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傑知道契木罕很年輕,卻不想走進正殿的男子竟如此高大俊朗,他不僅有忽侖人天生的健壯身材,更多一份漢人的內斂細膩,眼眸中充滿了積極自信,若非一身不同於漢人的裝束,很難一眼就看出他是生長在草原的忽侖人。
臻傑似乎很喜歡這個年輕的王子,與昨夜所想的不同,他今日更多以親和之態示人。言辭中,臻傑發現契木罕有着極好的教養,對於中原文化也頗爲精通,對答如流,從容不迫,極具領袖之風。許因他的生父本就是忽侖汗王,身爲王子的他天生便具備這般氣質。
一如之前預想的,君臣交談至半,傅王府就送來了太后的懿旨,稱皇室正逢國喪不能設宴款待王子,太后身爲皇室家長深感歉意,又因身體之故,且在王府內略備薄酒,請王子過府會面。
“既然太后想見王子,朕不便久留,日後請王子觀賞我朝皇宮園林時再聊不遲。”臻傑笑着起身,“今日的朝會至此,傅王爺就直接引王子去王府!包大人一行陪同並保護王子安全。”
“遵旨!”衆臣應和,待皇帝離開山呼萬歲後方各自散去。
太后突然邀請契木罕是包致遠等人始料不及的,他急衝衝拉着兒子道:“你派人注意皇帝的行蹤。”他擡頭看傅嘉引着契木罕一路向外行去,眉梢不住地顫動,心裡的不安也越擴越大,斜眼看見圖騰向自己使眼色,他快步走過去,低聲道:“去找陳東亭。”
臻傑昨日接到茜宇書信後便徹底放棄了自己單獨會見契木罕的計劃,他很清楚涵心殿裡也難免會有陳東亭一夥人的眼線,若急於見契木罕只會打草精神讓他們有所防備,既然皇太后接受了請求並有把握與契木罕達成協議,那自己大可放心。
在傅王府正廳覲見當朝母后皇太后時,契木罕隔着重重的紗縵並看不見這個年輕女人的臉,他恭敬地行了大禮,隨即垂首靜立。
“九年不見,四王子竟然長得那麼高了,哀家腦海裡還是當年那個小孩子的模樣!”茜宇聽若珣描述過這個王子,此刻也能瞧見他的身影,契木罕果然已和當年看到的那個小孩子不一樣了,她盈盈一笑,對緣亦道,“將簾子撤去吧,王子是晚輩,就不必拘泥這麼多俗禮。”
茜宇的聲音和九年前一樣沒有變化,只是語調更顯高貴從容,契木罕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時不禁怔住,待簾子掀起,眼前出現那個面目熟悉,但比九年前更美麗雍容,且因懷有身孕而渾身散發母性魅力的茜宇時,他已完全呆立。
茜宇手執團扇擱於膝上,眼眉間笑得溫和甜美,一如看着一個年幼的孩子,“九年不見,難道王子已不認得哀家了?”
“哀家!”契木罕在腦海裡重複這個詞,不過九年的時間,當年那個溫柔善良的女子已成爲了寡婦?這就是所謂的世事無常,變幻莫測嗎?
“您當年,就知道我是忽侖的王子?”契木罕永遠也忘不了在邊境那個痛苦的夜晚,在草棚之中親眼看着重病的生母在面前逝世,那是自己第一次見到生母,也是最後一次。
而那一晚同在草棚的除了冒死帶自己出來的乳母,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和一個成年的中原男人。
“當時哀家並不知道,只是後來才曉得那晚在草棚中逝去的是忽侖先汗的寵妃,且是我們漢人女子,幾經推測才認定你就是王室的四王子。”茜宇笑道,“哀家很高興你遵守了我們的約定,長成了一個健康的大人。哀家想,你的母親在天上一定很欣慰。”
契木罕的嘴角勾起笑容,卻帶着半分苦澀,“如果沒有遇見您,沒有最後看一眼我的母親,也許我會承受不住自己不是純正忽侖血統的身份,在族人和兄弟的恥笑嘲弄中消沉一生。但那晚看到您和我的母親,我才知道原來漢人女子是那麼美麗善良,我突然很慶幸自己身體裡留着這樣的血液,它讓我擺脫了野蠻,讓我擁有天性學好中原文化,讓我對生命有了希望。”
茜宇很欣慰,面上綻着滿意的笑容:“哀家想,這也是你母親所希望的,當然也在哀家成爲母親後更能體會她當時的心情。”
契木罕向茜宇深深行了忽侖最隆重的禮儀,神色中充滿了信任,“當時您告訴我母親拋棄她的兒子是爲了讓他得到生存時,讓我一直怨念深重的誤會才得以解除,才讓我在那個黑暗的王室裡更有勇氣活下去。是您給予了一個八歲男孩生命的希望,眼下他也願意用生命來向您臣服。”
茜宇微微點頭,示意緣亦、白梨等小心注意屋外情況,又要文杏奉上茶水點心並請契木罕落座,一切妥當後才又開口。
“九年的時間王子變化很大,若非在此見面,哀家一定認不出來。”
契木罕笑道:“雖然一直知道當朝太后很年輕,卻想不到您就是當年的故人,可見如漢人所說的,一切因緣際會,上天都已註定。只是您的面容沒有太大的變化,契木罕不管在哪裡都能認得出來。”
茜宇輕搖團扇,欣然笑道:“看來王子的漢學學得很好。”但隨即便正了顏色,語氣稍嫌嚴肅,“你的叔父也和你一樣喜歡漢學,並喜歡到了意圖入主中原的程度了?”
契木罕微微一怔,他驀然明白與自己對話的和九年前雖是同一個人,但如今的傅茜宇已是身系皇室興衰的母后皇太后,而今天兩人之所以能見面,也並非爲了敘舊。
“叔父和幾位皇兄從來都不會我和說他們的心思以及王室的決定,我只是在王室的夾縫中生存,可有可無。”契木罕端正了心思,認真答道,“但是契木罕從不認爲區區忽侖人可以有入主中原的霸氣,中原始終是漢人的天下。忽侖人只適合放羊牧馬,自由自在的草原生活才能讓忽侖血脈和這個民族長存。”
茜宇不減肅然面色,翻了翻手裡的團扇,頷首緊盯着契木罕,“那王子可願意和吾皇一起打消你叔父的邪念,並拿回原本屬於你的東西?或者說,爲你的父王和母妃報仇。”
契木罕滯了半刻,從面前女子眼底閃出的凌厲讓他震驚,九年前那個善良甜美的女子讓自己一定要放棄仇恨忘記痛苦,讓自己在寬容中獲得快樂。可九年後,這個女人依舊善良美麗,但卻在自己面前提起“報仇”這兩個尖銳的字眼。
“王子真的如當年我們約定的,放棄了所有的仇恨?”茜宇微露笑顏,彷彿看透了契木罕的心思,所說的話直入他的心坎,“方纔那句‘在王室的夾縫中生存,可有可無’難道不是你怨氣的表現嗎?如果真的放下了一切,你又怎麼會在乎叔父和兄弟們是否重視於你?”
契木罕垂首苦笑,“我並不想就此奪取他們的生命,正如您說的,是拿回本屬於我的東西,但並非爲了報仇。”
茜宇此刻才舒緩肅容,欣然笑道:“報復傷害你的人的最佳手段,就是不要成爲和他一樣的惡人。你的叔父奪走了你的一切,但你卻如此寬容地對待他們,僅僅想要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對他們而言,這比殺了他們還來得痛苦。忽侖有你這樣一位仁慈的汗王,牧民們會比任何時代都過的幸福。”
契木罕深深吸了口氣,擡起頭看着茜宇,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釋然之態,“我想叔父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把我送給朝廷做質子。”
茜宇輕搖團扇,施施笑道:“也許這也是他一生唯一做對的事情。之後的一切皇帝會有安排,當年和我在一起的男子如今已是當朝兵部尚書,他會和傅府、錢府、真府的子弟一起執行皇帝的計劃,一直到你登上汗位。”
契木罕點頭應允,卻問:“那位真府的子弟,是真舒爾嗎?”
“是!”茜宇等得就是契木罕這句話,“你們已經見過了。”
契木罕猶豫了片刻,才說:“他是否與國和公主……情誼深厚?”
茜宇點頭,分毫不讓,“在你出現之前,真舒爾是駙馬的不二人選,可是因了忽侖有意和親,皇帝意欲將國和嫁給你。”
契木罕不知爲何覺得越是和茜宇說話,與她的距離就越遠,他怔怔地點了點頭,又搖頭道:“可我並不想娶國和公主,我不希望……”他頓了頓,不自覺地伸手觸摸了肩頭那一尾雪白的狐皮,“我不希望悲劇重演。”
正如自己思念赫臻時就會伸手觸摸右腕上的琥珀,茜宇猜想契木罕心頭也有了深愛的女子,如此方落下心中之石,輕聲道:“這件事,哀家能幫你。”
然而話音剛落,茜宇的記憶裡突然跳出一件東西,她不可思議地看着契木罕肩頭那不合夏日氣候的皮草,而契木罕也察覺了什麼,臉色驟然發紅,起身道:“您有了身孕當好好休息,午飯時,我再來向您請安。”語畢便匆匆行禮,迅速地退了出去。
茜宇的身子也微微泛熱,她搖着扇子看契木罕離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笑了。
皇城之內,衆人都知道今日皇太后接見忽侖王子一事,都以爲皇室已算定下了國和公主與王子的聯姻,一些妃嬪紛紛往坤寧宮送來賀禮。若珣不勝其擾,心中煩悶卻不能堂而皇之地去書房找舒爾說話,便閃出坤寧宮把那些妃嬪交給皇嫂打發,自己帶着小宮女逛到了裕乾宮,本想進去請安,卻被挽香攔下了。
“母妃有客人嗎?”若珣隨意問了一句。
挽香的神色有些尷尬,侷促地笑道:“太妃娘娘昨夜因悶熱沒能睡好,此刻正打盹呢!公主去別處玩吧!”
若珣信以爲真,便帶着宮女離開,然沒走幾步身旁的綠衫宮女便冷不防叫了一聲,若珣回頭去看,只見十來個大力太監匆匆忙忙跑進了裕乾宮。
“怎麼了?”若珣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