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前後失據(上)
撻懶令人瞠目結舌的渡河北走,讓原本處於某種哀意的趙玖迅速振奮起來,因爲哪怕再缺乏軍事素養他也明白過來,這位金軍右副元帥如此乾脆的北走,已經讓整個河南的局勢徹底翻轉。
這件事情的問題不在於完顏撻懶手上還有多少兵,也不在於他還有沒有戰意,能不能作戰,問題恰恰就在於他離開河南本身。
要知道,撻懶是東路軍十二萬主力名義上的主帥,是河南地區金軍三大集團之中心集團的實際領導者。
他在,只要他在河南撐住,不管他有多少兵,那麼所有河南的金軍主力就都還是一個有機的聯合體,無論是隔着一個五河地區的兀朮集團,還是所謂最東線滑州集團與南京集團,就都能有一個共同的呼應點。
但他一走,東線尚有大名府的粘罕遙控且不提,完顏兀朮的集團卻是被徹底孤立!
礙於金軍強大的戰鬥力和機動性,此時宋軍尚不敢說機會來了,但最起碼反過來握住了主動權!
事實上,韓世忠隨後三日內,根據軍情訊息的變化,連番遣使上書,不停朝東京城的趙官家講述自己的看法之餘,也在不停修正自己的方案。
事實上,到了正月二十這一日,隨着新的消息……也就是完顏兀朮麾下、原本應該在圍攻方城的烏林答泰欲,親率數千騎兵大隊出現在了岳飛負責的五河防區這個事情……被岳飛快馬送達到鄭州、開封這裡。韓世忠的方案卻是即刻調整爲層層遲滯、誘敵深入,然後盡全力在鄭州、潁昌府、開封市三地交界地區設伏,狠狠咬上完顏兀朮一口。
這個方案,有很明顯的私人報復情緒在裡面,因爲它根本就是當日完顏兀朮設伏朱家曲鎮、擊破韓世忠的翻版,只是獵物和獵人完全翻轉而已。
那麼,趙官家當然是立即傳旨表示同意了……原因很簡單,首先,方案確係可行;其次,岳飛是傳遞消息到此,事情本身,也就是烏林答泰欲出現在五河地區的消息根本就是一日半前了,時間倉促,有應敵方案就不錯了!
那麼暫且不說韓世忠和趙玖膽量越來越足,只說另一邊,在烏林答泰欲出現在五河地區後,完顏兀朮卻是真的選擇了全線撤兵,往五河地區而來了。
他不來也不行。
或者說,他不信也不行。
且說,一開始的時候,完顏兀朮聽說長社那裡敗了、韓世忠脫困了,雖然憤怒和震驚,卻是沒有太多的疑惑與猶豫的……因爲勝敗乃兵家常事,韓世忠這種‘奇蹟常伴吾身’的宋國首席大將,外加東京留守司那麼多兵力在對面擺着,敗了就敗了,想想也是挺合理的。
實際上,當第一波潰兵、信使抵達南陽城下的時候,這位金國四太子僅僅是和韓常、拔離速二人商議了片刻,就咬牙定下了回兵救援、嘗試重奪五河之地,不成就繞行汝州,自西京北歸的策略。
畢竟嘛,那個時候,兀朮已經陷入到了要不要分兵去襄陽的疑難抉擇中,說句不好聽的,撻懶那一敗,反而讓他不用選了。
但是,當後續更多潰兵抵達彼處,完顏兀朮反而疑懼和慌亂了起來,因爲他堅決不相信這些人口中所說的趙宋官家親自出現在了戰場上,並事實上催動了這一戰。
這太荒唐了!
因爲就在幾日前,所有人、包括兀朮自己的軍事常識,都在告訴這位四太子,趙玖在那一日以宋軍一萬甲士爲誘餌,成功戲耍了包括金軍、宋軍在內的所有人,然後逃到了有漢水阻隔的堅城襄陽……這已經很讓他憤恨了,好不好?
可現在,所有潰逃過來的人卻又都告訴他,趙玖沒去襄陽,那個宋國官家耍了他這個金國四太子兩次……雙層的!
所以,這種事情能相信嗎?
於是乎,正月初十日凌晨,因爲局勢陷入絕境,南陽城南爆發那場誘敵-阻擊之戰,金軍大勝,趙玖逃出南陽;
正月十二,趙玖直入鄢陵,殺了杜充奪得兵權;
正月十三,鄢陵-長社之戰爆發,短短一個時辰內,大意輕敵的金軍遭受到了毀滅性打擊。
正月十五,上元節,趙玖趕到了東京城,從宗澤手中和平收取了東京留守司,而當夜,宗澤去世。但就在同一日下午,完顏兀朮也見到了烏林答泰欲快馬護送到南陽城下的撻懶部潰軍。
事實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撻懶也很可能是同一日逃過了黃河。
正月十六,韓世忠的追擊部隊在鄭州境內遭遇到了措手不及的耶律馬五部,大勝。
正月十八,終於接到命令的烏林答泰欲部方纔出現在了五河地區,並在當夜入駐舞陽,與扔下襄城、郾城、西平彙集在此處的金軍殘兵合流,算是徹底確定了之前的所有消息。
不過,考慮到烏林答泰欲之前一直在方城這個南陽與五河地區的中心點上,距離舞陽不過百里,那麼完顏兀朮很可能遲疑了一日半的功夫,方纔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才做出了決斷,下達了軍令。
而更有意思的是,烏林答泰欲出現在五河地區不過三日,完顏兀朮和他的三萬金軍騎兵主力,便氣勢洶洶趕到了舞陽,和烏林答泰欲合兵一處了。
換言之,在之前長社的所有消息被徹底確定無誤後,完顏兀朮一個兵都沒留在南陽,直接全軍極速往五河而來……然後他就一頭扎入到了岳飛緊急佈置的防線之內。
話說,兵力差距很大,戰力差距更大,再加上宋軍有城要守,所以岳飛根本不可能對完顏兀朮造成什麼實質性殺傷……但戰爭並不僅僅是野戰和守城的。
“啥子叫渡不了河?”
正月二十二,上午,澧河畔,枯坐馬上許久的兀朮終於等來了消息,卻又忍不住冷冷盯住了身前這個猛安。
“四太子,俺們查探的清楚,就在烏林答將軍來到舞陽的當夜,澧河上的橋便在一夜之內被對岸宋軍盡數拆了、燒了,不只是眼前這一處……”這剛剛辛苦奔馳回來的猛安同樣在馬上,也是一臉爲難。“而且冰化水漲,幾處淺灘也都艱難,勉強可以浮馬渡河,卻極難渡後續輜重。”
兀朮張了張嘴,到底是沒發作出來。
“大軍行軍,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就在這時,一旁的完顏拔離速忽然冷冷相對。“沒有浮橋便尋一處水勢平穩的地方搭起浮橋……這是淮水還是漢江,不能做嗎?”
那猛安心下一驚,即刻領命而去,卻是讓人去臨時伐木,準備在舊日浮橋遺址前搭建浮橋。
而見到這猛安離去下令,拔離速卻又對着兀朮鄭重來勸:“四太子,恕末將直言,宋軍既然都開始在此處佈防了,說明五河之地已經盡數爲宋軍掌握,那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小心靜候身後輜重,不能輕易拋卻後備向前。”
兀朮連連頷首,卻不知道是在敷衍還是真的聽了進去。
一旁韓常也本想插嘴說一下要不要提防身後南陽王德的問題,但眼瞅着兀朮握着馬鞭的那個手在微微顫抖,卻是沒有多說什麼言語——他很清楚這位四太子此時的不甘、憤怒和荒謬感,更清楚這位四太子此時強行壓抑的某種慾望。
很明顯,如果說完顏兀朮此時有什麼迫切想做的,那就是衝過去,找到那個不南反北的趙宋官家,將對方給生吞活剝了!
實際上,若非是知道趙宋官家就在這邊,以眼下局勢來看,兀朮本該穩妥爲上,直接從西面汝州北走,先往西京洛陽弄清軍情、穩住局面纔對的。
伐木、建橋都很慢,這不光是因爲宋軍有所準備,提前收集了可能的渡船,又或者說,澧河這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河流,真要搭浮橋,也不需要船隻做底,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時候完顏兀朮等人才意識到之前爲了在南陽誘敵放棄了工匠營,然後現在又扔下民夫集中主力騎兵部隊極速而來的不利後果。
一句話,橋總是能搭起來的,但當缺乏必要數量的漢人民夫與隨軍工匠時,卻不免有些拙劣和遲緩。
非只如此,更讓人崩潰的事情還在後面,金軍好不容易將一座橋大略浮起,然後派出了小股精銳從遠處一處淺灘渡河,以圖在對面定錨……然而,小股部隊沒等到,卻先等到了從上游飄下來的火船。
火船之後,便是那小股部隊倉促逃回的剩餘兵馬,爲首的蒲裡衍帶傷叩首相對,他們剛剛脫了甲冑,頂着冷水浮馬渡河,卻在對岸遭遇到了伏擊,大約三四百裝備着皮甲、弓弩、短兵的宋軍早就候在淺灘對面愈發旺盛的蘆葦叢裡了。
交戰片刻,五十人的部隊便迅速損失過半,只能狼狽帶着戰馬跳河泅渡逃回。
澧河南岸的金軍高層面面相覷,沒人去處置那個逃回來的蒲裡衍,也沒人去看還在冒火光的河水只是去看四太子。
“只有再派人浮馬過河,清查乾淨河北岸方可。”完顏兀朮發動自己的軍事常識與軍事邏輯推演能力,說了一句廢話。
“得派多少人過河?”烏林答泰欲終於也蹙眉開口。“四太子,宋軍早有準備,派的少了,以那種淺灘怕是要再去送死;可派的多了,到底多少才合適?又要耽擱多少時間?”
“那你說俺該如何,又能如何?”兀朮忽然間便漲紅了臉,握着馬繮的雙手也是青筋疊起。
烏林答泰欲嚇了一跳,卻只能去看韓常和拔離速。
“你們三個猛安,往上下游一起去尋淺灘,一起渡河……能過多少是多少,控制局面再說。”無奈之下,拔離速如此回身下令。
接到命令,三支放在往日,足以屠城破軍的騎兵大隊,一起飛馳開來,引得河畔地面微顫,端是氣勢非凡,但一想到如此雄壯的鐵騎,馬上還要冒着不對稱的生命危險泅渡,卻只是爲一座浮橋的搭建,兀朮以下,幾名金軍高層卻只覺得有些荒誕。
不過,這一次,到底還是起了效用……在經歷了非對稱減員,漫長的煎熬,到了傍晚時分,浮橋終於立起。
而一座浮橋既起,那隻要保住此橋,明日便能輕易起無數浮橋。
對此,烏林答泰欲大概是受到了兀朮的無端呵斥,本身有氣,便孤身過河,與三個猛安一起算做了前鋒。
然而,當日夜間,宋軍忽然發動突襲。
一時間,鑼鼓齊鳴,火把招展,真不知道有多少宋軍來襲,不要說白日間泅渡過來的金軍疲憊不堪,猝然欲襲之下慌亂迎戰,便是河南岸的金軍大部也一時驚惶起身應對。
更讓人無力的是,隨着河南岸的金軍在穩定住局面後的緊急派員支援,原本安全的浮橋卻反而在夜間暴露了位置,以至於爲宋軍所趁……一隊裝備精良的宋軍順着河岸搶過來,澆了油的柴草、火把一起扔,一把火再度燒起了那座可憐的浮橋。
這些倒也罷了。
然而,真正讓兀朮感到崩潰的是,折騰了一夜,待到天明宋軍退去,金軍點驗人數,卻發現昨夜根本沒死多少人,可見那些鑼鼓、火把只是疑兵、疲兵之計,唯獨那一路搶入浮橋燒橋的宋軍算是有些門路。
但那支宋軍卻也只是在燒橋成功後,留下一句‘你汝州牛爺爺’的粗鄙言語而已。
鬼知道汝州牛爺爺是誰?
但不管如何,金軍大隊在此,既然傷亡不足慮,兩岸又都有人,金軍到底是重新起了浮橋,而且這次安安穩穩,忙到中午,數座浮橋連片,金軍大部開始渡河,到了晚間便已經過去了一萬七八。
可是,此時金軍高層細細在河畔計算,卻發現一個巨大的問題。
要知道,金軍三萬五千騎,匯合了撻懶部的殘部,已經重新恢復到了一開始進軍時的四萬之衆。
而如此規模龐大的部隊,前頭已經過了澧河,後尾卻還尚未全出舞陽城,但更可怕的是他們從南陽帶來的輜重還在後續慢慢往舞陽趕來,那麼這種情況下,爲了防備宋軍,以萬全計,按照拔離速的建議,便該全軍妥當等在澧河,等全軍全渡再行進軍下條河流。
拔離速這個方案當然沒問題,因爲撻懶敗後,對於金軍而言,前面的五河地區一片混沌,或者乾脆一點,最壞的情況應該是全部淪爲宋軍佔據區了。而如此情形下,若宋軍每條河流都是這個強度的控制,那麼只有渡過一條河,才能知道這條河後面的情況……不然的話,誰能保證下一次宋軍不是派主力來夜襲、來阻擊呢?須知道,此時的宋軍從東京留守司到韓世忠殘部,外加原來的幾座城池守軍,應該是能湊一個十萬大軍的!
但是,如果這麼穩妥的辦,一個巨大的問題便出現了……僅僅是一條澧河,恐怕也要等上三四天才能全渡,五條河,都過去的話,你要等幾天?
中間不會發生交戰嗎?
那幾座讓人頭疼的城池你敢扔下不管嗎?
可這樣的話,隨軍輜重到底夠不夠啊?還能不能像來時那樣望風披靡,讓開城的宋國城池給自己供給糧草呢?補給線在哪裡?
而若是輜重不能供給……四萬騎兵,真砸在這裡怎麼辦?實際上,這些東西本就是一開始宋軍在這個地方設置五河諸城防禦體系的目的所在,只不過誰也想不到,金軍南來的時候沒感受到它的威力,北往的時候,卻要爲之心碎。
“撻懶誤俺!”篝火旁,雙目俱是血絲的完顏兀朮恨恨難平。“俺不恨他敗,只恨他不能速速聯絡俺,但凡知道他在何處,俺何至於如此失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