他他……他真的這麼說？”
早先便聽聞凌司鴻縱橫武林，手段之狠辣，只因爲人剛正，因此人望甚高。這其中恐有不少都是出於畏懼。只不想，那些傳說竟然都是真的。
“落禎敢不敢信？”凌尹秋低下眸子，柔聲笑道。這個時候他還是一副迷倒衆生，沒心沒肺的笑容，倒也是說不出的驚悚。
“我……”落禎顫抖着雙脣，艱難地吐道，“我信……”
“既是如此，那你如實坦白，爲何你會認爲我大哥便是謀害你爹的兇手。這當中若有什麼誤會，解開了，本少爺也好幫你說兩句好話。”
落禎真不認爲凌尹秋會有什麼能耐，會讓凌司鴻改變主意，但她聽到凌尹秋這麼說時，內心仍然燃起了一股希望。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要殺要剮那種話，都是壯膽而已。
“有人在十年前看見我爹去了飛鴻山莊，就再也沒有出來。而我爹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失蹤的，所以我……”
十年前，正是飛鴻山莊老莊主大祭。白墨子乃凌老莊主的身前至交，前來弔唁舊友，這無可厚非。
“那你呢，你當時在哪裡？”凌尹秋柔聲問。
落禎揚起朦朧的淚眼，不覺又哽咽了起來：“我自打離開飛鴻山莊之後，就被我爹放在一個阿母的家裡，一直都很少見到他。”
凌尹秋凝着她，不禁有些微微地觸動：“你怎麼不回來呢，至少這裡還有……”
落禎懵懂地眨了眨眼：“還有什麼？”
凌尹秋頓覺失言，慌忙咳了一聲，又問道：“那後來呢，你一直都在阿母家裡？”
落禎搖了搖頭，她面上逐漸浮起一絲痛苦，方擦乾的臉又成了淚顏：“也就是那個時候，某天一幫人忽然闖進家裡一通亂翻，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他們逼問我阿母，提到了什麼‘手’，我阿母不知，就被他們殺了……”落禎哽咽着已泣不成聲，凌尹秋輕輕地擁着她，讓她自己的肩頭哭泣。
“我阿母死了，他們放火燒了房子，又抓了我，要把我扔到熔爐裡去……”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被這噩夢所困擾，可沒想到，回憶起來卻仍然歷歷在目。彷彿她還在那熔爐前，被人擒住後頸，搖搖蕩蕩，命懸一線。
凌尹秋只覺懷中女子已抖得如篩糠，教他如何忍心再問下去，可方要開口，忽然瞥見窗上一縷影子悄然飄過，心中不由地暗罵了一聲。他只得輕輕拍着落禎的背，每一個字都怕重了，怕傷了她的心：“我明白……所以你認爲那些人是飛鴻山莊派去的。可那時我父親已死，大哥雖是莊主，也不過是個束髮少年。”
他目光瞟着窗口，口中說道，“那個年紀的小鬼呢，正一心向往行俠仗義，做着蓋世英雄的美夢。這般傷天害理之事，我想是萬萬做不出的。”
“可是除了他，還能有誰呢……”落禎在他懷中哽咽道，可凌尹秋明白，那並不是在問誰。
等到她呼吸的起伏逐漸平穩之後，凌尹秋才繼續問道：“那之後，你……遇見了誰？”
落禎擡起頭來，她眼睛已經通紅，但提起這個人，卻仍然煥發出了一抹明媚的光彩：“是我師父他出手救了我，並視我如己出。若不是他，我早已不知流落到哪裡，比那賣笑的歌女還要悽慘了。”
聽到這一句，凌尹秋不知爲何，感傷不已。
落禎渾然未覺，只雀躍道：“這一次我也是瞞着他偷偷跑出來的，本想尋到‘觀音之手’就帶回去，再讓他老人家審度。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變成這樣了……”
說起來，這一切似乎都是被凌尹秋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給平白打亂的。她忽然想起了如今的處境，低頭正看到凌尹秋環在她腰上的手，臉上頓時一紅，匆忙推開了他：“你……你就會乘人之危！”她緊咬雙脣，粉頰滿是通紅，內心則懊悔不已。怎麼會鬼迷心竅地信了他，還把這種人當做知己般傾訴。用趾頭想也能想到，這色狼不過又想趁機佔她的便宜罷了。
果然就如她所料，凌尹秋臉上掛着可惡的笑意，頓覺神清氣爽般，渾身都舒坦了。他搓着雙手，就像在回味那份香軟般，意猶未盡，可口中卻還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難不成那個告訴你十年前之事的人，就是你師父？現在的人哪，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小禎兒你可要當心了。”
“我知道你這個衣冠禽獸！”落禎抱緊了身子羞憤難當，可有人辱她師父，她是絕不會答應的，“我師父纔不像你這般齷齪。是有人與他說起此事時，被我無意間聽來的，跟我師父纔沒有關係。”
“那此人又是誰？”
“我怎麼知道！”
“你的包袱又是哪來的？”
“我從那人身上偷來的。”
一口氣說完，落禎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明明提醒自己要多幾分警覺了，卻還是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說了個乾淨，眼前這人甚至都還分不清楚是敵還是友。
“唉。”凌尹秋又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目光中飄來一絲幽怨，“連偷東西都學會了，還說你師父是大恩人？小禎兒，你都已不是以前那個天真可愛的小禎兒了。”
“那、那跟你有什麼關係……”落禎漲紅了臉，無力地辯駁。不知怎的，她感到凌尹秋話中那份語氣，總覺得有些奇怪。
以前？——他何出此言。
“如今真相尚未可知，你無憑無據在我大哥面前那番說辭，可的確是傷了他的心。”凌尹秋換了一副語重心長地責難口吻，對落禎道，“他一向護短，而今被你背後一刀，心頭的氣可全都撒在我頭上了。”
落禎明白，凌司鴻雖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有時確實十分體貼。若非這份體貼在她記憶中留下了溫暖的一筆，她並沒有勇氣獨身一人闖進飛鴻山莊來。
“還不是因爲他冤枉我在先。”落禎垂下頭，嚅囁道，“他自己不也無憑無據，就認定了我是來殺他的。難道我瘋了嗎，憑那點東西只能自保而已，又不是不知道打不過他……”
這倒是很在理，凌尹秋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原來這一切都是誤會。既然是誤會，那我們一家人如今團聚，也算是上天的垂憐了。”
看他一臉的燦爛，落禎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秋少爺……恕我直言。”她擡起頭來凝着凌尹秋，“我跟你只是萍水相逢，你爲何總是裝作很熟一樣？”
她無心的一句話，卻陡然給了凌尹秋一個巨大的打擊。
“萍……萍水相逢？”凌尹秋睜圓了眼睛，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裡滿是錯愕，只怔怔地重複道，“是、是啊……的確是萍水相逢。”
落禎不明所以，正要說些什麼打破尷尬，便聽凌尹秋道：“你先好生休息一下，有什麼消息，我再來通知你。”
說罷，也不等落禎迴應便徑自推門走了出去。看那黯然落魄的背影，落禎總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傷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