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封紹在迷濛的靈霧中漫步,恍惚中身處酒池肉林,正是推杯換盞。

耳邊盡是師兄弟們的歡笑聲,有人將酒葫蘆扔個他,有人敘敘不止,一派歡樂景象。

歡樂卻是如此短暫,漸漸的靈霧越來越濃,不知不覺中,他的眼前就變換成另一處所在——夜色的一座宗門中,隨着一個紅衣劍修一聲聲劍訣輕吟,一道道黑紅色的劍龍無情灼殺而去,偌大的宗門中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無數看不清面目的修者在劍光中四處逃竄,

“有魔頭殺來了,大家快逃啊!”

“啊!求求你,求求你別殺我!”

“不要!啊!”

封紹看到許許多多無辜的人的向虛空中那紅衣劍修求饒,但紅衣劍修雙眸中一片血紅,猶如烈焰焚燒,焦灼得亟欲燃盡所視萬物,眉宇間更是煞氣滲人,仿若一尊殺神。

封紹下意識想去攔住對方,但也本能的知道攔不住,因爲他只有不停的殺,才能救他最在乎的那個人。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宗門內的活人越來越少,本是清潔平整的青石板地現在塗滿了鮮血與腦漿。最終,沒有一個人在紅衣劍修手中逃脫,

“……天道有常……你……你會有報應的!”

最後一個生者說完這句話,封紹一眨眼,就看到她在劍修的足下,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一股鮮血慢慢的從她的頭下流出,很快就聚成了一灘,和她所有的同宗弟子的血流向一處。

天道有常。

你會有報應的。

這句話彷彿一記重錘擊在封紹的心上,他覺得的胸口忽然有什麼往下沉陷,不停沉陷,陷入深不見底的地方……

那死人卻忽然復生,將一地血紅攪得烏黑詭譎,封紹再望去時,那張臉赫然成了青陽的模樣。陰鷙的雙目,陰狠的神情,仇恨的帶起成千上萬的白骨……

“師兄,我要殺了你!”

但那排山倒海的攻勢竟然不是對住那虛立半空的紅衣劍修,竟然是衝着他這個封紹來,他看不到自己,他無法動彈,他高呼“小白”的名字,但卻封白與紫虛道人站在一起,一身白衣,眼神冷漠而慈悲,彷彿看着陌生人。

彷彿他隨時會揚起湛盧劍,對封紹說——“師叔,你何苦冥頑不靈。”“我爲天道而來,爲死於你手的萬千修者而來。”

最終,封紹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體被白骨與那鋪天蓋地的劍氣洞穿,發出沉悶聲響。撕成碎片……留下他那半面露出白骨的猙獰面孔。

他驚恐得猛然睜開了眼睛。

眼前倒是一片晨光明媚,他那道侶早就醒了,正趴在他的胸口上發呆,下巴就抵在他的心臟處,壓的人喘不過來氣。

發覺他醒了,封白扭頭看了他一眼,一雙金眸只睜開了一半,嘴裡含糊的喊了一聲“叔叔又做噩夢了?”

封紹擡手擦了頭臉上的汗,先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在對方的額頭上吻了又吻。

封紹封白這一對崑崙驕子合籍後,自此相攜入世遊歷。

時值九州風雨如晦,妖獸橫行,宗門散修勢同水火,凡人民不聊生。封紹心有所感,當下與封白一同沿途施救流民災民,斬殺暴獸亂兵。又因一己之力微,他便着手將四州盟往餘下五州發展,隱隱要將九州散修團結成一脈。

此舉不僅有益散修,於宗門、凡人其實也是好事,宗門免除日夜擔憂散修狗急跳牆,時常被逼急的同歸於盡;凡人身處修者和睦之處,也就有當地的修者共同抵禦妖獸,免除動輒喪命之虞。

封白雖另有計較,但對封紹的選擇並無二意,全憑他叔叔喜好。如此,兩人心意相合,一路相伴,一路救世。春去秋來,歲月如流,不知不覺就過去五年。

這五年來,封紹雖因體內鎮壓妖毒的寒珠所迫,而修爲止步,但封白卻進步如飛。遊歷中所遇的高階妖獸也有限,雖偶有險情,但大多不敵他們一個元嬰真人,一個金丹圓滿的夫夫合力。尋常大多是低階妖獸,最多遇着幾回獸潮,對封白實在是鍛鍊有限。

即便如此,這有限的鍛鍊中,封白於劍意又有了新的領悟。

現在的封白劍意已經是三重天,若再成功領悟下去,便要突破四重天了。結嬰不足十年,便能突破四重天,足見聖獸之體的資質傳奇絕非浪得虛名。

被後來居上的封紹實在有些豔羨嫉妒,畢竟修爲雖被封印止步,但劍意卻是無法封印的。這些年他與封白形影不離,殺一樣的妖獸,救一樣的人,遇一樣的機緣,但封白領悟了,他卻沒有,這就怪不得旁人旁物,只得反省自身了。

當然,也越發顯出封白所領悟的何其可貴,不可耽誤。

因有所領悟還需費心琢磨,不是一定能領悟透徹的,是以崑崙弟子大多選擇回宗中劍陣中領悟,有了上古大能劍意的環境,於自身領悟也大有進益。於是封紹早早將對方催促上路,封白自知以他的悟力,此去少則數月,長則半年,少不得要對他叔叔作一番糾纏。

纏足數日,封白纔不甘的上路,封紹則鬱悶得修煉了許久的魔甲,一心想着更上層樓。這畜生越發不知節制,他若不是高防高血,遲早得被雙修死。那實在不是一種體面的死法。

但修煉魔甲並未取得任何突破,其實自合籍時起,他便發覺心境不如原來穩固,越是感覺生活美滿,他的心境就越是動盪不安。修煉講究心如止水,若連平心靜氣都難以做到,便不要說有所進益了。

他心中也隱約知曉是什麼緣故,所以也沒有強行修煉,離開封白的洞府去到了俗世中。

封白的洞府開闢在徐冀州,如今除了徐冀州、青兗州、豫荊州、西和州,連飄渺宗所轄的樑雍州,抱朴所轄的大荒州、平戎州的散修盟都納入了四州盟的版圖。可說是七州盟了。

當然,擴張得如此順利自然離不開當地大宗的支持,飄渺有蓬丘版的丹紫宗主,抱朴則有數個親傳弟子爲封白所用,大開方便之門。

如此,短短五年,各州散修盟迅速融爲一體。

餘下二州是商澤州與陽夏州,封紹原從徐冀州往南直飛,欲穿過西和州去陽夏州一行。然飛到半途,卻見一羣妖獸當扈飛撲一撮逃難流民,慘叫聲起,血肉橫飛。

當扈乃是二階妖獸,其狀如雉,以其髯飛,生得異形怪狀,封紹皺眉橫劈一劍,便有三四五隻從空中落地,餘下數十隻見敵人強橫,雖未開啓靈智,卻遠比普通獸類聰慧得多,莫不四散逃逸。

封紹無心追趕,御劍落地救助受傷流民,如今他救世救出了經驗,錦囊袋內不僅常備一些低階的凡人能用的靈藥,也常備一些凡人的傷藥。他獨自一人哪怕身懷靈力所做也有限,好在還有小合小歡能打個小手。

說起來,當日小合小歡因他甩給青陽爲求拖延時間逃命,後來被青陽劈得重傷,若非何鸞生來在靈植靈藥方面有天賦,且身懷祖傳秘技,不然這兩隻小傢伙真是見不到現在的太陽了。

不過雖然救回來,小合小歡早年被煉製出來的實力也大受損傷,沒個幾十年是難以恢復了。好在封紹也不急着要他們抗敵,而是當做小道士使喚,如眼下,他便使兩人幫着給衆人傳藥,治傷。

花費了一兩日,又聽聞他們是受當地國君逼徵而逃難,須得躲避追兵,這又將一行人送出國界。衆人齊齊跪拜以謝恩德,又道:“不知仙君尊號是?仙君大恩,來日我等若能苟存性命,當與仙君建廟立碑。”

“敝號九嬰。”

封紹自以爲功成身退,正要御劍離去,卻有一少年忽然奔出,跪在他足下,高呼:“仙君,求求你把我帶走罷!”

封紹習以爲常,這等亂世,別說凡人難活,便是普通修者也好不到哪裡去。不少凡人想要拜師修真,自強自保,也是常事。但有靈根的卻是極其少數,於是他伸手扶起對方,道:“此地距離散修盟不遠,你們比鄰而居,當得庇佑,無需畏懼亂兵妖獸。”

那少年仰起頭,露出堅毅含恨的神情:“全族暴亡,餘我一人,又有何面目苟活於世。便是活着,也該爲族人復仇,叫那濫殺無辜的國師血債血償。”

封紹心中一顫,道:“你區區一小兒,如何與國師相敵?遑論復仇,不過枉送性命……”

話音未落,流民中已有幾個長者前來勸慰這少年,莫不說着:“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如此暴虐的國師遲早要遭天譴。”“你不殺他,他造的孽也足夠被天收了!”“殺人償命天公地道,何況國師毀我們十餘個村子上千條人命……會有報應的!一定會有的……”

少年嚎啕大哭,長者也淚流不止,其餘流民或是想到無緣相見的親人、伴侶、子女,也默默垂淚。一時哀痛難言。

封紹低下頭,終於逃離這處所在後才發覺面色已紅,心境亦是震動。

這些年只有將心思投入到助人救世上,他才能感覺心中平和,減去許多焦灼忐忑。但他也心中有數,覆水難收。哪怕如今所救之人遠遠超過了那夜所屠,那夜終結的無辜性命也不會死而復生了。

雖然修界與前世的法度不同,素以強者爲尊,但他到底不是青城尊者,沒有反派那種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我的強橫心防。一人數人尚且波瀾不興,若是千百人,就不是他所能承受的了。一旦超出他的承受,終於是要波及心境,致生魔念?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封紹自言自語了一聲,心不在焉的來到了陽夏州。

此地乃菩提寺轄內,要發展九州盟自不比之前的州容易,畢竟菩提寺內可沒有蓬丘,也沒有被引制了傀儡令的親傳弟子。

不過菩提寺有慈覺,封紹深知不論是原劇還是現實,慈覺都是真真正正的慈悲人。何況,先前四州盟的事慈覺也認可讚許,於是他來陽夏州也是爲了與慈覺一敘。雖然飛鶴傳書也能聚首,終究不夠誠懇,而冒然去菩提寺,也不合他魔修身份。

慈覺囑他在城中一處凡人的寺廟等待,雖天下大亂,然寺中香火卻越加鼎盛,竟成了城中最熱鬧的所在。封紹道士裝束,仙人風姿也未有人多作關注,人人都十足虔誠,專心的焚香禱告,在佛前磕頭祈求太平,或求來世。

封紹盤坐在寺中後院的蒲團上,不及一炷香的時間,便有祥雲委地,走下一袈裟纏身,手持法杖的落拓僧人,俊面含笑,正是慈覺。

“慈覺師叔。”封紹起身見禮,經了先前那許多事,幾年不見,已不自覺生疏。

慈覺擺手一笑,道:“小紹連我三年前繼任宗主的典儀都不來,我還以爲今生今世你都要對我避之大吉了。”

封紹聽得他的稱呼已從先前的“紹兒”回到了最開始時的“小紹”,心中就大石落定,又聽他語氣不羈,儼然是已是當年那個不修的風度,便感覺真正輕鬆了。

“師叔見諒,原是我自覺無顏慚愧,師叔不僅爲我壓制體內血蘿,還多次逾矩帶我前往菩提寺中秘境,甚至差點帶我去了菩提聖地芬陀利華尋求根除血蘿的法子……”

“早知你尋那白虎一去不返,我就該綁着你去芬陀利華境纔對,說不準真對你那血蘿有效。可惜現在是否有效都無用了,六年前我菩提失竊殘卷,賊子陰差陽錯毀損我宗脈,芬陀利華境首當其衝。我師兄一心繫在被竊的殘卷上,對其救護不及,終於使萬年聖地靈氣大創。神蹟不復得見。”慈覺嘆息道。

封紹也是一驚,“竟還有這麼一番原委?那真是太……”

這感慨的話還沒說完,慈覺卻是擺擺手,戲謔的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你說的不來不見全是藉口,當我不知你叫那隻白虎治得死死的?我猜你今日能來我菩提轄內,不是他在閉關便還是他在閉關。”

封紹的確是見機行事,但叫一語戳破,不免尷尬,好在臉上不顯。溫和的打了個太極過去,他便一本正經的說起了正事。

兩人商議完九州盟,慈覺的話頭又轉到了封紹身上,笑着感慨:“短短五年,你那四州盟便成了七州盟,散修宗門間所減少的爭鬥傷亡,凡人能尋得庇佑之地,俱離不開你的功勞。我仍記得當時你爲叫我死心,對自己漫加詆譭,說甚麼你是個虛僞做作、玩弄心計的自私小人。若你也這樣也叫做虛僞做作,玩弄心計,那我倒祈求世間人皆是如此,九州一早安定太平。”

被真正公道高尚的人扣住這等高帽子,封紹自覺受之有愧,正要開口,慈覺又接着道:“就連那般造孽深重,屠殺萬人的殺魔,自從得你爲道侶,也迷途知返,能助你救世。足見你心性十足純善……”

對方越是稱讚得過火,封紹內心的那股焦灼忐忑越是洶涌,終於慚愧道:“師叔太高看我了,紹受之有愧。”於是簡略的將那日封白結嬰,他爲求封白萬無一失而做出的慘事一一告知。

慈覺先是沉默,然後深深看了封紹一眼,方道:“小紹已爲此生了心結?”

封紹苦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或許是天道有常,因果報應,合該我因此生出心魔。”

慈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倒不覺得是心魔。”

封紹不解,虛心道:“還請師叔指點。”

慈覺手纏佛珠微微撥動,慢悠悠道:“你已突破‘我執’境,該知禪宗下一心境乃是‘法執’。何謂‘法執’?”

因命途多舛,愈發知曉心境之重要,外力強大猶如空心竹,內心強大才是實心磚。磚擊竹裂,所以自勘破我執後,封紹頗花了一些心機在佛法之上,就是爲着不讓自己這磚生出裂縫。

之前又與慈覺作伴半年,自有助益,此時他對答如流:“執諸法皆有實體,謂之法執。”

慈覺點頭道:“法執乃是由不明諸法因緣所生,緣生無性,如幻如化,而執著諸法爲實有的妄見。小紹心中的‘天道有常,因果報應’,何嘗不是法執之‘法’?”

“可是,天道有常,因果報應豈是妄見?這句話哪裡有錯?”封紹不解。

慈覺搖了搖頭,道:“你堅定的認定它是對的,便已是妄見。固執一切諸法,以爲實有,卻不知一切事物都是隨着變化而變化。所謂‘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執著於‘法’,便成所知障,招感三界的變易生死。”

他頓了一頓,擡手化出一道法咒經文點入封紹的眉心。

封紹感知眉心一陣刺痛,但緊接而來的卻是舒緩安心。

慈覺看了他一眼,道:“小紹近來被這執念攪得很是迷惑痛苦罷。”

封紹垂下眼簾,似笑非笑:“許是沒有做殺魔的天賦,越是活得平靜圓滿,竟越覺得負罪。不,或說是擔憂哪一日報應一到,眼下這一切安定美好就要一無所有,於是擔驚受怕,心虛難安。於是投身救世也是爲着私心,哄着自己彷彿救了越多人便能贖去原本的罪孽,能將這安生日子過到永久。但又心知肚明,救活的又豈是死去的那些?該有的果報,還該果報。”

“小紹你着相了。”

慈覺沉吟道:“你太將‘天道有常,因果報應’當真了,執着於此,這便產生了分別心、愛憎心,符合自己心意時就產生貪心,與自己心意不符時就產生嗔恨。你時而貪圖眼下良辰美景,時而懼恨來日報應。由執我法,二障俱生。”

封紹心中觸動,然並不分明,問道:“如何破執?如何解障?”

“一切諸法也是當體即空,你心中的‘天道有常,因果報應’亦是如此。你生就‘法執’於是有了‘所知障’。‘所知’是你應該知曉的,本來知曉的,被障礙住,也就不知道了。”慈覺頷首思忖了一會兒,方道:“你只知天道有常,卻不知天道無常。”

“君不見,魔修殺人啖肉亦有飛昇之輩,凡人國君j□j苛捐亦能壽終正寢,然毫無惡業的平頭百姓卻常有橫死,足見天道無常。”似見封紹面露疑惑,他又接着道:“然天道雖無常,但你我修行卻不爲天道,不爲果報,而爲本心。爲惡者本心向惡,爲善者本心向善,你當明白本心所向,而非被天道與果報所累。你何日明白了本心,何日便勘破了法執,亦掃除了所知障。”

封紹若有所悟。

天道時而有常時而無常,然他本心堅固如鐵,向善才行善,不再爲外法動搖。彼時再入俗世遊歷修行,或救人於水火,或斬妖除惡,或面對封白,終於沒有了先時的患得患失與煩惱沉重。

作者有話要說:※總算將這一章扯好了,再來一次:文中形而上學的東西純屬穿鑿附會,推動劇情用的,經不得深究~

※小夥伴們新年快樂!!!

※謝謝大家2013的陪伴,讓我們共同邁向2014!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