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感性過。
過去的他,即使在最溫柔的時候,也會剋制他的感情,讓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嫁給的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是東方第一大國的國君,是一個成熟穩健,令萬人膜拜敬仰的王者。
可現在,他卻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已。
這個男人會笑,會鬧,會在與我對弈獲勝時得意洋洋的搖扇子,也會在曲水流觴之後醉得一塌糊塗,放歌《逍遙遊》;我從來不知道,他喜歡莊子,喜歡舞劍,在月下起舞時身姿綽約如同散仙,會讓我移不開眼,也不知道,其實他和我一樣,習慣在烹茶的時候放一顆青鹽,品嚐那淡淡的鹹澀的味道,古韻悠長。
月下舉杯,盈盈相對,我和他都能從彼此的眼瞳中看到自己。
如斯幸福,如斯甜美。
第二天,他依舊是帶着我四處遊玩,雖然東陵山是修建皇陵的地方,但其他還是有許多美麗的景緻,我們在外面整整遊玩了大半天,騎馬射獵,我還給他做了一頓烤鹿肉,兩個人搞得一手一臉的木炭灰,狼狽不堪的回到偏殿,讓服侍的宮女太監都目瞪口呆。
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
好不容易梳洗乾淨了,我們又下了一會兒棋,就有人前來稟報說“準備好了”,我疑惑的看着楚風:“你準備了什麼?”
楚風笑而不語,帶着我走過去,原來他讓人在亭子裡架了一口銅鍋,裡面紅湯翻滾,還未走近,就聞到一陣陣濃郁的香氣。
這是——
他笑道:“你最近的胃口不好,也沒怎麼好好吃過東西,聽說你喜歡吃辛辣之物,來試試看這個。”
看着桌上熱氣翻滾的麻辣火鍋,我心裡也一陣暖意,沒想到他連這個也注意到了,笑着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便隨着他入座。
夾起一片白玉般的魚肉片,魚刺都被起了,放到嘴裡一嚼,肉質鮮嫩入口即化,配以麻辣的香湯,椒香四溢,頓時讓人食指大動。
我連着吃了好幾片魚肉和筍片,東陵山這邊的氣溫偏寒,吃這樣的熱湯鍋倒是讓人通體舒泰,而這時,我卻聽到一陣怪異的“嘶嘶”的吸氣聲,擡頭一看,卻見楚風已經滿頭大汗,眼角和鼻頭都通紅了,拼命的吸着氣,瞪着鍋裡的東西,好像看到什麼可怕的怪物一般。
是了,青龍國地處東方,飲食偏清淡,大概他還沒有吃過這麼辛辣的東西吧。
不過,看着他這副模樣,倒是有趣,我都顧不得吃,就見他忙不迭的招手:“內,內侍監,快給朕端茶來,快!”
內侍監立刻奉上了一杯茶,他舉杯要喝,我急忙阻止:“哎,使不得。吃了辣湯的東西,現在喝茶,那股辣氣會直直落到心裡,更難受呢。”
“啊?”他睜大眼睛看着我:“那怎麼辦?”
明天就是他四十五歲的生辰了,平日裡也是沉穩內斂,卻被一鍋火鍋搞得如此狼狽,甚至向我求助,我好笑的故意道:“最好就是繼續吃,等舌頭麻木了,也就不覺得辣了。”
“……”
他的目光轉向那佈滿小紅椒的火鍋,臉上露出了爲難的神情。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碗,努力的憋笑,終究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才知道被我戲弄了,嗔怪的瞪了我一眼:“你這丫頭。”而說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感覺到他的目光專注的看着我,便問道:“你看什麼?”
“看你。”他笑道:“你難得這樣。”
我笑了起來:“怎麼,你喜歡我捉弄你?”
“不,不是捉弄我,”他的臉上流出了認真的神情:“是希望你能不要壓抑自己,哪怕是縱情肆意,鬥氣使性,也是快樂的。”
我愣了一下。
從來沒有人這樣寵着我,從來,我都是壓抑,忍受的那一方,卻沒有人對我說,希望我縱情肆意,鬥氣使性……
可是,爲什麼他突然要這樣說?讓人感覺有點奇怪。
我微微蹙眉:“你——”
話還沒出口,就看見玉穗兒突然從旁邊匆匆忙忙的跑來,跪在地上:“皇上,德妃娘娘。”
“什麼事這麼急?”
“樞密使南宮大人,還有盧大人,率文武百官來到東陵,爲皇上賀壽。”
我和楚風的臉色都微微一變,但——並不驚訝。
“行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玉穗兒伏身一拜,便退了下去,我和楚風依舊坐在那裡,可氣氛卻已經完全不同了,他默默的放下碗,擡頭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們果然來了。
從一開始我和他其實都明白,皇帝的壽辰不可能真的只是一場家宴,尤其是他,尤其是這樣的時局,就算“躲”到皇陵來,文武百官也一定不會就此罷休的,只不過——南宮煜也來了?
他沒多說什麼,只輕輕道:“我過去了。”
“嗯。”我點點頭,看着他起身,朝文武百官齊聚的大堂那邊走過去。
看着他的背影,心裡微微有些失落。
明明是兩個人的世界,卻偏偏,無可奈何的要加入這麼多的人和事,我和他,可以安靜幸福的日子,終究是不長久的,但——只要能有他在身邊,就算再難,我也甘之如飴。
他一走,那鮮香麻辣的火鍋吃在嘴裡也沒了滋味,如同嚼蠟一般,我索爾無味的吃了幾口,便讓人來收拾了這裡,然後自己無聊的在後庭花園慢慢的散步,不知不覺,走出了後門。
後門一出,是一片寬闊的草場,延綿到遠方,便是高聳入雲的東陵山。
如蟠龍踞虎的皇陵隱匿在蒸騰的雲霧當中,依稀可見。
但此刻,這片草場的盡頭,卻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正仰頭看着前方,我慢慢的走過去,走到他身邊,看到他的眼神,清冷中,藏着哀傷和一點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恨意?
他,也是無奈的吧。
雲州,曾是慕容氏的皇陵所在,但此刻,這裡所代表的一切皇權霸業,卻都是屬於別人的了。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並沒有回頭,只是看着前方。
我站在他身後,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他的聲音淡淡的響起:“其實,百年之後,這裡會屬於誰,誰又知道呢?”
“是啊,誰又知道呢。”
“可是偏偏,世人還是要爲了它不顧一切。”
我的心裡升起了一絲淡淡的哀痛。
他說的,何嘗不是自己,或許縱觀歷史長河,江山易主太常見,但只有身處其中,纔會知道那種往事不可追的無奈,和被肩上重擔幾乎壓得喘不過氣的心傷,我知道他掙扎過,但最終,擺脫不了身體裡流淌的血液,和這血液中揹負的一切。
“南宮……”我輕輕道:“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你也不要再責怪自己了。”
他轉過頭看着我:“那你呢?”
“嗯?”
“你讓我不要再責怪自己,那你呢?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可避免的要對立,要互相傷害,你會不會責怪我?”
聽着他的話,我的心裡隱隱升起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會。”
“爲什麼?”
“因爲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南宮,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要傷害我,最痛的人一定不會是我,對不對?”
他看着我,澀然一笑。
“行思,難怪你的命運會這麼坎坷……不管是失憶也好,困境也好,你始終沒有變過。”
“……”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記得你說過的話。”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心裡越來越重,忍不住上前一步:“南宮,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麼,你告訴我!”
他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和漸漸升起的霧靄中,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到底是看向了我,還是看向我身後的皇陵,最終,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幾乎不可捉摸的笑意,轉身走了。
我沒有再追上去,而是慢慢回身,看向了那雲霧中的皇陵。
皇陵,龍氣之所在,皇族之根本。
這裡,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
這一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我一個人躺在牀上,抱着楚風的枕頭等到很晚,而南宮最後的話,始終在我耳邊不斷的迴響着,各種各樣不堪的想象都從腦海裡涌了出來,可我卻不知道,那最壞的結局,到底會是什麼。
我們,究竟會走到哪一步。
屋子裡很安靜,只能聽到更漏細碎的聲音,我沒有點蠟燭,一雙明亮的眼睛陷落在無邊的黑暗裡,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懨懨的閉上。
一夜殘眠。
第二天早上,是被林間鳥雀清脆的叫聲喚醒的,睜開眼時,已經一室光明。
可身邊,仍舊冷冷的,楚風沒有回來。
難道,他這一夜都在外面過的,沒有休息?
我心裡有些擔心,急忙起身披上衣服推門走了出去,一開門,一陣涼風襲來,就看見一個身影正負手站在門外的走廊上。
楚風……
我正要走過去,就聽見他輕輕吟道:“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騎着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我微微一怔。
這首詩,聽起來何其超脫,似乎完全是一個冷眼旁觀塵世碌碌的人才能寫出來的,可楚風——他斷然不是這樣的人啊。
我走了過去,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着我,淡淡一笑:“醒了?”
“嗯。”我點點頭,問到:“剛剛你吟的那首詩,是誰寫的?”
“一位先人。”
哦?一位先人?
我以爲凌家世代爲了皇權而爭名奪利,卻沒想到,他的先人能寫出這樣的詩句來,真讓人有些意外。
看着他的側臉,他應該是一夜沒睡,否則我一定會醒來,可他的精神卻顯得很好,眼睛清明,眼神清朗,看着前方。
“在看什麼?”
“看這一切。”他微微一笑:“原來,風景是這麼美的。”
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風景當然是美的,可他這麼一說,我也忍不住轉頭去看,去看那霧靄繚繞的山峰,看那東昇的旭日帶來萬丈光芒,聽到林間鳥雀發出悅耳的清唱,聞到園中草木散發出來的淡淡芳香……
而他的臉,在初升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容光煥發,那雙眼睛裡透出了奪目的神采。
“真的,是很美。”我看着他,喃喃道。
“只可惜,過去,我只能看到廟堂之上的雕欄玉砌,只去看名詩名畫上的意境之美,卻從來沒有仔細的看過這些。”
我笑了起來:“只要你願意,睜開眼,不就可以看到了嗎?”
他也笑了起來:“是啊。”
兩個人相視而笑,都沒有再說什麼,扶着走廊的欄杆默默的看着眼前一派自然美景,明明是睜眼就能看到的,但此刻卻顯得有些彌足珍貴一般,連我,似乎受到什麼感染,都對這樣的風景有一種不捨的依戀。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的站着,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他的聲音輕輕的響起——
“行思,我想退位了。”
這一刻我都失去反應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風景,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轉過頭看向他——他,說什麼?!
他的目光依舊落在遠方,顯得有些蒼然,輕輕道:“二十年來辨是非,我也累了。如果我肯早一些放手,也許很多事不會像現在這樣,你也不會——”
我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說的,是真的?!”
他真的肯退位嗎?
對上我緊張而期待的眼神,他點了點頭。
“爲什麼?”
他怎麼可能放棄自己的一切,皇圖霸業,將這一切都放棄,他怎麼可能?
楚風低頭想了想,那纖長的睫羽覆在眼上,微微纏着,也擋住了他忽閃的眼神,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也許,人只有在得到過,才知道真的好是什麼。在經過了昨天之後,我在真正的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麼,只是——”
他看着我,一笑:“不知道會不會太晚?”
“楚風!”
我一下子撲上去,用力的抱住了他的脖子。
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染上了他的脖子,帶來一陣溫熱的感覺,而他,靜靜地站了很久,終於伸出手,環住了我的身子,將我緊緊的抱在懷裡。
“對不起,我是不是讓你等得太久了?”
“……”
“抱歉,讓你等了。”
“……”
我拼命的搖頭,這一刻,我覺得過往的一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哀傷,在這一刻完全化爲烏有,我和他,終於可以平靜了,一切的擔心和憂慮也都可以不必再有,他肯離開那一切,肯與我歸老,世上還有比這更讓我快樂的嗎?
我一直緊緊的抱着他,全身心的融入在這一刻的狂喜當中,卻始終沒有看到,爲我做出承諾的楚風,是什麼樣的表情。
兩個人相擁了不知多久,才慢慢的鬆開,他又輕輕的嘆了口氣,道:“原本,我是想今天宣旨,可看起來是來不及了。”
“爲什麼?”
“聖旨已經擬好,可現在還放在御書房,今天是沒辦法了。”
我心中一急,根本來不及去想其他,忙說道:“可是,去拿不就好了嗎?”
“傻丫頭,”他笑了起來:“雲州到召業,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天時間,怎麼來得及?”
我想了想,急忙道:“對了,南宮煜送的照夜白,日行千里,一定可以的!”
他看了我一眼,仍舊搖了搖頭。
我心裡越發急切,正想要問什麼,可就在這時,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道光——
對了,這次去拿的,並不是什麼普通的東西,而是聖旨,若是不可靠的人拿到,茲事體大,不容小覷;就算再可靠的人,看到聖旨上的東西,恐怕無事也會惹出事來。
可是,就這樣放棄嗎?
眼看他已經有了退位之心,我真的希望他能立刻做到,否則夜長夢多,真怕又有什麼時候會讓他放棄。
這樣一想,我便下定決心,走到他面前道:“我去。”
楚風微微挑了挑眉:“你?”
“嗯。只要你給我一道手諭,我現在就回去,把聖旨給你拿來!”
“你要知道,一日之內急行千里,這很辛苦的。”
我苦澀的一笑:“楚風,還有什麼,比等你,卻等不到,更辛苦的?”
我曾經經歷了那麼久,爲了他鍥而不捨,終於到了可以和他長相廝守,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的機會,我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
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也明白過來,沉默了好一會兒,點點頭:“好。”
我很快換上了一套輕便的騎裝,而他也將青龍令交給了我,我看着他,輕輕道:“我會很快回來的。”
說完,便要轉身出門。
可剛一轉身,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
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用力一拉,我猝不及防,被他拉回到懷裡,又緊緊的抱住了。
這一刻,我也有些失神。
他緊緊的抱着我,手臂那麼用力,好像想要將我融入血肉中一般,我甚至能聽到他紊亂的心跳聲,呼吸聲,一切都好像亂了。
“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