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妹一路跟過來,那個錦衣衛此前同她交過手,因此記得。以小師妹的功力,抓住他並不難,但爲了不被發現,小師妹沒有出手。
藍棋突然出現,攔住了她。她起初有些意外,藍棋道:“姑娘再追下去,於大人便撇不清了。錦衣衛監督大臣們同誰人來往,你們這樣做,反倒會害了大人。恐皇上疑心他。”
師妹從不曾想過這一層,因此不再追。
藍棋又道:“你同司徒逸,還是不要摻和進來,江湖險惡,可這朝堂也不太平。”
師妹不能言語,藍棋也不知她想要說什麼,師妹看了他一眼,又消失在夜色中。
到了初四,鄭尋便出門。一路上需要帶的付玉箏都給他打點好了,林書等人都去送他。他只擺擺手道:“不必送了,天氣冷,莫當着風吹。早些回去吧!”
話雖如此說,他們都等船不見了纔回,付玉箏本不曾流淚的,回到家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又安靜,這才覺得少了許多似的,掉下眼淚來。新婚夫妻分別時自是依依不捨,阮中琴只得寬慰她。
又過了幾日,點貨時在倉庫裡找到個精巧的漆金盒子,搖晃起來似有響動,卻不知裡面是什麼。付玉箏想起去年爹爹去蜀地曾帶許多新巧玩意來,這個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自己當時不太在意。林憶見了好奇要玩,幾個人都試了,打不開。鑰匙一時找不到,若是有,也該是個小鑰匙,容易丟。因不是什麼特別珍貴的玩意,因此付玉箏也沒放在心上。這盒子也便宜,爹爹當年在蜀地一個老人那裡收的,誰也沒當個寶貝。
任謙也覺得奇妙,他自小愛琢磨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付玉箏便給了他們。林憶倒騰了一陣打不開,便不玩了,又去尋別的好玩的。
任謙也不知怎麼打開,林書知他性子,道:“不如我們去街上看看,若遇着能開鎖的,便央他幫我們開開,看看裡頭究竟是什麼。”
他欣然同意,拉着林書就要出門。
兩人在街上找了好幾個鋪子,沒有不犯難的。都道:“這盒子看起來簡單,裡頭倒複雜得很,也不知是個什麼鎖。”
問了幾家都不知道,林書便道算了。任謙也只能作罷。忽見街頭有那擺攤賣鎖的,任謙遂跑去問。
那人約莫花甲之年,四處走南闖北臉像幹了的橘子皮,手水長卻都是老繭。
他看了看那盒子,問任謙道:“鎖倒是不錯,哪來的?”
任謙沒想到這老人會問這麼多,因此道:“朋友,朋友做生意,去年在蜀,蜀地收來的,也不曾打,打開過,就想瞧瞧裡頭是,是什麼。煩,煩您給開開。”
那人見任謙語氣溫和,待人恭謙有禮,又說話不利索,頗同情他。遂在隨身的擔子裡,找了根細鐵絲,又打了把鎖,幫他開了。
林書在一旁見了,驚訝道:“問了好些人,都說不曾見過,您真是厲害,輕輕一撥弄,就開了。果真神了。”
“自古高,高手在民間,此話真不,不假。”任謙也道。
那人笑了,也不謙虛,道:“我還沒有打鎖臺高的時候,就跟着師傅學了。這麼些年,這點本事都沒有,靠什麼吃飯?喝風啊?”
林書等人都很興奮,打開盒子看,裡頭有支步搖,雖造型精巧,但也是一般之物。任謙見了,把玩一番,合上道:“一支步搖倒普通,只是這盒子着實巧妙,用來裝其他東西也是好的。”
林書卻不曾言語,盯着那步搖出神,他想起金步搖來,心裡又一次充滿了憐惜愧疚。
任謙不曾發覺林書的異樣,同那賣鎖的老人相談甚歡。
老人家許是太寂寞了,見任謙雖口吃,但也能說上幾句話。
原來此人姓盧,在家中排行老二,鄉里人都喚他二郎的。因學制鎖,製得好,在湘江一帶有些名氣,因此人人都送他個“鎖二郎”的美名。後四處闖蕩,倒也增長許多見識。年歲長了,便不再稱“鎖二郎”,換成了“鎖二爺”。除了制鎖,他也愛琢磨些機關暗道,小巧工具之類的東西。
說罷,他從身旁的筐子裡拿出個小球一般的東西,也不知叫個什麼名。有十六塊拼接而成。扔在地上,它便會展開,噴出許多雪花粉末來,甚是好看。引得行人駐足觀看。
林書問道:“此球如何能噴出雪花來?”
他起先不願說,後來見他們都想知道,便道:“也沒什麼奇特,你看。”他把球撿起來,對任謙等道:“如今是冬天,裝好雪在裡頭,它也不會化。扔到地上,觸到裡頭的開關,雪花就噴出來。你想看什麼便放什麼,不過是個玩意,權當解悶罷了。”
任謙稱奇,又見他拿出許多好玩的。臨了,任謙付了銀子,買了個小球回去。
有了球,也不知叫個什麼名,問“鎖二爺”,他也沒想好。順嘴起了一個道:“就叫個‘如意球’吧,起名字不過給人叫,什麼名都行。”
“如意球,甚好,簡單好記。那便謝過您嘞!”林書說罷,帶着任謙回去,任謙也道了別。
待到見付玉箏,付玉箏問盒子裡是何物,任謙便給她看。付玉箏見是支步搖,亦不放在心上。倒是見那如意球有趣,林憶也來把玩一陣。
卻因林憶貪玩,不小心摔倒,頭正磕在石頭上,當下流出血來。嚇壞了林書等人,忙去請大夫,好一番折騰,總算沒有性命之憂,然還需靜養幾日,因此正月十六不能動身。
朱祁鈺病情加重,臥牀不起。命石亨代爲祭祀,此舉在朝野亦引起不小的猜測,祭祀大事,倘若天子染病,也該由重臣代爲祭祀,如何陛下竟不要于謙,選了石亨?
于謙不以爲意,今日之事他早有預料。
相比祭祀由何人去,他更關心陛下身體每況愈下,該早日定下儲君。
于謙建議立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爲太子,朱祁鈺終不曾答應。
石亨見陛下快不行了,與張軏等人密謀迎立太上皇朱祁鎮。他們幾人勢單力薄,便將想法告訴了太長卿許彬。許彬聽後道:“此不世之功也。彬老矣,無能爲。徐有貞善奇策,盍與圖之。”石亨等人當晚到徐有貞家。徐有貞聽聞,大喜,又道需讓太上皇知道,張軏便道:“可陰達之矣。”又令太監曹吉祥先行進宮,告知孫太后。幾人一切準備妥當,可於謙等人皆不知。
一場密謀,一場奪門之變,即將開始。
景泰八年春,正月辛巳夜,幾人又來到了徐有貞的住處密謀。徐有貞此人對星象亦頗有研究,擡頭觀星,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驚喜叫道:“時機到了,機不可失,就是今夜,必成大事!”
且說任謙在院中亦占星,見天有異樣,忙喚林書來看。
“陛下,下龍脈微弱,今,今夜,天色,色有異,是,是,江山,山,易主之兆。”
衆人都被他的話驚到,上次任謙也從星象之中看出端倪,只是今夜天色卻有些不同,衆人都將信將疑。
張軏石亨等人領着一千餘人入大內,守城之人不願開門。此時正有瓦剌擾境的急報傳來,徐有貞便讓張軏謊稱是要加強守衛戒備,守城人信了,放他進去。石亨掌管着鑰匙,到了夜晚四鼓十分,開長安門迎他們進城。等他們進來後,又關上門防止外面的士兵進來。這時天色突變,,石亨張軏等人皆惶恐,恐此舉會遭天譴。遂問徐有貞道:“事情能成嗎?”
“一定能成!”徐有貞說完,催促他們事不宜遲。到幽禁朱祁鎮的南苑,門堅固難開,只能毀牆而入。太上皇朱祁鎮還不明所以,徐有貞等人就已跪在地上請他登帝位。
其他士兵都害怕,徐有貞一人率先出門,命士兵們相互攙扶着出門。突然間星月開朗。
到了東華門,守門的士兵不讓他們進入,太上皇朱祁鎮道:“朕太上皇帝也。”此語一出,沒有人敢攔。
待到破曉時分,衆臣都在門外等候陛下臨朝,忽然聽見朝堂之上有呼噪聲,這才驚愕起來。瞬時諸門畢啓,卻見徐有貞出來,大聲號令道:“太上皇帝復位矣!”
衆臣一片譁然,都不曾預料到這等事,還沒來得及反應,徐有貞等人催促他們速速進殿朝賀。
端坐在龍椅之上的,早已不是朱祁鈺,而是太上皇朱祁鎮了。他從大臣們的神情裡看出他們的驚訝,十分滿意,歪坐着微笑着看着他們,這笑容頗值得玩味,此刻究竟是喜悅振奮,或是揚眉吐氣,皆不可知也。
徐有貞又催促他們行覲見大禮,有人見木已成舟,率先跪下,高呼萬歲。其他人見有人跪,也跟着跪下。只有于謙仍站着,徐有貞催促他,于謙便用眼白他,朱祁鎮止住了徐有貞,等了于謙一會兒,于謙仍舊站着,沒有動靜。
朱祁鎮低頭笑了一笑,摩挲着手道:“於愛卿莫不是腿腳不便麼?若是如此,可免跪。”
“太上皇若是要做皇帝,可有陛下授命詔旨,若是沒有,即爲僭越!”
石亨喝道:“皇上皇上,如今你面前的就是當今皇上!你若是不跪,我便”話還沒說完,朱祁鎮又制止了。
朱祁鎮內心裡,有些忌憚于謙。畢竟於謙在民間聲望極高,朝中也有許多人都敬重於謙。當年自己能從瓦剌被迎回來,也是因他極力主張。因此朱祁鎮並不想用刀劍逼他服從。
兩人在朝堂之上展開幾番不見刀劍的爭執。
朱祁鎮復位之事,早已有宮人稟告朱祁鈺。來報的人匆匆忙忙,只說“謀反了,謀反了。”
朱祁鈺正在牀榻之上,聽得此言,垂死病中驚坐起,忙問道:“是于謙麼?”
宮人道:“不是,是太上皇,如今已在朝堂之上,接受百官的覲見了!”
朱祁鈺聽聞,呆若木雞,沉默良久,有氣無力道:“這皇位,哥哥做,好,好。”說罷側身倒在牀上,背對着衆人,也不要人伺候,對着黃色的窗幔,摸着金絲繡線的錦被,誰也不看。宮人也不知陛下這是怎麼了。只有朱祁鈺自己知道,這江山終究是不屬於自己了。將來的日子,自己也沒有什麼好日子可過。八年江山,八年帝王。皇位與他本無緣,奈何機緣巧合他做了。一個位子坐久了,再下來感覺便不同。
當哥哥最終得到了原本是他的江山,朱祁鈺卻長吁了一口氣,解脫了一般。其中百般滋味,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
初聞謀反,朱祁鈺第一反應是于謙。可笑大殿之上,唯一傲骨錚錚的,恰恰是他所懷疑的于謙。君臣之間,不免令人唏噓,
奪門之變既已成功,徐有貞等人論功行賞,加官進爵,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于謙稱病,朱祁鎮傳喚亦不應。
江山易主之事,早已傳遍了大街小巷,民衆議論紛紛。林書等人聽聞,無不駭然,任謙所觀星象,竟如此準確。
百姓中皆有猜測太上皇是奪位的,但逯杲等人率領錦衣衛在京城奔走,有散播此種言論者,皆死無葬身之地。因此人人噤若寒蟬,不敢妄加揣測。
一夜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林書想到了于謙,忙去找于謙,詢問何事。
于謙見林書匆忙趕來,也不惱也不憂,亦無慮色。
“太上皇篡位,陛下已被軟禁起來,這天下如今是他的天下,朝廷是他的朝廷。徐有貞等人治國,百姓危矣。”
林書道:“既是如此,大人可有辦法?若是石亨曹吉祥等人當道,必將大肆斂財,民不聊生。”
“廉頗未老,尚能飯,可我已老了,無計可施。林書,你若爲地方官,便造福一方百姓,你若爲京官,便佑天下黎民。我老了,做不動了。你們年輕人,該擔起這個責任來。”于謙雙手背在身後,語重心長對林書囑託道。
林書還要說什麼,于謙擡頭看看屋頂,道:“走吧,林書,快走吧,不要再來了。”
說罷進了內院,林書想再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出口,轉身告辭。
石亨等人上位後,黨同伐異,同於謙交好的人一律被罰。于謙和大學士王文也下獄,以謀逆罪論處。王文不堪此等誣陷,要爲自己辯白。于謙笑道:“亨等意耳,辯何益?”
主審官將此事報告給英宗朱祁鎮,他聽後猶豫道:“于謙此前,的確有功啊。”
徐有貞怕皇上遲疑,進言道:“不殺于謙,這皇位坐的無名。”
朱祁鎮這才下定決心殺了于謙。
受于謙之事牽連的,還有朱驤。現由逯杲任新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
在朱驤治下,錦衣衛尚且寬厚,少酷刑,免濫殺。到了逯杲手中,儼然已是個閻羅殿。
于謙已知自己必死無疑,在獄中寡言罕語,似無事人一般。
皇上下旨抄家,于謙的私宅破舊,家中一個銅板也沒有。只有正室緊鎖,打開看時,裡頭唯有皇上賞賜的一件蟒衣,一把寶劍。負責查抄的錦衣衛當下流出眼淚來,捧着蟒衣道:“朝廷失去了一個清白好官,失去了一個忠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