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舊寧靜,只有不遠處的潺潺流水聲在耳畔輕響,漆黑的蒼穹像是一隻無邊無際的大手,溫柔的覆蓋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青草尖上凝結的露水閃爍着,與羣星交相輝映。
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這一刻融爲一體。
愛,恨,在這樣的夜裡,也都變得不那麼重要。
我側臥在草地上,看着眼前撲騰的火焰,衣服早已經撕裂成碎片,只剩下一件男人的衣服,烤乾了蓋在我的身上,但在野地裡,即使面對篝火,還是冷。
一陣寒氣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又一個,立刻感覺鼻子一陣酸澀,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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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呼吸聲變得急促不安起來。
把我從河裡抱起來,升起這一堆火之後,他便離開我三丈遠,我不回頭,他也不開口,兩個人好像對峙上了一般,但聽到我打噴嚏的聲音,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感覺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後,一陣溫熱的氣息襲來。
“可以嗎?”
他的聲音有些猶豫,還有些顫抖,我咬着下脣,不開口。
一具溫熱的胸膛慢慢的從後面熨帖上來,肌膚廝磨間帶來了一陣顫慄的感覺,他又一次擁抱住了我,一隻手環過我的腰肢,覆在我的手背上。
明明溫暖了,可不知爲什麼,心中卻有一口惡氣涌上來。
我伸腿,狠狠的往後踹了他一腳。
耳邊傳來了他隱忍的聲音,心裡的鬱悶好像舒緩了一些,我咬着牙,又一腳踹了下去。
這一次,他也終於忍不住了,帶着一點苦笑:“好了……”
“……”
“你以前,也沒這麼蠻不講理過。”
提到以前,鼻子又是一酸,過了好一會兒,等到自己的喉嚨沒那麼異樣了,我纔開口輕輕道:“你爲什麼來?”
“我,不放心。你會出事。”
“你怎麼知道,我會出事?”
“……”他沉默了一下,沙啞的聲音越發顯得沉重了,慢慢道:“你離開召業之後,我去太醫院調了你的檔來看,行思——你中毒了。”
什麼?
我大吃一驚,急忙回過頭,卻見那張面具下的眼睛雖然很關切,但並沒有慌張,這才讓我沒有繼續慌亂,但他說的話已經夠令人吃驚了:“我,中毒了?”
“嗯。不過你放心,這個毒已經解了。”
我越發疑惑了,什麼意思?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我中毒了,又被解毒了,怎麼我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這時,他說道:“在——在登基之前,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不舒服?”
我一下子愣住了。
的確,在登基之前,也就是被南宮他們軟禁在延福殿的那一段時間,我的身體的確不怎麼好,不是頭疼腦熱,就是四肢痠軟,每天喝藥喝得胃口都敗光了,我一直以爲是之前在白虎國和鬼谷產子的時候傷了元氣,沒想到——
“可是,太醫院的人經常來爲我診脈,爲什麼他們沒有告訴我?”
“這個毒,太醫院的人查不出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暗啞,眼神也微微的一黯:“如果,不是因爲皇考曾經告訴給我……”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楚風?!
難道說——我顫抖着開口了:“牽機之毒?”
“是。”
“……”
“只有最親近你的人,才能做得到。當初——皇考年少時,中毒而不自知,也是在毒發之後才察覺,爲時已晚,他曾經告訴我,中毒之後的一段時間,他的身體也是無緣無故的發熱頭疼,並且藥石無醫。”
我的心沉了下去。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他又輕輕道:“不過,在登基之後太醫院給你診脈的跡象來看,你身體裡的毒已經被解了,現在應該也無大礙,所以我並不擔心這個,只是——”
只是——下毒的人,在我的身邊,所以他纔會趕來。
我的心裡已經一片明亮——從回到召業一直到現在,在延福殿內與我同吃同住,能那麼親近我,接近我的飲食,有機會下毒的,只有那個孩子,李延!他知道我的身份之後,一點表現也沒有,我不是沒有懷疑過他,但我在給他機會,也希望能給自己一個機會,只是……
我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滿了對自己的諷刺:“我還以爲自己能收復他,看起來——我真是太天真了。”
“不,你已經做到了。”
我一愣,擡頭看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精光內斂的眼睛,只聽他慢慢的說道:“否則,他不會解你身上的毒。”
“那今天,這樣呢?”
他沉吟了一番,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想他也很矛盾,畢竟是個孩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但如果他真的有心殺你,今天他用的,就不會是——這樣的藥。”
他的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剛剛自己的醜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看着我的樣子,他似乎也有些尷尬,輕咳了兩聲,說道:“我猜想他會突然出手,應該是受到了什麼人的挑撥。”
受到了人的挑撥?
水尋幽!
我一下子想起來,水尋幽還在營帳內,一定是她在李延的面前說了什麼,纔會讓那個孩子情急出手!
一想到這裡我就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要起身,才感覺到四肢發麻,根本沒有辦法撐起身子又軟綿綿的倒了下去,他急忙伸手接住了我,有些侷促的說道:“你的藥性,還沒有消除完。等休息過了今晚,再說吧。”
“可是——”
“你放心,十八影衛全都跟着我來了,他們會打理一切的。”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又默默的躺下了。
平時我和他之間的接觸最多隻是說幾句話,所以今夜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讓兩個人都有些侷促,我能感覺到他小心翼翼的呼吸,而我自己,也緊張得一直在輕輕的發抖,兩個人都好像不敢再有任何的響動,生怕驚醒了我們之間一些說不出的禁忌。
在這樣的夜晚裡,即使睡夢中,也讓人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沉重。
昏沉的一覺醒來,我慢慢的睜開了,感覺到溫暖了我一夜的身後的那個胸膛不見了,我下意識的回頭,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又蓋上了他的衣服,四周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慌張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涌起,就看見前方一人多高的蘆葦叢中,一個人影慢慢的走過來,走近了一看,正是他,已經換上了一身乾淨的灰布長衫,手中還挽着一套長裙,當他撥開眼前的蘆葦一看見我時,突然呆住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撐起身子,衣衫滑落,一片春光外露。
“啊!”
我呻吟一聲,急忙伸手將地上的衣服扯過來掩住胸前,臉頰一片緋紅。
他也侷促了起來,好像不知該走過來,還是該離開,躊躇了一下,才偏開眼慢慢的上前幾步,將衣服遞給我,我急忙接過來,手忙腳亂的穿好。
兩個人明明有過最親密的接觸,但在這個時候,卻好像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從頭開始了,他背對着我站着,一直等我穿好了,還沒有回頭,只沙啞着聲音:“好了嗎?”
“好了。”
我穿上了那條素色的長裙,長髮沒有綰,被夜露沾染得溼漉漉的,披在肩上,想來也並不好看,只是他轉頭看着我的時候,目光又閃了閃。
我正要站起來,突然感到四肢一陣痠軟無力,一下子就跌倒下去。
“小心!”
他低呼一聲,急忙要衝過來,可才走出兩步,他又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看着我,我有些疑惑的擡頭看着他。
“……,可能藥性還沒退,你慢慢來,不要急。”他站在那裡說到。
我們兩,明明昨夜那麼親密的擁在一起,但在這一刻,這短短的兩步距離,卻好像一下子變成我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
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在這一刻又一次瀰漫在我和他之間。
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又是哪裡不對,只看着他。
他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們回去吧。”
藥性的確沒退完,身體雖然已經沒有了大礙,但四肢的確還帶着陣陣酥麻,而我穿着的是一條長裙,裙袂翩翩煞是好看,卻一點也不便於在野地裡行走,磕磕絆絆的極不方便,他走在我旁邊,好幾次看着我險些栽倒,都要伸手了,卻始終沒有。
我也沒有再開口,默默的往駐地走去。
兩個人又一次陷入了一種僵持般的沉默中,那種沉默一直延續到我們走到駐地,那裡已經和昨夜大有不同,他帶來的人此刻已經完全將這裡控制住,而之前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張也沒有剩下。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沒說話,我也不過問,我知道有的時候他比我更能下得了手,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別無選擇。
就在這時,前方走來了兩個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卻是凌四和凌十一。
他們一見我,立刻跪下拜道:“拜見皇上。”
“起來吧。”
我說着,腳步也沒有停,一直朝水尋幽的那個帳篷走去,他們兩急忙上前來:“皇上,不必去了。”
“嗯?”
“水尋幽,已經走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怎麼可能?!”
餘鶴臨走前明明留下了可以化解她功力的香,也給她喝了凝神定氣的藥,就算她有本事在李延的面前挑撥,但畢竟已經是強弩之末,怎麼可能還能在這樣的環境下離開?!
這時,我腦中靈光一閃:“是不是,有人來救她?”
他們默默的點了點頭。
“誰?”
凌四和凌十一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目光又看向了我身後的那個人,囁喏着沒有開口,而我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似乎已經在這樣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但還是聽到身後那個有些沙啞的聲音開口,慢慢道:“他……”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他,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好像將近日來的平靜一下子擊得粉碎一般,我的聲音也有些支離破碎的:“他?”
……
“他,還活着……?”
……
沒有人回答我,因爲根本不用回答。
我木然的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慢慢的回頭,看向了身後的那個人。
我終於明白,那種刻意的淡漠,那種突如其來的疏離,從何而來了……
一股怒氣油然而生,而且比昨夜的惡氣更讓我憤懣難平,幾乎恨不得再一腳踹過去,但看了看四周那些將士,他們好像都意識到了氣氛有些不對,雖然手上還做着自己的事,眼睛卻都不約而同的看了過來。
我咬咬牙,嚥下了那口氣,轉頭問凌四:“李延呢?”
“回皇上,他不見了?”
“什麼?”
“屬下等已經在附近找過了,都沒有他的蹤跡,想來——昨晚他就已經離開了。”
我的臉如寒霜,凌四他們不明就裡,早嚇得魂不附體,凌十一急忙上前攔在凌四的面前,俯身道:“屬下等辦事不利,請皇上降罪。”
我看了他一眼:“有什麼好降罪的。”
我一邊說,一邊往王帳中走,喃喃的道:“該回來的,自然會回來。”
他也下意識的跟在我身後,聽到我說這句話,似乎愣了一下,而我已經走進了王帳,冷冷道:“朕要休息了,不準任何人進來打擾。”
他的腳步停在了王帳大門外。
“餘鶴回來,立刻稟報朕。”
“是……”
說完,我輕輕的一揮手,站在兩旁的侍衛立刻將帳子放下,那個寬大的王帳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有些孤單的站在中央,我知道那個人就站在外面,與我一帳之隔,可我和他,卻不知道還有多遠的距離,才能真正的走到一起。
在帳篷裡休息了半日,外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皇上,餘鶴求見。”
“進來。”
耀眼的陽光隨着餘鶴掀帳走進照在了我的臉上,擡頭看着他,我輕輕笑道:“先生辛苦了。”
我沒有問他情況如何,因爲我知道,只要他出手,必定無往不利。
他也只是簡單的一拱手:“謝皇上。”說話間,他看着我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說道:“在下聽聞昨夜這裡出了一些意外,不知皇上是否無恙。”
“朕無恙。”
我淡淡的揮了揮手,表示不願再談這件事,說道:“竟然先生已經回來,前方的路上想必也沒有障礙,朕就準備啓程了。”
這時,餘鶴擡頭道:“皇上,三思!”
“嗯?”我微微蹙眉,看着他——三思?什麼意思?
“難道,餘鶴先生在前路上遇到了什麼阻礙,並沒有將那些刺客殺手肅清?”
“不,”餘鶴搖頭道:“正相反,在下帶領人馬往前方路上,已經將所有一路尾隨皇上的殺手刺客全都清除,沿途到賓化,不會再有任何人對皇上不利。”
“那,先生爲何還要阻攔朕?”
餘鶴擡頭看了我一眼,說道:“皇上,皇上率軍南下,雖然人馬不多,也並非掠陣而來,但皇上畢竟乃是東方第一大國的國君,一動驚天地,四方矚目,朱雀就算不立刻派兵,也必定應該有所防備,是與不是?”
我點頭。
“況且,南宮煜離開召業後南下入朱雀,有他在,必然也應該對皇上此次南下有所防範。”
我又點頭。
“可是,在下沿途肅清的這些人中,沒有朱雀國人,也沒有南宮煜的人馬。”
我的眉間微微一蹙,擡頭看着他。
“所以,在下懷疑有兩種情況。”
“你說。”
“其一,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他們故意做出一副毫無察覺的樣子,就是想要引皇上渡江入境。朱雀地處南蠻,山險水惡,這其中還有許多的瘴霧密潭,都是過往中原霸主想要征服卻始終無法逾越的屏障,皇上一旦陷入這樣的酣戰,只怕——”
只怕抽身不易,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其二就是——”餘鶴的聲音有些發沉,看着我,一字一字的道:“他們誰都沒有出兵阻擾皇上,因爲無暇。”
“你不用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這,就是朕此次南下的原因。”
南宮煜入朱雀境內,到底是受到了沐流沙的默認,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我都不追究,但這個人可不是一個肯安分的人,況且他們家族和南疆之間,還有一筆帳沒有清算,我賭的就是這一點!
這,也許是進入南疆,收復一些人和事,唯一的機會!
我看着他的眼睛,堅定的道:“朕必須去。”
“可是——”
我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南疆太險,歷代帝王少有能征服這一片土地,而當初慕容皇室雄霸中原,都未能將南疆納入自己的版圖,我此次南下,兇險居多,而他已經事先表明不肯劍指南疆,那麼我的安危就沒有人能保障。
可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不能後退了!
況且——我的目光飄忽着看向帳篷外,那裡隱隱透着陽光:“那裡,應該有我想要找的人……”
就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帳篷一下子被人掀開了。
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門口,耀眼的陽光照過來,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只看到那寬闊的肩膀在這一刻微微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