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謙一日佔卜,大驚失色,他預感到陳遺愛近期有難,阮中琴聽聞也爲她擔心。任謙同林書趕往石彪所在的大同,仍舊晚了一步,石彪石亨等人意圖謀反,錦衣衛指揮使逯杲證據確鑿,朱祁鎮下旨誅殺石彪石亨,陳遺愛也不能倖免。
事發當晚,任謙想辦法混進石府,那時裡面的丫鬟奴僕忙着逃命,石彪石亨已然下獄,任謙找到陳遺愛,她正一身紅妝端坐在榻上,見到任謙,她有一點意外,見到不會說話的任謙,她有一點同情,但她並沒有去問他爲什麼而來,爲什麼失去了舌頭,將死之人什麼也不想問。
任謙要帶她走,她拒絕了,對她有氣無力地說道:“石彪已經下獄,明日就要斬首,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可能會死,也可能會淪爲官妓,不管是哪一種結果,都太侮辱我了。”任謙一再表示可以趁亂帶她走,但是陳遺愛帶着悲慼而決絕的笑容對他道:“謝謝你的一番好意,你的感情我都知道。你快走吧,我陳遺愛不願意苟且偷生。你可知史上那麼多女人,我最佩服哪一個?不是爲越國忍辱負重的西施,不是孤身出塞的昭君,更不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楊玉環,而是虞姬。只有虞姬的命,不爲任何人,爲她自己,爲她所愛,願意自盡,只有她的命,在她自己手裡。”
任謙怎能眼睜睜那個看着陳遺愛自盡呢?林書也在一側,陳遺愛一掌擊暈任謙,對林書道:“官兵馬上就會包圍這裡,我既已決意隨夫君而去,你們不必再勸,帶他走吧,不然官兵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陳姑娘,你真的想好了麼?”
陳遺愛笑着轉過身,繼續坐在榻上:“我陳遺愛,從不後悔。”
林書知道攔不住,外頭已經有官兵的呵斥聲,帶着任謙便走了。陳遺愛一把火燒了自己的房間,這一生像煙火,一瞬之光。
林書尋思着去找石彪,但大牢不是他想進就能進的,在外頭等了許久,見一道藍影閃過,不錯,是藍棋!
倘若藍棋是藍玉將軍的後人,對朝廷銜恨在心,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石彪謀反少不得藍棋在背後運作,所以他纔會深夜入大牢。
在藍棋出來的時候,林書叫住了他。
他似乎沒有想到林書居然會在這裡,心情低落,見林書是個舊相識,兩人一起喝酒。
藍棋先說起話:“我想你都知道了。”
“不能說都,可以說知道了大部分。”林書倒酒給他。
藍棋道:“石彪不肯走,他寧可明天被砍頭。他想讓我帶陳遺愛走。”
“陳遺愛也死了。”林書喝了一口,藍棋又給他倒上,兩人並肩而坐,互相倒酒互相不看。藍棋道:“我本指望他若是能謀反就能給姓朱的重創,但是逯杲那小子,竟然讓朱祁鎮先知道了。錦衣衛果然防不勝防。”
林書笑了笑,道:“你不願意說實話,你若是不想讓逯杲發現,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的武功我還是見識過的。只是你見石彪等人一直沒有要動手的決心,你就想逼他一把,讓他反抗,故意讓逯杲知道,但是你還是失敗了。”
“不,還有曹吉祥。”藍棋猛灌了自己一口,林書卻道:“無影贏了無蹤,所以他退隱江湖,繼續收徒,他已經不在曹吉祥身邊了,我也找不到他。他殺了林憶,我居然不能爲憶兒報仇。”
“報仇?人這一輩子,總有一些仇是報不了的。無影本來是替曹吉祥殺于冕,卻意外殺死了林憶。別說你找不到他,就是我也找不到他。”藍棋在秋風中自顧自飲酒,林書反問道:“你既然知道,那爲何對朱姓天下耿耿於懷呢?”
“當年曾祖隨着朱元璋,爲的是什麼?不過是元朝暴虐,想要過上好日子。可是朱元璋奪了天下以後做的是什麼?誅九族!你可知道死了多少人,那全都是命啊!”藍棋少有的咆哮起來。
林書試圖讓他平靜下來,但是無濟於事,林書道:“冤有頭債有主,朱元璋已經死了。”
“我就是不想朱家王朝坐得安穩。”藍棋拍着松樹,落下許多松子,剛好砸在藍棋頭上,林書道:“用力過猛,反倒損及自身。好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現在天下還算太平,真的打仗,死的人更多。”
“你是在讓我寬恕麼?”藍棋盯着林書,林書搖搖頭,道:“我沒有權力讓別人去寬恕他的仇人,但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要活着。或許當年藍玉將軍被誅九族,但你祖父卻意外活了下來,也是老天格外開恩。留下你們一支,既然大難不死,活着就是福氣了。”
藍棋聽不進去,林書繼續道:“取一房妻子,遠離薄情寡義的朝廷,遠離血雨腥風的江湖,你的心裡帶着恨,活着不累麼?難道你沒有愛的人麼?”
“愛的人?”藍棋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許他的一生,努力習武,只是爲了復仇,只是因爲恨。何時因爲愛而活呢?沒有愛的一生,還不如死了。
林書帶他看繁華熱鬧的街市,對他道:“其實百姓是善忘的,他們不會格外在意誰做皇帝,只要過得好,誰做皇帝都無所謂,他們都會擁護。就像朱祁鎮奪了朱祁鈺的帝位,百姓剛開始也是怨聲載道,但是現在,人們還是任他做皇帝。只要一點好,百姓就能忍受他的不好。藍玉將軍之死,不正是朱祁鈺的死麼?帶着恨,爲別人不平,何時爲自己活過呢?”
林書見藍棋有些反應,繼續道:“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道理是一樣的,漢高祖殺功臣,道理也是一樣的。往事不可追,就算你推翻了朱姓王朝,又怎麼樣呢?你的一生,用在復仇上。陳姑娘死前曾說,她的命在自己手上。江湖恩恩怨怨,對錯哪裡能一概而論,若能學得張良明哲保身,或許還能全身而退。”
藍棋沉吟半晌,問道:“你妹妹阮姑娘還好麼?”
“還好,她已經嫁給杜南風,生了一個男孩,生活很幸福。”林書答道。
藍棋將自己的飛鏢拿出來,送給林書一個,帶着悽苦的聲音道:“這一輩子,真的太沒有意思了。”
林書也木然的望着黑夜,黑夜沒有盡頭:“就像在夜裡行走,一個人總是孤獨,所以希望有伴。黑夜總是黑夜,一點點火光才讓黑夜有了前行的希望。”
兩人相視一笑,藍棋忽有精神振奮起來,晚風吹起他的頭髮和衣襟,他笑道:“林公子,後會有期。”
藍棋的背影堅定而歡快地消失在夜色中,林書沒有留他。林書和藍棋都清楚,彼此都獲得了救贖。
任謙事後大病一場,林書照顧他,不便在京城久留,只在郊外鄉下養病。
直到年關將至,祝亭雲的忌日到了,林書前去祭拜,墳塋前已荒草萋萋。墳頭還有幹萎的桂花,該是放在此處很久了。
林書拾起桂花,他知道鐵扇一定會來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堅持祭拜祝亭雲的,只有五鬼和自己了吧。
細雪紛飛,林書吹拿出簫正要吹,聽得背後有人輕輕喚道:“林公子。”
他知道是誰,放下簫回頭看,鐵扇眼中含喜,身旁還有御劍飛鴻、和尚、跛子和月音娘子,林書掛着溫暖的笑容,將簫收起來,上前對他們道:“好久不見了。”
御劍飛鴻是豪門大戶出身,上前拱手道:“別來無恙。”和尚急着道:“你怎麼曬黑了些?從前你可白了!”
林書不曾察覺,原來自己在嶺南待了一年半載,曬黑了一些。他道:“這樣看起來更像個跑江湖的人。”
幾人哈哈大笑起來,林書又對鐵扇道:“你們這兩年在何處,江湖上竟沒有你們的消息。”
“四處走南闖北,功夫精進不少。”跛子答道。和尚拱上前接話道:“飯量也精進不少。”
鐵扇沒說話,一直望着林書,林書同他們寒暄,轉過頭看鐵扇,笑問:“你今日怎這般安靜?倒不像你了。”
鐵扇臉轉瞬緋紅,故作輕鬆道:“這樣顯得比較厲害。”
幾人拜祭祝亭雲,林書又問鐵扇道:“爲何你常來?”
“祝大俠是我佩服的人,青冢寂寞,時時有人看望是好事。若是將來我死了,也希望有人能常來看看我。畢竟被人記得,是一件好事情。”鐵扇一邊燒着紙錢,一邊說話。林書再一次看鐵扇,初見時凶神惡煞但心思不壞,相處久了也只是個小姑娘,如今傷感起來又是另外一種樣子。祝亭雲生前,千人追捧萬人愛戴,死後竟也寥落如此。鐵扇只因敬佩他,便常來看他,可見鐵扇是個情深義重之人。許是在外頭久了,再見到如此重情重義的人,心頭一熱。
五鬼也無固定去處,林書帶着任謙回嶺南,鐵扇道:“還沒去過嶺南呢,我也想去那看看。”五鬼便同林書一道趕往嶺南。
在嶺南五鬼可謂是混得風生水起。五鬼的名號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杜南風見御劍飛鴻來了,一定要和他比試,卻見御劍飛鴻並沒有帶劍,問道:“如何一個劍客出門竟不帶劍?”
“御劍飛鴻不過是早年魯莽闖江湖的時候別人送的諢號,此前也練劍,只是後來那把劍斷了,再用其他的劍總不順手,已經多年不再用劍了。”
杜南風從庫房裡找出一柄穿雲劍,拋給御劍飛鴻,御劍飛鴻伸手接住了,並不見得沉。杜南風道:“一個劍客,怎能沒有劍呢?”
杜南風非要同御劍飛鴻比試,御劍飛鴻推辭不過,幾個回合下來,兩個勢均力敵,杜南風陷入酣戰,越戰越勇。御劍飛鴻只避讓不出招,杜南風不滿意,故意像他頭頂砍去,想逼他出招,御劍飛鴻爲了自保,將穿雲劍上前一挑,杜南風還來不及看他是怎麼初見的,自己已經被劍柄抵住了喉嚨,御劍飛鴻與他背對而站,右手持劍。若是御劍飛鴻換一個方向,或是再向前跨幾步,杜南風就沒命了。杜南風覺得劍柄生寒,御劍飛鴻放下穿雲劍,劍叮啷一聲落在地上,御劍飛鴻轉身行禮道:“承讓了。”
杜南風頓時心生敬佩,一個多年不拿劍的人,劍術如此了得。御劍飛鴻不是戀戰之人,心中已無江湖氣,也許是這等平穩,才適合做大哥。
杜小妹並不知二人在比武,見御劍飛鴻將劍抵着哥哥的喉嚨,暗中下毒,跛子攔住了她,道:“哪裡來的丫頭,下毒傷人,如此卑劣!”
杜小妹卻已在跛子說話之間右手放出一支短小的毒箭,待要射中御劍飛鴻時被月音娘子的拂塵擋住,杜南風見了,料想是誤會了,幾番解釋,這才作罷。
夜間設宴款待,杜小妹在席間問跛子如何看出自己要下毒的,跛子道:“我腿瘸,但是我眼不瞎。”
一句話噎得杜小妹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