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慶雖然滿心疑惑,卻也知道自己此時沒有放抗的餘地。他只好嘆了口氣,提起自己帶來的那個大藥箱,蹲在地上,利落的打開藥箱,從裡面挑出一個十分精緻的小腕枕,又拿出軟布和裝着一些小東西的布囊。這樣的事情,是他從十幾歲時就開始幾乎每天都會做的。
拿好東西,閻慶站起身,走到龍榻邊,恭恭敬敬跪倒在地,小心的將腕枕放在適當的位置,口中念着,“臣請診陛下龍脈……”
說完,閻慶將皇上的手腕放在腕枕上,輕輕搭上脈門,閻慶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微弱的震動,像是生命流逝的徵兆。無可挽回的,每一次波動,似乎都消耗掉了一絲生命。
閻慶的雙眼微微閉起,他習慣了這樣去感受脈搏之中細微的變化。
漸漸的,那微弱的脈搏似乎被加強放大了數百倍。每一次跳動,每一個間隔,都在閻慶的腦海中化作清晰無比的圖畫。一幅圖畫很快便被描繪出來。
皇帝身上的病症,十分詭異。閻慶腦海中描繪出來的圖畫,有幾處熟悉,有幾處陌生。他似乎潛心研究過其中的一部分,是哪裡來着?
不知不覺間,閻慶沉浸了在這些繁雜的病症和自己的醫術之中……
“唉……”
突然,一聲長嘆傳進閻慶耳中。閻慶猛然睜開眼睛。
“朕自己都知道,朕身上這病不是一時半刻能治得好的。你們這羣御醫現在看着朕,怎麼都像是看到金銀珠寶似的?”
閻慶心中本能的泛起恐懼。他連忙抽回手,低下,輕聲道,“臣等萬死……”
“哈哈……萬死……你們都好本事啊,能死萬次不成?”
男子的聲音低沉優雅,卻氣脈不足。
閻慶低着頭,不敢出聲。他知道,現在太醫府中,他們這些御醫其實早就都該被殺頭了。幾乎每一位御醫都來給皇帝診過脈,可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皇帝到底患了什麼病。若非皇帝心胸寬廣,他們這些人,早就死了千百遍了。
不過他也知道,皇帝不怪罪他們無能,還應該感謝一個人。
“陛下,你看你把他嚇得?人家來給你診脈,你就該老老實實做個病患。哪兒來的那麼多牢騷啊?”
柔媚的聲音,聽得人筋骨都酥軟了。
果然,皇帝朗聲大笑,“哈哈哈哈……愛妃說的是。可是,愛妃啊,朕不過開個玩笑。你看他們,輪番的來給朕診脈,這不是拿朕練手呢麼?”
“陛下……雲凌大哥都說可以給你治療了……”說話的女子似乎一下子變得憂愁起來,閻慶也沒有聽清她又說了什麼。
“愛妃莫要擔心……雲凌那裡的好處都不是白拿的……朕不能……”
閻慶老老實實跪在那裡,如坐鍼氈。他不想聽到這些談話,他知道,在皇宮之中,聽到的越多,壽命就會越短。可他也不敢離開,只能儘量低頭,假裝什麼自己只是一樣死物。
“喲,陛下,你看看,人家御醫還跪在那兒呢!還不讓人家起來啊?”女子似乎恢復的神采,笑嘻嘻的說着。
皇帝也馬上開口,“起來起來,來給樺妃娘娘診脈,看看小皇子怎麼樣了。”
閻慶連忙起身,把小手枕換了個地方,“臣請爲樺妃娘娘診脈……”
擡起頭,閻慶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了。
皇帝身邊那位女子,樺妃娘娘,也正笑盈盈的看着閻慶。
一雙魅惑的狹長眼睛微微眯起,朱脣上挑,襯得那原本蒼白的面容更加鮮明透亮。
“你就是那個閻慶吧?”樺妃像是述說家常事一般輕聲道,“雲凌大哥跟我提起過你,說你醫術非常好。人品也很好,他很欣賞你……”
閻慶愣了片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馬上回答到,“雲大人擡愛了。”
“嘻嘻……雲大人?他說你們稱兄道弟,賞月對飲來着呢。我就說他沒那好人緣麼……”
一旁的皇帝也大笑起來,笑夠了纔開口道,“從今日起,你調入太醫府平字號……”
閻慶皺着眉頭,恍惚聽到了皇帝的調令。他不想調到平字號去,因爲那裡是宮中最爲陰暗的地方。平字號的御醫都是主管諸位孕有龍種的娘娘健康調養的。誰都知道,娘娘們的紛爭,皇子們的紛爭,不是他們這些御醫能摻和的。
啪!
一隻手掌拍在閻慶肩頭。
閻慶猛然驚醒,扭頭卻看到了一張不太熟悉的面孔。
“這麼拼命?已經四更天了!”
誰?
閻慶愣愣的看着那個平頭正臉穿着一身御醫官服的人坐在自己對面,笑呵呵看着自己。
“怎麼了?累傻了麼?”那人伸手在閻慶眼前晃了晃,開玩笑似的說着。
閻慶搖搖頭,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好累了。
“尹兄,你怎麼還沒走?”閻慶隨口說完,纔想起,眼前這人,不正是一直很照顧自己的那位尹寒成尹兄麼。真是糊塗,怎麼連人家的名字都忘記了呢……看來真是累了……
尹寒成苦笑着說,“走?我哪兒走的了啊。自從四皇子被那個什麼高人帶走之後,夏妃娘娘就一病不起了。”
“夏妃娘娘的病,不是該由泰字號接手麼?”太醫府分工十分明確,基本很少會出現偏差。
“那邊的一位老御醫年紀太大,昨天一時眼花,看錯了一味藥。所以我就被總管叫過去給那邊幫忙了。”尹寒成說完,又嘆了一口氣。
閻慶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說,“看錯藥?不是有複檢麼?怎麼可能!”
尹寒成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芒,然後馬上岔開了話題。
“我看你累的夠嗆了,趕快去睡一會兒吧……”
閻慶點頭,站起身,覺得有點頭重腳輕。
邁過一道門檻,砰的一聲,正好撞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你看着點兒啊!”
被撞到的人沒好氣的吼叫着。
閻慶連忙躬身施禮,口中陪着不是。等他擡頭,驚然發現自己撞到的居然是尹寒成……
“尹兄?你不是……”
閻慶回頭再看值班房中,空空如也。
尹寒成氣急敗壞的推開閻慶,大步走到屋中坐下,氣鼓鼓倒了杯水,咕咚一口喝乾。
“尹兄爲何如此氣惱……”閻慶本不是喜歡打聽的人,可不知爲何,他還是問了。
尹寒成瞟了閻慶一眼,沉聲道,“剛纔去給夏妃娘娘診脈,走錯地方,被那羣宮廷侍衛……你說說,我一個御醫,整日不是給皇帝陛下診脈,就是給各位娘娘送藥,偶爾走錯一回,難道就成了刺客,成了可疑的人了?皇宮這麼大,錯綜複雜,誰還不能走錯一回呢?”
等尹寒成說完了,閻慶弱弱開口,“尹兄,你最近走錯好幾次了……是不是家裡有事兒啊?還是不舒服?”
尹寒成悶哼一聲,氣鼓鼓坐在那裡好半天沒說話。
閻慶也坐下來,心中卻是翻江倒海般的難受。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這麼難受。像是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可他又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麼事情……怎麼回事?
突然,尹寒成擡起頭,對閻慶說,“閻兄,這月初八,你可有事?”
撲通!
閻慶的心,一瞬間像是要跳出來一樣……
“閻兄?”尹寒成又問一聲。
閻慶緩緩擡起頭,眼睛睜的老大,像是見鬼了一樣,眼中充滿了恐懼。
“唉……我家岳父本月初八花甲大壽,本來以爲能求總管排個空班,可閻兄你也知道,最近我被那羣侍衛找麻煩,總管那邊,大概也過去話了。現在去要空班,十有八九會被駁回。閻兄,你若有空,可否替我一班?”
……
“哈哈哈……我就知道閻兄是個爽快人。”
…………
“沒家沒口的一個人過其實更好!你看看我,整日被妻兒拖累,要不是拖家帶口的,我寧願出去自己開個醫館……懸壺濟世?哪兒能呢,還是得收銀子啊……哈哈哈哈……”
閻慶看着尹寒成的嘴脣不停的動,心中泛起一股又一股噁心之感。
他想說話,他想喊叫,他想推辭掉這個換班!
他不能換班……他不能答應!無論如何,他不能答應!
可不管他怎麼努力,卻都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只有尹寒成在那裡眉飛色舞的自言自語……
不……不行!絕對不行!我不換!我不去……我不去……不去!不去!
閻慶掙扎着,怒吼着,衝上前去想抓住那個尹寒成。
他的手剛碰到尹寒成那一身官服,尹寒成就像一個肥皂泡般砰然四散。隨之而來的,周圍的景物,也都一點點破散開來……
黑暗,緩緩下降。那種壓迫感,那種窒息感,逼得閻慶幾乎瘋狂。
眼前,滿是血跡。
他想起來了。
想起了薄樺殿裡面的事情,想起了那美麗的妃子變成嗜血的妖魔,想起了後來的殺戮……
想起了,自己被壓在死人堆中。
想起了,那並不強壯的雙手顫抖着把自己從死人堆中拖出來……
“楊大人……我閻慶……對不起你……”
嘶啞的聲音從嘴角滑出,跪在龍榻前,閻慶緊閉的雙眼之中,淚水不斷的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