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請用藥。”
我坐在窗邊,看着外面一片陽光炫目,天氣已經越來越熱,即使空曠的大殿中放上冰盤,也抵擋不了外面的暑氣襲來,一身淡淡的汗。
回頭,就看到玉穗兒捧着一碗藥站在我身後,黑泥湯一般的藥汁看得我微微蹙眉,還沒喝,那股苦澀的味道就已經飄到了鼻子裡,讓人很不舒服。
但,我還是拿起來很快喝了下去,滿嘴的苦澀讓我有些難捱,玉穗兒立刻一招手,身後的小宮女上前來,捧上了一碟蜜餞。
我隨意捻起一顆吃着,道:“這藥,本宮還要吃多久?”
“御醫說了,太后的身體已無大礙,吃完了這一副,也就不用再吃煎藥了。”
“嗯。”
我點了點頭,近兩個月的時間總是拿藥當飯吃,雖然身上沒有多少外傷,卻覺得已經吃出了內傷,偏偏周圍的人,從少羽到餘鶴,從玉穗兒到御醫,全都拿我當瓷娃娃看待,好像稍不注意就會磕碰碎裂一般,一個個小心翼翼的,多的一句話不敢對我說,多的一步路也不讓我走。
也許,是因爲那一個月,讓他們太過擔心了吧。
。
青龍紀,召義七年,六月。
那一場浩劫是青龍國立國百年來最大的****,六軍雲集,殺伐孽深,留下的是皇城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每一處宮牆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傷痕,有的時候走出門,看着那些斑斑痕跡,似乎不是傷在宮牆上,而是傷在人的心裡。
那場皇城大戰結束後的一個月,纔是青龍國最難捱的一個月,若非白虎國滅,赫連城爲餘鶴所忌,無法南下,沐流沙恪守承諾無意出兵,也許青龍國真的有滅國的危險。
因爲在那一場浩劫中,先帝遺詔傳位登基的永嘉太后,整整昏迷了一個月。
從大殿的高處墜下,在最後那一瞬間,我清楚的記得餘鶴飛身上來接住了我,可我還是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們找來了中原所有的名醫,我的身上沒有外傷,頭部也沒有撞擊,可就是昏迷着無法醒來,高燒不退,噩夢縈繞,所有人看着我灰黑的臉色和慘白的嘴脣,好像半條命已經被閻王捏在了手裡,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讓我再走回來。
但終究,我還是回來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對上的就是少羽他們那種擔憂的眼神,還有滿屋子的御醫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樣子,我苦澀的看了他們很久,淡淡一笑。
活下來了,就該好好的活下去。
雖然我醒來了,但身體還是很虛弱,在一個月的時間裡都沒有辦法下牀,在接下來恢復的時間裡,被御醫施針,大碗大碗苦澀的藥這麼灌下去,我也不再有怨言,也終於,慢慢的好轉了。
前些日子,終於可以慢慢的行走,不再有障礙了。
剛剛吃完那顆蜜餞,沖淡了嘴裡的苦味,就聽見外面的小太監喊道:“三殿下到。”
一回頭,就看見少羽從外面走了進來。
經歷了那一場浩劫之後的他,越發成熟俊朗,穿着一身乾淨幹練的長衫,黑髮高束,露出寬闊的額頭,顯得格外的精神,他看着我坐在窗前的樣子,露出了一點驚喜的表情:“你的精神好多了。”
我淡淡一笑:“還好。”
“有沒有發燒?”
“沒有了。”
“御醫的藥吃了嗎?”
“剛剛吃了。”
……
這些話,都是每天我和他的慣例,這個孩子現在反倒擔起了照顧我的責任,一舉一動也顯得更加穩重,他細細的看着我的臉色,似乎在確認着什麼,過了一會兒,便走到我的身邊:“既然你的身體已無大礙,那麼有的事——”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
“行思,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句話說出來,有些沉重,我原本看風景的心情也一下子蕩然無存。
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的退位詔書已下,況且身份的問題讓他在朝堂早沒有了立錐之地,統領御龍堂,血戰沙場,纔是他的歸宿,可遺留下來的問題就是——帝位。
楚風的遺詔已經寫得很清楚,而那場大戰之後,勝負已分,高下立現,加上接下來這段時間的肅清,雖不至於腥風血雨,卻也是人人自危,反對女子臨朝的聲音終於慢慢的平息了下去,可我卻還是——
“少羽,再等等吧。”
“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
“如果他不醒,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登基?”
“……”
我的心微微一動,目光終於從窗外慢慢的移了回來,移向我身後不遠的地方,那寬敞的臥榻上,一個消瘦的人影正躺着,安安靜靜的,一絲聲息都沒有,如果不是他的胸膛還隨着呼吸微微起伏,甚至根本不會有人覺得那裡躺着一個人。
我醒來前,他就是這樣,我醒來後,他還是這樣。
也許全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會在同一個地方傷四次,心傷,而這一次,卻無疑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重,更深。
餘鶴爲他延續了心脈,他沒有死,卻也沒有再醒過來。
看着他躺在那裡的樣子,似乎和當年楚風躺在那裡的時候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安靜,淡漠,若沒有那微弱的呼吸,根本不敢相信他還活着,而我,還是要在一旁,慢慢的等,等他醒來,等他睜開眼睛。
我曾苦笑着對玉穗兒說:“他們姓凌的,還真是會折磨人。”
可我也知道,是因爲他們過去受到的折磨,太多了。
“行思,不能再等了。”少羽沉重的話又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擡頭看着他,他的眉頭也皺成了川字,我知道這些日子來我不肯臨朝,許多事都交給他去打理,因爲他的身份,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軍機大臣聯名上書,摺子已經到了御書房,還有人要在大殿前跪着請願,再這麼鬧下去——”
“……”
“行思,青龍國已經經不起了,不能再亂了。”
他的話一個字比一個字更沉重,落在我的心上有一點痛,我慢慢的擡頭看向他,只見他眸色凝重的看着我:“這個天下,是皇考留給你的,就算你要還給他——也不能還他一個亂世!”
。
這是我第三次,到皇陵。
依舊是紫霧氤氳,暮氣沉沉,蒼茫的東陵山在夕陽斜照染紅後的雲霧中顯出了一種難得的寧靜和肅穆,在這樣戰火硝煙充斥着的大地中,似乎是唯一一處讓人安心的地方。
也許,真正讓我安心的,不是這裡風景,而是風景下,那個始終不肯回頭,看我一眼的男人。
指尖輕輕的觸摸着冰冷的斷龍石,回想着當初那個決絕的背影,不管我經歷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可那種心底裡最深處的顫抖,依舊沒變。
耳邊,似乎還響起他溫柔的,帶着一點清冷的聲音:
朕之一生,有太多的遺憾……
最大的遺憾,是不能親眼見到我慕容家族之光復,一統中原,平息戰火,重建千秋之霸業。
行思,將你留下,讓你選擇南宮彌真,是無奈之舉。
行思,你若選擇南宮彌真,他必定會隨你歸隱,而他一走,南宮世家後繼無人,才能留給少羽一個安定的青龍王朝;若你不選擇他,必會逼反南宮彌真,而南宮煜心機深沉,少羽未能與之爲敵,是以東方之歸屬,中原之安定,在你與南宮煜一戰。
朕之遺旨,未必能助你一定江山,而助你定江山之人,則是朕希望你能遇見之人。
行思,上窮碧落下黃泉,朕都不是能陪伴你的人,望你自惜,望你自憐。
……
那天,當少羽把那份夾在第三道遺旨中的信交給我的時候,不知爲什麼,看着上面的那些話,我卻並沒有難過的心情,反而有一種釋懷。
他終究,還是把江山看得比我重。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楚風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愛過我,他的容貌與青春留在了年少時殺死蕭綰婷的那一刻,而他的心呢?是不是留在了蕭綰婷死後,那寒冰入骨的歲月裡?
我對他而言,是一個平定江山的工具,還是一個孤獨半生裡無奈選擇的替身?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是我先陷落,就註定了我輸,可是輸贏又有什麼關係,我愛他,又和他有什麼關係?
回身,從玉穗兒捧着的托盤裡拿起一支酒杯,裡面盪漾着琥珀色的流光,我微笑着,朝着那斷龍石輕輕舉杯:
“楚風,我自傾杯,君隨意。”
。
青龍紀,光定元年,九月初四。
我坐在牀榻的邊沿,陽光灑進了這空曠的大殿,於清涼中帶來陣陣暖意,低頭看着牀榻上的那個人,一直蒼白的臉色似乎也被今天的陽光感染,染上了一點紅暈,讓他看起來更有了一些生氣。
御醫說,他的情況一直很穩定,可這樣的穩定卻不知是好是壞,我甚至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睜開眼睛,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停止呼吸,只能無休止的等下去。
等待,就是要經得起孤單,經得起折磨,也經得起痛。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一轉頭,就看見穿着朝服的少羽站在門口:“行思……不,皇上。”
“……”
“文武百官,已經全都到了大殿。”
“……”
“該臨朝了。”
我點了點頭,又低頭看向了那個昏迷着的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伸出手去輕輕的拍了拍他滿是傷痕的手,他的手很涼,也很消瘦,就算只是看在眼裡,也讓人有一種淡淡的心酸。
我,不會還你一個亂世。
在心底裡這樣說着,我抓住了他的指尖,用力的握了一下,想要借一點他曾經的堅持和力量,便要轉身離開,可就在那一握之間,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手心傳來。
我的腦子嗡了一下子,急忙睜大眼睛看向他的手,緊張得整個人都有些戰慄——他,在動?
剛剛那一瞬間,手心那一點輕輕的顫跡,是他在動嗎?
可是當我仔細看時,他卻依舊沉沉的睡着,而這時站在門外的少羽又輕輕道:“行思,大家都在等你了。”
我微微蹙眉,又看向了那個人,他仍舊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是第一次了,我經常會看到他睜眼,他笑,他的手指在動,可心急火燎的喚來其他人,卻往往是失望,有的時候連自己都有些不甚自信,也許剛剛的,真的只是心裡的幻覺。
我嘆了口氣,慢慢的站起來走到了門口,少羽和身後的侍衛已經肅然而立,我吩咐站在一旁的玉穗兒:“好好照看着。”
“皇上請放心。”
又回頭看了一眼,臥榻上的那個人仍舊沉默而平靜,彷彿已經融入了這一片安靜的環境裡,我淡淡一笑,轉身走了。
。
我的登基大典,在那經過戰火硝煙,鮮血洗刷後而顯得更加巍峨肅穆的青龍大殿中舉行。
和上次一樣,文武百官身穿蟒袍紫帶,手持笏板,面色凝重的並列在大殿的兩旁,看着我從門外慢慢的走了進去,陽光灑在了我身後曳地長袍上,而這一次的長袍和以往不同,並非是鳳凰,而是翱翔九天的龍,金金絲銀線鑲繡而成,在陽光下閃着炫目的光芒,讓人不敢逼視。
當我一步一步走上大殿,兩旁的侍衛依次跪下,高呼萬歲,餘音隆隆,如同陣陣滾雷從天際劃過,要劃破那舊日的長空,撕裂一切,開始一個新的紀元。
楚風,你看到了嗎?
我走上了大殿,我看着文武百官跪在我的腳下,我看出了他們眼中的不甘與矛盾,女子臨朝,終究不爲世人所容,今天他們的拜倒,也許只是一時的妥協,但我知道,真正艱難的路,是從他們拜倒的那一刻開始的。
“朕,上承天命,即位爲帝,更國號爲天,國姓爲楚,立志平息戰火,一統中原,享千秋之鼎盛,萬世之榮光,諸下臣等當奉公剋己,忠心追隨於朕,則我天朝,千秋萬代,永世長存。”
當這段話一出口時,大殿上又是一陣驚愕的低嘆。
所有的臣工全都驚訝的睜大眼睛看着我,他們不敢相信我以女帝臨朝,不但要改國號,甚至要更改國姓,這也許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因爲我知道,我複姓軒轅,女帝臨朝已經是爲天下所不容,如果將國姓更爲軒轅,更加會使得青龍國的文武百官擔心他們的權力會爲軒轅國所吞併蠶食,這樣一來,朝政一定大亂,況且,我也不想讓這個天下從此之後和楚風毫無關係,這一切,畢竟是他的,是他留下的。
所以,更國姓爲楚,是我選擇的一箇中庸之道,也是我爲楚風在這個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大殿上一時的喧囂之後,全都沉默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浮起了複雜的神色,看不清他們到底是順從,還是抗拒,一時間,似乎陷入了僵局。
我靜靜的站在大殿之上,看着他們,靜靜的等待,等待第一個朝我跪拜的人。
可在等待的時候,我也能感覺自己的掌心微微的泌出冷汗。
如果,有一個人反對,那麼今天的登基大典,也許就會重蹈當日的覆轍,而少羽告訴過我,青龍國,已經不能再亂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大殿上仍舊是一片異樣的安靜,而我藏在衣袖中的指尖,已經開始微微的顫抖起來。
難道——
就在這時,大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顯得很輕,很浮,甚至有些凌亂,但那腳步聲卻打破了大殿中的寧靜,不知是誰,會在這個時候,闖入青龍大殿?
所有人都回過頭,看着那一片燦爛的陽光下,一個消瘦的身影慢慢的出現在我們的眼前,玉穗兒攙扶着他,跨過了大殿外那高高的門檻,一步一步的走進來。
這一刻,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是他?是他!
我睜大眼睛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帶着冰冷的面具,一步一步的朝我走來,而我幾乎也是下意識的,一步一步的走了下去,一直慢慢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真的醒了,他真的站在我的眼前,如果不是聽到周圍震驚的低呼,如果不是因爲靠得太近,感覺到了他沉重的呼吸,我幾乎又要以爲自己陷入了一片夢境當中,可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站在我的面前,蒼白的嘴脣微微顫抖着,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在這一刻告訴我,但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我也想要開口說話,有很多話想要說,可在這一刻,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這樣看着對方,好像連心跳都快要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輕啓嘴脣,澀然道:“凌——”
可話還沒說完,就感覺眼前的人影突然一閃,那原本被他擋在身後的刺目的陽光又照了過來,我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就聽見耳邊,一個暗啞的聲音響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