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心裡都有數,盛薔薇不用說得太多。
杜知安的眼眶一紅:“你這個樣子,韓家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麼放心回去?”
盛薔薇微微一笑:“你是信不過我,還是擔心我?”
“薔薇。”她語氣中含着一絲責備之意。
盛薔薇軟下語氣,道:“知安,你知道,看見你和六少因爲我而起爭執,我的心裡有多難受嗎?”
杜知安擡眸看她,眼神無奈。
“知安,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連累別人,尤其是自己的至親至信之人。如果你……因爲我的緣故,你受到一點點的傷害,我想我會發瘋的。”
杜知安瞳孔微微一顫,抿脣不語。
“和六少回去吧。待我和東戈順利地熬過這次危機,我們還會見面,還會和從前一樣。”
杜知安聞言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那是什麼時候?”
盛薔薇握緊她的手,加重力道:“知安,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把從前的安寧日子找回來。”
杜知安聞言握住了她的手腕,點點頭:“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是了。”
爲了不耽誤時間,杜知安下午就得啓程,這樣一來,才能趕得上後天的船。
安安和元寶兩個小人兒,自然也不願意分開,一個嚶嚶地哭,一個又哭又鬧,只把何建業身上的大衣都給弄髒了。
“這小傢伙兒,到底哪來的力氣?”何建業硬是把他塞進了車裡,累得滿頭是汗。
杜知安和盛薔薇執手話別,皆是依依不捨。
“記得給我打電話。”
“嗯,知道了。”
“一路平安,萬事小心。”
“保重身體,記得吃飯。”
何建業站在一旁,面帶無奈,只好先上了車。
盛薔薇抱着安安,目送着他們離開,轉身回到偌大的大帥府,只覺空空蕩蕩的。
不過,她並不覺得孤單,牆外是危機四伏的亂世,牆內是一雙稚嫩無辜的兒女,她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因爲韓東戈不再府中,盛薔薇只有獨自一人,爲大帥和姨娘送葬。
那一日全城戒嚴,盛薔薇一身白孝,帶着同樣滿身素白的安安,在衆人的護送之下,前往城南郊外。
安安的小手緊緊地攥着媽媽的衣角,緊張又不安。
她從未見過這麼多人,也從未見過那麼多的紙錢,漫天飛舞,就像是冬天裡的雪花。
“媽媽,咱們去哪兒?”
“咱們去送爺爺和姨奶奶。”
石刻的墓碑,早已備好。
棺木落下之後,盛薔薇抓起一把黃土,輕輕地撒了下去。
安安也是有樣學樣,抓了一手的土,輕輕地撒了過去。
吳媽彎下身子,拿出手帕,給她擦手,含着眼淚道:“小小姐真乖,真懂事。”
“媽媽,爺爺和姨奶奶是要住在這裡嗎?”
盛薔薇點頭“嗯”了一聲。
安安想了想才道:“可他們沒有被子啊。”
盛薔薇摸摸她的頭:“下次來的時候,咱們拿被子過來,好不好?”
“好。”
安安握住了媽媽的手,豆大的淚珠垂在睫毛上,懸而不落。
過了五月,夏天的氣息也隨之越來越濃了。
溫暖柔和的微風,拂去了府內愁雲慘淡的氣氛,給所有人都帶去了一抹活力。
之前,因爲家中有肖姨娘在,盛薔薇很少過問,也從來不用操心什麼。如今,這家中的裡裡外外,全靠着她一個人。
盛薔薇這才發覺,這一家主母的位置並不好坐,想要管好一個家,也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然而,就算是再忙再累,她仍是每天抽出時間,陪陪孩子,然後,再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去練練槍法。
盛薔薇知道自己的身體裡有種本能,一旦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可以順暢自如地使用武器,手槍,機槍,刀械,還有炸藥。她十分用心地去練習,讓自己找回從前的手感。
吳越親自陪同她練習,一雙眼睛時時刻刻地盯着她的手,生怕有什麼意外。
雖然平時嫌少練習,但盛薔薇本能的反應,還是十分準確的。
吳越數了數靶心上的彈孔,轉身看向正在裝子彈的盛薔薇,道:“少夫人,這一次比上次的成績要好,十發七中。”
盛薔薇聞言臉色微微一沉,更加專心手中的動作。
她對着重新換上的靶子,瞄準射擊。
十發九中,她還是不滿意,眉頭越皺越緊。
吳越見她神情煩躁的樣子,不由上前一步道:“夫人,不如今兒就先到這裡吧。其實……您的槍法已經很不錯了。”
盛薔薇垂眸:“不錯又怎樣?這兩個字又不能救命?”
她要的不是不錯,她要的是十發十中,萬無一失。
下午三點,盛薔薇回到家中,只見管事一臉慌張地走過來。
“太太,家裡有客到。”
盛薔薇十分警覺地問:“誰?”
“宋曉武。”
盛薔薇聞言眉心微蹙,沒想到他會來,但轉念一想,他又不得不來。
到底是自己的父親,他怎能做到無動於衷?
盛薔薇沒有打算把他
攆走,只讓下人們先照看着,該上茶上茶,該招待招待,就如對待平時的客人們一樣。
一刻鐘之後,盛薔薇面色平靜地出現在宋曉武的面前。
兩人對視的第一眼,盛薔薇沒有從他的眼睛裡看見悲傷,一點都沒有。
宋曉武梳着油背頭,穿着十分考究的西裝三件套,腳下的小牛皮鞋也是擦得鋥亮,一副富貴公子哥的模樣。
他的臉上毫無長途跋涉的疲憊,反而神采飛揚,精神奕奕。
“你怎麼回來了?”
盛薔薇想起那一日,她送他離開的時候,兩個人皆是出言犀利,他此番回來,絕非善意,定是存了某種邪念。
來者不善,盛薔薇心中的警惕性瞬間大增。
“老爺子不在了,我總要祭拜一下。”
盛薔薇緩緩坐下來,目光幽幽地看着他道:“父親已經下葬,你來晚了。”
若是他真有心要來,何須會磨磨蹭蹭到現在纔來?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墳前拜一拜好了。”宋曉武漫不經心地彈了彈自己手中的帽子。
“你沒有那個資格。”
宋曉武聞言把頭一揚,眸子裡隱隱浮現出點點笑意。
“您這話說得太難聽了。”
盛薔薇看他一眼:“當初,你拿了錢就該乖乖走人。韓家不欠你什麼,同樣,你也不該再和韓家有任何牽連。別跟我說,你是真心要祭拜大帥的,那實在太荒唐了!”
宋曉武坐直身子,定定看她:“眼下韓家正是用人之際,我還以爲我回來得正是時候。”
盛薔薇聞言看他一眼,下頜微微輕擡,目含蔑視:“韓家不需要你,你在這裡從來都不是受歡迎的客人。”
宋曉武微微張口,正要說話,卻見盛薔薇擡起手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大帥出事之後,我現在對誰都是草木皆兵。所以,你最好不要來招惹我,招惹韓家!否則,我也不敢保證,我會怎麼做?如果你對韓家還有一點點地忌憚,不要來考驗我的耐心!”
她不想太早就動了殺心,尤其是對他。
宋曉武覺察到了她語氣中的敵意,她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眼裡兇光畢露。
這女人不好惹,他一直都知道的。
“看來,我真的不該來的。”宋曉武嘴角一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站起身來道:“嫂子,那咱們改天再見。”
盛薔薇不回他的話,只冷冷吩咐下人們道:“送客。”
宋曉武被全副武裝的侍衛們請了出去,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惹得身後的人,不耐煩地催促道:“快點。”
宋曉武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幽幽道:“我是韓家的客人,不是煩人,你最好放莊重些。”
“哼!你是不是客人,得有少夫人說得算!”
宋曉武聞言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幾分。
盛薔薇,這個女人果然不是個善茬。
宋曉武離開韓家之後,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旅館。
如今,全城戒嚴進得了城,卻出不了城。宋曉武也沒打算離開,他脫去西裝外套,直接往沙發一撇,跟着直接往牀上一倒,驚醒了旁邊的女子。
那女子的長髮捲曲,隨意地披散開來,嫵媚慵懶。
她穿着一襲絲綢睡裙,肩帶垂了下來,露出光潔白皙的肩膀。
“你怎麼回來了?”那女子軟軟開口,舒展着身體,宛如海中纏纏繞繞的海草,整個人往他的身上攀過去。
宋曉武皺皺眉頭,不耐煩地拿開她的手,心裡還有點煩躁。
他的腦子裡還想着盛薔薇說的那些話,她的強硬,她的冷漠,她的殺氣騰騰。
女人天生有種直覺,那就是能覺察到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在想別的女人?
“你見到你大哥大嫂了?”她柔聲柔氣地問了一句。
“嗯。”宋曉武應了一聲,卻不接話。
女人見他愛理不理的,掀開被子,下了牀,懶洋洋地走到鏡子前,理了理頭髮道:“你那個死去的爹,那麼有本事,可惜他的家業你半點都分不到,心裡一定很委屈吧。”
堂堂北地都是他的,偏偏就是容不下他這個私生子。
宋曉武不吭聲,只是枕着雙手,躺在牀上。
女人梳理了一番頭髮,又轉頭看他:“你準備怎麼辦啊?”
“不用你管。”宋曉武似乎嫌她有點煩了,他摸出口袋裡的錢包,扔給她道:“你今天能別煩我嗎?”
女子聞言輕笑一聲,拿起錢包:“你們男人還真是無情,翻臉比翻書還快!”
昨晚歡好的時候,還親親熱熱的,現在就嫌她礙眼了。
女子笑笑,卻並不介意,她轉身去換好了衣服,準備出去好好地吃一頓。
宋曉武躺在牀上,望着頭頂的天花板,心緒十分複雜。
他的父親死了,一個從來不重視他,從來不在意他的人。按理,他該覺得高興,覺得痛快,覺得鬆了一口氣。可惜,他的感覺恰恰相反,他只覺得不甘,只覺得委屈,只覺得憤怒!
他要做的事情還沒有開始,韓冠英就死了……他怎麼敢先死,他怎麼能死?
想到這裡,宋曉武立刻躺不住了,坐起身來,看着梳妝鏡前散亂的東西,不由拿起外套
,匆匆下樓,追上了正要走出大門的藍衣女子。
林素見他突然出現,嫵媚一笑:“怎麼?捨不得我了?”
宋曉武伸出手臂,一把搭上她的肩膀,將她鎖在身邊:“少說廢話。”
兩個人去大吃大喝了一頓,宋曉武稍微喝了點酒,只聽林素在旁,輕聲道:“你啊你,真是沒出息。放着韓家那麼一大座金山不拿,韓家有多少錢呢?整個北地的財產都是他們的了。”
林素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的面前比劃了一下:“只要稍微露下來一點點,指縫間的一點點,也夠你享用一輩子的了。”
宋曉武看着眼前這個漂亮女人,微微眯起眼睛道:“你就那麼喜歡錢嗎?”
林素聞言呵呵一笑:“當然了,我最喜歡錢了。”她說完這話,突然又擺擺手,反悔道:“不,我最喜歡的是金子,沉甸甸的金子。”
她越說越開心,笑聲也越來越大。
宋曉武眉心一動,只道:“你真是個無趣的女人。”
林素睨他一眼:“哼,你這是嫌我了?沒關係,只要給我這個數目,我就乖乖走人。”
她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
宋曉武沒說話,只是給她倒了一杯酒,便是讓她留下來的意思。
林素笑笑:“你們男人啊……總是嘴上一套,心裡一套。明知我是無趣的女人,還要留在身邊,爲什麼?”
宋曉武也笑了笑;“因爲你長得好看。”
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是個美人,只是脂粉氣太濃了些。不過也不能怪她,她是舞女,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怎麼會有生意呢。
宋曉武不過是去花錢的。回到南京的他,手裡有大把大把的錢,所以找來了大把大把地朋友。沒人知道他是什麼來歷,卻急着和他稱兄道弟。
宋曉武不在乎他們是誰,也沒想過要怎樣,整日渾渾噩噩,偏偏遇見了她,一個被一羣腸肥肚滿的男人們圍繞,上下其手,卻不得不一臉虛僞地笑着。
真可憐,可憐的女人!
宋曉武把她帶走的時候,她還在笑,只是眼神變了。
算起來,他們認識了纔不多一個月而已。
宋曉武自己也鬧不清楚,自己爲什麼一直帶着她。許是因爲太寂寞了,又或是,她的名字裡有個“素”字。
“喂喂。”林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輕輕搖晃,問道:“你要不要去屬於你的東西搶回來?”
宋曉武聞言一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麼搶?”
林素笑着拍他的手背:“這還用我教你?我只會搶客人,不知道怎麼搶家業?不過可能辦法也都是一樣的。”
宋曉武淡淡道:“我可沒這麼打算。”
“傻瓜。”
林素放開了她的手腕,拿起酒杯來,又抿了一口酒道:“這世上沒有輕易可以得到的東西。不爭不搶,你能得到什麼呢?”
宋曉武不說話,又想起盛薔薇那張肅殺的臉,心裡隱隱泛起寒意來。
如果真要從韓家搶走什麼的話,那女人也許真的會殺了他。
因爲她長了一雙會殺人的眼睛。
…
這天晌午過後,吳媽過來問她一件事。
“少夫人,太太房間裡的東西,是不是要收拾一下了?”
盛薔薇聞言微微一怔,只道:“爲什麼?”
吳媽面有難色,只道:“少夫人,您不記得了。少帥臨走之前說過的,書房和臥房都要收拾整理一下。”
盛薔薇不記得韓東戈有這樣說過,按了按太陽穴,才道:“不要收拾,老爺和姨娘的房間,什麼都不要動。”
她要裡面的東西,原封不動,維持不變。
吳媽聽了這話,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原以爲少夫人會答應呢,把一切都扔掉,全部都整理掉呢。
盛薔薇突然想去肖蓓鳳的房間裡看一看。
衣櫃裡的衣服,鏡子前的首飾,還有她常用的一些小東西。
盛薔薇看在眼裡,酸在心頭。
安安午睡醒來,見媽媽不在,便讓吳媽帶她去找。
吳媽怕她又哭,忙把她帶了過去。
盛薔薇見她來了,只對她招招手:“過來。”
安安很熟悉這裡,以前肖蓓鳳常常照顧她,讓她和自己一起睡。
安安走到媽媽身邊,整個人依偎過去。
盛薔薇拿起桌上的一瓶雪花膏,打開蓋子,輕輕地聞了聞。
安安也學着她的樣子,聞了又聞:“好香啊,是姨奶奶喜歡的味道。”
姨奶奶身上的味道,安安伸出手來,輕輕地沾了一點,抹在手心。
“姨奶奶最喜歡的,是不是?”
安安追問一句,又道:“是姨奶奶喜歡的味道吧?”
盛薔薇點一點頭:“嗯,是啊。”
“那我要多抹一點,多一點再多一點。”安安又開始擦自己的臉頰和手。
“以後要是我想姨奶奶了,我就擦一點這個。”
盛薔薇點了下頭:“好,那媽媽陪你一起。”
雪白的香脂,在掌心一點點地抹開,香味四散開來。
母子倆相視一笑,盛薔薇抱起女兒,親了親她的臉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