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遠博與於文林的最新發現暫時替會館洗刷了由於工程質量太差而釀成的慘劇,連帶着事故責任方也不能再單純的歸咎於夏芍藥。
既然有人爲弄塌圍牆的痕跡,且有京兆衙門的差役作證,案件的審問就着重放到了事故孩子的父母,以及引起暴*動被關進牢裡的那幫人身上。
柴大與柴大媳婦住在城北的貧民巷子裡,前去查案的差衙將周圍鄰居都問了個遍,據說周圍鄰居對這夫妻倆的風評並不好。
柴大媳婦生過一個孩子,名喚柴狗兒,到了三歲上被人拐走了,柴大媳婦哭了數月。柴大原來還往城裡肉鋪子裡去做活,等孩子丟了找了數月之後,他便不再去做活,每日在家酗酒打老婆,勉強過得半年,家裡捉襟見肘,日子打熬不下去了,柴大媳婦便半捲了門簾做起了皮*肉生意。
今年過完了年,也不知道柴大跟柴大媳婦從哪裡將孩子找回來了,說是他們家走丟的柴狗兒。夫妻倆起先待這孩子也不錯,還帶出去裁新衣買吃的,後來柴大媳婦又開始捲起門簾做生意,柴大照舊酗酒賭錢,賭輸了回來就打孩子,不給飯吃。
鄰居們時常聽到孩子的哭聲,但柴大兩口子將這個孩子看的很緊,尋常出門都是夫妻倆帶着的。
也有鄰居看不過眼,暗歎柴大兩口子這是瘋魔了,丟了孩子之後傷心的肝腸寸斷,好容易找回來了,倒又忍心下狠手打。
馮九道問起柴家鄰居:“大娘可確定這孩子就是走丟的柴狗兒?”
那老婦人搖頭:“狗兒走丟只有三歲,這都過去了四年多了,且丟的時候是個白胖小兒,找回來瘦的不成人樣,倒好似街面上的乞丐,哪裡看得出來。”小孩子容貌變化快,隔個三五年就又是另外一番模樣兒。
審問柴大夫婦,問及爲何柴狗兒往會館那條巷子去了,柴大便道:“我有個兄弟鄭六就住在那條巷子後面,我們夫妻倆帶了狗兒去鄭六家吃酒,他家新添了個小閨女,哪知道狗兒好動,自己跑出來,就出事了……”
柴大媳婦的供詞與柴大供詞相同,並無明顯的破綻。
馮九道辦案老道,傳了柴大夫婦來審,問完了話威嚇兩句,這婦人便坐在公堂上撒潑:“我兒被砸死了,大人不去追查兇手,不去抓那建房子的主人,偏要來審苦主,這是什麼道理?難道就因爲我們是平民百姓?”
她一個做暗*娼的早就不要臉皮,甚樣事體都做得出,當着官差就敢撒潑,脫鞋扯襟子,滿地打滾說是京兆尹官官相護,不替她家做主。就算是不替她兒子以命抵命,也該償些人命錢,不然他們夫婦老了連個頂盆摔瓦的人都沒有,唯一的兒子被砸死,這下是連半點指望也沒有了。
馮九道氣結,連拍了好幾下驚堂木纔將這婦人嚇住。堂上站班的差役側頭還能看到她扯開的襟子裡面穿着大紅色的鴛鴦肚兜,胸脯鼓鼓將肚兜撐的滿滿,暗暗咋舌,這婦人大膽,敢在馮大人過堂的時候打馬虎眼。
馮九道傳了鄭六夫婦過堂,果然那日正是他家小女兒的滿月酒。他與柴大是舊識,認識也有好多年了,提起柴狗兒,倒嘆息一回:“好容易找回來了,沒想到還是沒養住。”
問及柴狗兒找回來之後,柴大對孩子可好,鄭六還道:“柴大原來也是個疼孩子的,只是自狗兒丟了之後消沉了幾年,好容易找回來了,可狗兒在外面學了許多壞毛病,好好的孩子淨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兒,柴大兩口子沒少生氣,也下手教訓過……”
在沒確實的證據之前,馮九道也不能將這夫婦倆給關起來,再說柴狗兒還在家裡放着,天氣漸熱,總要找地方下葬。
放走了柴大兩口子,馮九道便開始提審那些暴*亂的閒漢,結果卻從這些人中查出幾個可疑之人,其中有兩人的親戚在晉王府供職,另外一人的叔叔在皇后孃家府上做個體面的管事。
這幾人咬死了自己就是路見不平,見到當官的欺侮平民,明明出了人命還想以勢壓人,這才爲柴大兩口子出一口惡氣。
馮九道滑的跟條泥鰍似的,見事情扯上了皇后孃家跟晉王府,也不管此事與這兩府可有關聯,立刻便將此案轉呈刑部。
齊帝萬沒料到此事竟然還能跟皇后孃家與晉王府扯上關係,原本只是個尋常的人命案子,沒想到真查起來卻是個案中案。他當着晉王的面兒雖然未曾說什麼,但臉色黑的難看。
晉王自來不喜歡夏景行,總想着找機會折騰他;太子又因燕王與夏景行沒丟臉,齊帝都看在眼裡,可若是皇后孃家與晉王聯手,豈不是說太子已經與晉王聯手?
齊帝但願自己多想了,只盼此事湊巧了,皇后孃家想着替太子出氣,兩下里湊到了一處,而不是他懷疑的晉王與太子來往密切。
自有了新的證據,言官在朝堂上便不再追咬夏景行治家無方,致使其妻建造會館出了人命官司,轉而開始用新的攻擊方式,彈劾他明知官員不能經商,夏家卻堂而皇之的做着生意。
其景實大齊雖然嚴禁官員經商,可官員親眷以及家下門人經商的不在少數,壞就壞在旁人家裡內眷至多經營着幾家鋪子賺些脂粉錢,可夏芍藥卻做的是大生意,都做到了商會會長,誰還會信她只賺着幾個胭脂錢。
言官咬他的時候,夏景行還並未辯解,但咬到夏芍藥經商一事,他卻忍不住了,當庭站出來爲老婆辯解:“啓奏陛下,微臣當年落魄,流落到洛陽,身無分文,招贅入了夏家門。夏家世代經商,且在洛陽也屬鉅富之列,並非微臣爲官之後纔開始做生意。且後來微臣在幽州征戰,夏家傾盡祖產,連祖屋花田都賣光了,籌措軍糧,落得個一窮二白。夏家家主乃是微臣岳父,微臣開不了口讓岳父與妻子不再涉足生意場,也做不了岳父妻子的主。”
有咬他的言官恨不得唾他一臉:啊呸!你都官至二品了,還連家裡的主都做不了,唬誰呢?!
他不提夏家籌措軍糧之事,有心想爲他開脫的人還想不到這上面去,經他自辯之後,立刻便有人爲他辯解,從夏家的大義說到了門第,以及夏景行招贅的身份,他上面還有岳父當家,夏家門裡自然輪不到他當家作主。
招贅之事,原爲世人所不齒,但凡不是走投無路,或者起了攀附之心的,豈能走上招贅這條路。
只是夏景行今非昔比,他如今位高權重,深得齊帝倚重,手握京畿重兵,旁人在指摘他招贅身份的同時,不免要掂量下他的地位。
況且鎮北侯府是個什麼狀況,南平郡主的潑辣長安城人盡皆知,打起來都敢撓個鎮北侯滿臉開花,想當年懷化大將軍不過是個空有氣血之勇的少年,走投無路之下入贅也在情理之中。
有狠咬夏景行的,就有爲他辯解的。咬人的一方提出懷化大將軍爲官卻縱容家人經商,以權謀私,此等公私不分的人實沒有掌軍資格,應另選賢能爲聖人分憂。而辯解的一方卻從懷化大將軍的出身戰功乃至入贅的夏家都是精忠報國之士入手,論證了他實乃是爲君父分憂的良材美玉。
齊帝算是看明白了,下面這些咬人的言官最終目的並非是夏家人經商,還是劍指京郊大營的掌軍之權。想到這些攻訐夏景行背後之人的用心,他眸色沉沉,從晉王掃到了二皇子,若是太子解禁,想必這裡面還有他的一份功勞。
他好容易相中個可堪大用的人材,只因不是他們陣營的,這些人不但不考慮夏景行爲國爲君分憂的能力,還想着將他拉下馬來。
想到這裡,齊帝怒火中燒,當庭發怒,下旨將咬的最兇的兩名言官拖出去重責,並且在朝堂上逼問其餘臣屬:“若是朝廷需要,你們可肯將所有家財盡捐?”
被問及的朝臣噎了一下,想當衆表態願意爲了朝廷粉身碎骨捐盡家產,又怕被齊帝當了真,萬一皇帝陛下心血來潮,張口便收了他全部家產……到時候哭都沒地兒哭去!
猶豫的當口,齊帝又去問下一位,接連問了三四位大人,大約大家都有從衆心理,前面的人沒有應下來,後面的也放棄了這個大出風頭表忠心的機會。不得不說,大家的擔憂是相同的。
齊帝震怒:“既然衆卿都捨不得家產,還要質疑別人實際做出來的犧牲,怎麼還好意思在朝堂上攻訐夏卿?朕今日才知,原來衆卿的忠君愛國都停留在口頭上啊?!”
他這話算是有些重了,方纔被問及的朝臣們齊唰唰跪了下來,纔要爲自己尋個完美的藉口,齊帝又道:“若真有忠君捐財之心,也彆嘴上說說,拿出實際行動來。”
跪下來的衆臣不覺後背冒出了冷汗:陛下您玩兒真的?!不帶這麼表忠心的!
歷來表忠心都是嘴上說說,還有誰拿萬貫家財來表忠心的?
傻麼?!
讓他們口頭表忠心一點也不難,身爲官場中人,能站在朝堂論政,誰沒個舌燦蓮花的能爲啊。只是讓他們將全幅身家捐出來——別玩兒了回家洗洗睡吧!
齊帝幾句話就封住了衆臣的嘴,當庭下了一道口諭,朝中衆臣若想公開做生意,參照懷化大將軍家中標準,一則招贅,當家主事的乃是妻族;二則捐款,款銀必須傾舉家之力,且不得低於夏家當年所捐之數。
達到這兩項標準,請自由的……做生意。
原本是藉機彈劾夏景行,好將他從京郊大營的掌軍之位上拉下來,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讓齊帝以他爲楷模,制定了官員行商的標準。這讓對他心情不滿的政敵們差點嘔出三升血。
這完全背離了當初計劃好的結果啊。
不僅如此,齊帝還在朝堂上讚揚夏景行治家有方,此次家人無故被栽贓,皆因木秀於林之故。不但要安慰這樣的臣子,就連軍屬也要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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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芍藥接到聖旨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是懵的。
傳旨的宦官十分客氣的請她起來,還滿面笑容道:“陛下的墨寶可不是隨意賞賜的!”
齊帝爲了表示支持臣子,竟然潑墨揮毫,替夏芍藥寫了“幽州會館”四個大字。送走了傳旨的宦官,夏芍藥暈暈乎乎捧着皇帝的墨寶進了後院,整個人都似在夢遊一般。
夏芍藥原本還擔心會館血案會對夏景行的仕途造成影響,現在看來,不但不用擔心,似乎……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夏景行回家的時候,她面前桌上還攤着聖人的墨寶,見到他頗有幾分敬畏的問:“當真要將陛下的墨寶製成牌匾掛到會館門口?”
作爲一個商人,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夠接到皇帝陛下的墨寶來做牌匾。
夏景行見她這副傻呆呆的模樣,差點笑出聲:“陛下賜的墨寶原本就是讓你往會館門口掛的,不掛難道藏起來?陛下聽到會不高興的,說不定還猜測你嫌棄他的墨寶呢!”
夏芍藥立刻慌了:“不會不會!怎麼會呢?!求都求不來的殊榮,哪裡會嫌棄!”有了當今陛下的墨寶掛在門口,難道還會怕不長眼的跑到幽州會館來鬧事?
不過事情的走向完全超過了她的預期,夏芍藥還是不放心夏景行在朝中的處境,又聽他講起今日朝堂之爭,總算鬆了一口氣。
從齊帝維護夏景行的行爲來看,他對夏景行還是比較信任的。
“那會館的案子怎麼辦?”
夏景行安慰她:“這事兒還是要慢慢訪查,我已經求過燕王,他答應跟交好的刑部侍郎,兩位主事打聲招呼,讓他們多用點心思將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總要查出是誰想出這麼毒辣的計策,好歹以後也知道防範。”
他其實心中已經認定了,要麼此事是晉王主導,要麼是後族主導,兩方其中之一藉機推波助瀾。
只沒有確鑿的證據,自然不好定罪。
雖然此事與夏芍藥無關,但是每每想起那個無辜枉死的孩子,她心裡便覺得難受。難受於原本是天真無邪的孩子,活潑潑一條性命,卻因爲大人的私慾而喪了命。
探聽到了柴家居處,到得柴狗兒下葬的日子,她坐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往城北去了一趟。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真要論起來只見過這個孩子一面,還是他的生命終結之後。可是隨着案子的旁證出現,原本在她心裡就只是個猜測,所有的證據似乎都指向了那個猜測真實的可能性。
一羣爲了達成不可告人的政治目地的人設了個圈套,利用一個無辜孩子的死亡,來扳倒夏景行——何其毒辣也!
她做生意這麼多年,見過不擇手段做生意搶客源的,以前就覺得凡是涉入商場之後,對於情義人性都是艱難的考驗,可是如今看來,還是她太天真幼稚了,這世上真正骯髒的,喪心病狂的並非商人,而是政客。
也許對於他們來說,人命如螻蟻,只是他們政治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生死無關緊要。真正能讓他們動容的只有權勢。
夏家的馬車遠遠跟着柴狗兒小小的棺木出了城,夏芍藥目送拉着他棺木的驢車往亂墳崗而去,到底還是準備回去了。馬車才沿着一條僻靜的路回夏家,馬車猛然停了下來,車伕罵了一句:“活的不耐煩了往馬車下面鑽?”
只聽得馬車外一個稚童的聲音響起:“求求裡面的大人,小的想見裡面的大人。”語聲清稚,夏芍藥掀起馬車簾子,那孩子一呆,大約沒想到裡面坐着的竟然是位夫人。
夏芍藥下了馬車,幾步便走到了那孩子的面前,低頭去瞧,他是個極瘦的孩子,約莫十一二歲,或者年齡在這發育不全的孩子身上,是極難界定的。
“你攔下我的馬車,要做什麼?”
那孩子擡頭瞧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願意說,夏芍藥低頭見他露出腳趾的鞋子,這孩子瘦的可憐,見他不說,她吩咐跟着的素娥:“把馬車裡的點心拿來給這孩子。”
孩子的手裡被塞了一包點心,他推了一下,鼻端已經聞到了點心的香甜,若是尋常時候,他早打開紙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起來。可是今日時不同往日,他心裡有事,擡頭瞧夏芍藥,只覺得這夫人不止容貌美,還心腸好,咬了咬脣,終於滴下淚來,低低道:“夫人可認識當官的?夫人這麼體面,一定認識當官的對不對?”後面這句話似乎給了他勇氣,他猛的擡起頭,咬牙道:“夫人能不能爲小飛申冤?!小飛肯定不會死的,一定是那對狼心狗肺的夫婦,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懷好意!”
夏芍藥柔聲問道:“小飛是誰?”能讓這個孩子有勇氣當街攔車,想來定然是逼不得已才走到了這一步。
“小飛……小飛就是方纔送出城去的,他被柴家人帶走之後,就改名叫柴狗兒了。”
夏芍藥心中如遭重錘,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然教她給遇上了柴狗兒的故舊。
“你……你認識他?”
那孩子紅着雙眼點頭,“我跟小飛還有洪爺爺住在城外的關帝廟,洪爺爺是小飛的親爺爺,他一雙眼睛瞎了,帶着小飛賣藝,後來生病了沒辦法再賣藝,就只能寄居在城外的破廟裡。去年冬天的時候,洪爺爺死了,只有我跟小飛相依爲命。過完了年,姓柴的夫婦找到了我們,說是要將小飛帶回家去,還說小飛是他們被拐走的柴狗兒。”
“小飛……真的是柴狗兒嗎?”
夏芍藥心中發涼,雖然已經猜中了經過,可是有機會聽一遍這個過程,仍覺得驚心動魄。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種案情牽涉的朝局影響……真是卡的要命。還欠一更,天亮了一起補吧,容我睡會,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