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每天進展都回報給張夫人:“等和那小娘子熟悉,廚房裡可以任意呆着,可以辦事。”張夫人天天急不可耐,聽說還要幾天,火冒三丈:“有沒有藥,灑在她身上,傳染一家子人。”常氏故作爲難,其實是收錢才辦事情。
見張夫人走來走去叫囂,只是不提多加錢的事。常氏道:“他家裡妻妾多,這一個是廚房上的,要是先傳染後傳染上的,警惕了倒不好。”
張夫人沒有話,常氏出來安排醫生,找一個人冒充,明天好哄若荷。又擔心若荷變卦,擔心好幾回見天明,好容易到下午,若荷出來,和常氏有說有笑走。沒走幾步,就說累了,又說沒精神。是個女眷,包頭掩臂的常氏沒有懷疑,反而笑她:“這麼小就累,等下好好看看。”
見一個深巷子,若荷不疑有它的走進去,見牆角有梅花,看了一回很有興致,同常氏再走。
常氏邊走邊道:“這是個有名的醫生,她的名氣是不外傳,早年遵祖訓治病救人,我纔有緣份知道他。今天爲帶你來,我昨天好求了他半天。不過許給了你,也沒有辦法。”
若荷笑問:“女醫生不多見?”
“人家是家傳的。”
這麼說着,到了院中,常氏喊門,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白淨面皮,生得富泰:“喲,常嫂子,你來了。”
“我帶人來了。”常氏堆出來笑,又推若荷進去。進去見掛着一個像,常氏說是醫聖,若荷也不認識,坐下來,猶豫不決地解開包頭的布,面色黯淡。因要把脈,又不肯伸手。常氏和婦人好說歹說才肯伸手,常氏代她捲袖子,這一卷上去,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見紅斑滿布手臂上,襯得手臂白處白生生如玉。
可那紅的,看着就更嚇人。
若荷一把揪住那婦人,生怕她跑了的模樣,低聲懇求:“你得幫我治,我得的是麻瘋。”
院子裡有隻貓跑來,聽到兩聲殘絕人寰叫聲:“啊!”那貓纔要跑,見跑出兩個人來,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麻瘋?還不趕快跑。
若荷最後出來,回家去先洗乾淨手臂,再見少夫人,有些喜滋滋:“成了,那藥粉我全撒她們後背上了。”
慧娘賞她十兩銀子,同時對房中另一個人一笑,這個人儒巾應該斯文,眼角有道傷痕,平添幾分殺氣。
馬明武到了。
馬明武笑得含蓄:“少夫人放心,包管有效。”他是昨天到的,到了以後見許多女眷,也擔心奸細二字。慧娘就說起常氏,聲明想教訓她一頓。馬先生是個文人,文人大多是愛動嘴皮子,不愛動拳腳的人,斯斯文文一笑:“張守戶縮頭,張夫人跳出來?讓他張府全家都不敢露頭的好。”
就有了此計,這是一種能讓人發疹子的藥,算是接觸性過敏源的一種。若荷事先服過草藥,倒不要緊。
馬明武從哪裡弄來的這藥,慧娘沒有過問,也許是深山得來的,也許是鬧市求來的,有用就行。
兩個人閒閒坐着,在說孟軒生:“是三姑老爺定親的小姑爺,家境一般人有志氣,少帥帶他來京裡,纔出去,等他回來,讓他拜馬先生,少帥也對先生說過?”馬明武微笑聽着,再打量當年的十三少。
以前就是俊俏人,換成女裝後,輕勻脂粉,水靈靈的如水中紅萏。從她氣色舒展上,可以看出來少帥當年愛她,現在還是愛她。
馬先生小小的回想一下去年的十三少,慧娘是去年成爲十三少的。帳篷裡少帥逼迫當小廝時,十三少哀哀痛哭,她哭起來面容半點兒不走樣,和伍林兒哭兄弟受傷的那種“哇咳咳”地捶胸頓足分明兩樣。
當時就知道這是個姑娘!
馬先生當時震驚!
震驚過就趕快去看袁爲才發現沒有。少帥分明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顧的只是要她在身邊。馬先生不用怎麼想,就知道十三少是誰。他當時吃驚,回去後推敲半天,少帥敢這麼做?佩服蕭護膽量。
可笑袁爲才這傢伙,京裡兔兒爺只怕見得多,絲毫沒有發現。馬明武一方面提醒少帥注意,一方面和袁爲才閒閒說起十三少,有些不滿:“這小小年紀,生一張女人一樣的臉,跟我們家裡那個,那個,”
他裝臉紅說不出來,袁爲才接上話:“兔兒爺。”張口就來,可見在心裡早推敲過。馬明武和他相視而笑,是從袁爲纔到軍中後,從來沒有過的推心置腹。接下來大談特談這兔兒爺,從後軍中那愛扭腰走的小張,說到中軍沒事就臉紅的後生。
像女人的男人還有很多。
袁爲纔沒怎麼疑心,馬先生功勞也不小。
此時看少夫人,紅暈如春風下桃花,活潑潑的在面上。眸子裡有關切,又含笑在道:“三姑老爺家的小表妹,少帥視爲親妹一般,”停下來想想,少帥對錶妹堂妹們都似親兄長。慧娘再回一句:“年紀最小的這位表姑娘,大帥和夫人也最疼愛。”
馬明武只是笑,少夫人頭上紫英簪,耳上祖母綠耳環,看上去也是最受疼愛的。慧娘沒注意到他心思,滿面春風道:“少帥要帶小孟先生出息,想來想去,只有馬先生最合適。先生,少帥來京裡必有大事情,小孟先生就交給您了,千萬不要耽誤事情纔好,您說是不是?”、
她說得再委婉,馬明武是什麼心竅,一聽就明透。馬先生打一個哈哈,也委婉,他是委婉地提醒:“少帥來京裡做什麼事情,沒有對少夫人說的,我也不方便說。”
慧娘飛紅了面龐,垂下眼斂:“是。”
“不過少帥做什麼,都是疼愛少夫人的。”馬明武微微而笑。少帥有清君側的想法,還不是怕夫妻不長久。封家頭的欽犯罪名不抹去,以後遲早是個把柄。
慧娘難爲情,胡亂用話來掩飾,正問馬明武妻兒如何,孟軒生搖搖擺擺走進來,見到有客人在,對他笑一笑,長袖執起往上一禮:“見過少夫人。”
蘇雲鶴也說他自認爲是外人,孟軒生心想還沒有成親,這表嫂二字是萬萬不能喊,不能讓人看自己高攀。
其實也就高攀過了。
慧娘笑指:“見過馬先生。”
這是蕭護提到過的,孟軒生私下裡問的小廝,知道這是軍中幕僚,以前也是跟蕭大帥的,不敢怠慢,過來見禮,坐下後,纔敢認真地看他。
一個書生?
還很文弱?
打仗時他站哪裡?
少帥馬後面,還是大軍馬後面?
這是小孟先生對頭一面的看法。
蘇雲鶴興沖沖走進來,手裡端着個鳥籠子:“表嫂,表嫂,我給你弄只好玩的。”慧娘抱怨他:“大呼小叫的,讓你表哥聽到,不罵你?”表嫂對錶弟越來越喜歡,表弟在,少帥全打罵他去了。
“我在門口問張伯,說表哥不在。又說來了客人,張伯神神秘秘的讓我來看,”蘇雲鶴一手端鳥籠子,那眼睛“嗖”地就奔過去,又驚訝又喜歡:“馬先生,小馬先生,哈哈,你幾時來的?”
孟軒生一聽蘇小弟也認識,馬上側目,蘇小弟認識的全紈絝,比如永寧侯石明,就會高談:“金石木硯,沒有我不知道。”蘇小弟就要跟上:“你有驚堂木嗎?”石明就愕然,他不是升堂的大老爺,還真的沒有。南宮復就一展笑顏色:“你輩都是俗人,來來,嚐嚐我的三分點舌羹。”
接下來絮絮:“雞信鴨信,一碗湯多少隻雞鴨,”孟軒生跟出去一回,很不願意再去。
見馬明武手指住蘇雲鶴:“且住!表公子,你這架勢像是要撲我懷裡,我老了,經不住你折騰。我昨天到的。”
他不過三十來歲,就說自己老了,蘇雲鶴頓足大笑:“你是怕了我吧?”
“怕你?五舅老爺如今還是名士?”馬明武笑得別有含意。蘇雲鶴更大笑:“你不在,自然名士!來來,馬先生,聽說你在表哥軍中很是威風,我來問你,”手中鳥籠子一提:“這是什麼鳥?”
籠子裡有隻畫眉,一看就知。孟軒生正不知道什麼意思,聽馬先生揚眉:“雎鳩!”孟軒生急了:“先生錯了,這分明是隻畫眉。”馬明武對着蘇雲鶴笑:“公子已長大,豈不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你跟着少帥出來,不思上進,弄只鳥在手裡,只能是有思幕成雙之意,難道你還是孩子,不做婦人之想?”、
孟軒生呆住。蘇雲鶴大笑:“你罵得我好!”馬明武在蕭家時,父親五舅老爺最愛和馬先生打機鋒,打到蕭大帥都要避開,怕了他們。
馬明武隻手掂起茶碗蓋,徐徐而去浮沫,也是一句話出來:“這碗裡是什麼?”孟軒生急忙去看,一個人在心裡喃喃着猜:“銀針?雪芽?”蘇雲鶴道:“爛草根子!”馬明武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五舅老爺的兒子。”
孟軒生急忙問:“這話怎麼說?”
“當年神農嘗百草,其中就有茶,神農都說是草,這是今年夏天的新茶,掐下來有幾個月,又揉又烤,還不是爛草根子。”蘇雲鶴意猶未盡,又要張口,馬明武擡手擋住:“我是來當差的,不是來和你鬥口。過幾天吧,我們帶上酒,好好的說上三天三夜!”
蘇雲鶴對他扮個鬼臉兒:“好吧,饒你這一回。”馬明武一曬,見表公子這才把畫眉給少夫人,欣然有得色:“我花了大價錢,可恨石明那廝,家裡有隻好的,不肯拿出來打賭,我自己買一隻來,送表嫂玩。”
那鳥生得一道白眉,極是秀氣。慧娘也是個愛玩的人,一見就愛上了,拿點心捏碎逗它:“會叫不叫?”
院門大開,蕭護帶着蕭拔蕭執進來,蘇雲鶴一下子慌了手腳:“表嫂,這是你自己買的,不,是你讓我買的。”馬明武笑得不行,起身出去迎少帥,抽空兒調侃表公子:“我借你膽子,你就大膽子一回不行?”
一年一年長大,和小的時候沒兩樣子。
“你自己留着用吧,”蘇雲鶴整衣服,先殷勤的出去迎接。慧娘太喜歡這鳥,端着到廳口兒給蕭護看,蕭護沒問哪裡來的,讓慧娘出去:“馬先生來,親手整幾個菜來。”
當天又請來姚興獻王源魯永安三個人,一直喝到半夜三更,馬明武不能回下處,和蘇雲鶴抵足而眠。兩個人談興高漲,孟軒生一夜沒有睡好,早上頂着兩個黑眼圈,打着哈欠被蕭護瞅了一眼,臉紅半天。
……。
張府有病人的消息,是下午傳出來的。張守戶估計沒有想到有一隊綜合素質的在對付他,管散佈消息的散佈消息,管議論的就在人堆裡議論。
先是頭天常氏回去回張夫人:“不得了,那小娘皮得的是麻瘋。”張夫人哈哈大笑,得意忘形:“老天開眼,她們去到京裡,一定是到處亂走,男人們得了,再給她們。”晚飯眉飛色舞,說了又說,把張守戶和幾個兒子全噁心得沒吃多少,躲出去重新再吃。
夜裡張夫人就發作,癢得睡不着。張守戶自娶了表妹,就和她分房睡,到早上才知道。張夫人戰戰兢兢:“不是麻瘋吧?”
請幾個醫生,說疹子,說蟲爬的,還有說桃花癬。張守戶大罵:“冬天哪有桃花癬?冬天有什麼蟲!”醫生反倒定定看他,就沒有人放蟲?最後請來太醫院最老的醫生,醫生腳還沒有出門,外面消息就傳開來。
“張夫人什麼病?請老太醫?”
先是兩個人在鬧市裡拱手,大聲道:“啊,年兄。”
“啊,賢弟!”
“年兄匆匆忙忙,往哪裡去?”
“賢弟啊,東城角子裡有幾個乞丐,像是得了麻瘋病。這不,我家侄子不懂事,前天去東城合和樓玩了一夜,回來就不舒服。我得爲他請醫生去。”
“合和樓?那是煙花地啊,年兄啊,好像經常有乞丐乞討。”那賢弟面如土色,就要腳底抹油:“您快去。”
年兄一把抓住他:“賢弟,你認識太醫院的老太醫,來,可巧兒遇到你,幫個忙,幫我去請。”賢弟恨不能給他一巴掌:“老太醫才讓金虎軍的張大帥府上請走,說他夫人也渾身作癢……。啊!”
說到這裡閉嘴,年兄急了:“張夫人也是這樣?她又不去煙花地方。不是我急得要死,都說幾個乞丐是煙花地的入幕之賓,那下等的沒客人,忍不住就尋乞丐。”賢弟面容扭曲:“年兄你放手,不是入幕賓,也能得上。”
撕回自己衣服,恨不能拔腿就跑:“年兄,你去張府上請吧,張府上……。小弟走了!”
旁邊的鋪子多,打鐵的,賣綢緞的,珠寶玉器鋪子都有,人人都忙自己的事,等到話入耳中明白過來,那兩個人一個也不見。
唯一記得的,就是他們衣着不差,翩翩佳公子般,又一口好官話,好似京中官員。
麻瘋這種病,一般人遇到就躲。因爲這年代沒有好醫生和特效藥,又傳染性強。很少有人拿自己生命開玩笑,以身試病去研究。
只聽到這兩個字,消息馬上傳開。
張守戶晚上知道,已經晚了。他在書房裡爲夫人病煩惱,又罵兒子:“約好的人怎麼不來?”因爲母親有病,張寶成親自去見常氏。張玉成病在牀上還起不來,張金成答應:“我去看看。”張守戶還罵:“老子不是隨便見的,看什麼看!”
約的是幾位大人吃酒。
張金成打馬出去,先到最近的一個御史家裡。纔在下馬石前,見那大門“啪”地關上,張金成才罵一句,門縫裡有人驚恐萬狀地喊:“我們爺不在家,張公子請回吧。”張金成馬上明白,在肚子裡把這一家罵得爛死,還想再去第二家,在路上見到一個熟悉的公子,才拱手要問好,那個人面上一驚,驚魂未定狀,隨即馬上一伏身子,打馬而去。
他太惶急了,馬蹄險些撞到人。那人閃避,又撞到路邊攤子,攤子是個賣吃食的,險些被鍋中油潑中,跳着腳罵:“混闖你孃的,你不長眼嗎?投胎嗎?奔喪嗎?”
雪夾着北風打在張金成面上,他一點一點的明白了。轉頭打馬回家門,見一個小廝亂跑過來:“二爺快去,夫人快不行了。”張金成惱得一馬鞭子抽倒他,不解恨,又踹了幾腳,踩得小廝地上亂滾,才罵道:“你娘纔不行了!”
問父親,果然是在母親房裡。他才進去還沒有到牀前看,張寶成奔進來,氣喘吁吁:“不好了,那常氏也發病,他兒子害怕,要把她送城外化人場去,我追到城外才找到她,她……和母親一樣!”
張守戶父子目瞪口呆,牀上的張夫人一個字沒少聽,連聲叫着:“哎喲哎喲,老大,小二小三,再把小四擡到我牀前來。”張金成看母親,才半天不見,母親面上脖子上,露出來的手上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紅斑。有些抓得稀爛,血淋淋的看着人驚心動魄。
張守戶暴跳:“你還想把小四也惹上!”他身體強壯,那藥交待過了一夜有些下去,他沒有起紅斑,也覺得身上癢。最要命的是,想出來的癢,是無處不癢,具體哪裡癢卻不知道。張守戶也暗暗害怕。
張夫人是從來沒有過的氣怯,奄奄一息地喊兒子們:“老大,你別過來,你就站在那裡聽就行了。春喜,”
高喊幾聲叫不來,張金成出去找,見春喜縮在下人房裡發抖。見三公子來找自己,應該是找自己去侍候夫人才是,春喜魂不附體地大叫:“我不去,我還有老子娘,我不想死!”張金成擡手就要打,春喜一擼袖子,沒命的叫:“我也得了,公子你離我遠些兒吧。”
春喜有一身好肌膚,雪白如蓮藕。張家四個公子眼饞她,都堵住她摸過。此時那手臂上幾點紅,紅得好似雪中紅豆,但是足以嚇死人。
張金成往後就退,回母親房中,見到多了一張春凳,張玉成最疼母親,讓人擡自己來。張夫人此時也顧不上罵他來,對着小兒子淚汪汪。春喜不在,只能使喚兒子們:“老大,你去那鑲螺鈿烏木匣子裡取鑰匙,幾個小的,對,就是這幾把。”
和着淚水一一分派:“銀票,你們兄弟四個分了,我死了,你爹是個沒良心的,一定再找填房,與其等他分給別人,不如先給你們。你們都沒有成親,珠寶四個人均分,我妝臺上匣子裡的,單給小四。鋪子房契,兄弟四個平分,田契,小四多佔一成。還有……。”
都交待下來。
張守戶本來就火,是窩火沒處發,現在聽到夫人的私房,竟然比府中的還要多。知道這個人管家昧私房,張大帥氣得一擰脖子走出來,雪地裡滑,人注意力不集中,只氣去了,又差點兒沒摔倒。
他跺腳,獨自帶馬,往元寶巷子裡茶樓上來,打算見南宮復。這一次和以前不一樣了,鋪子里人見到是他,嚇得人一縮,又乞求可憐的看過來,意思張守戶看得明白,您不要再來了,我們怕死!
張守戶惱得直想把鋪子砸了,再看對面茶樓。茶樓裡雖然不好公然關門,但是從小二到掌櫃的全可憐巴巴,意思是您不要進來了。
張大帥怎麼能受這種氣,一甩衣角,大步走進茶樓。才進去沒上樓,有一個人尖叫:“麻瘋病的張大帥!快走!”這茶樓生意不錯,坐的有七成人。見一個往外跑,其餘的擋也擋不住,全跑了。
張守戶也夾在中間往外跑,他獰笑着,說這話的人是誰?他才一出茶樓門,見對面鋪子“啪啪”開始關門。愣一愣,聽身後茶樓也“啪啪啪”在上門板。
幾個小二從沒有這麼勤快過,嘴裡失火般喊着:“快快!晚了他又要進來了。”還有人高喊:“把他腳踩過的地,碰過的東西全用開水煮!”當武將的耳光靈光,聽有人怯聲道:“張大帥今天來沒碰東西?”就踩地了。
“笨蛋!他以前沒碰過嗎?快把他用過的茶碗找出來,砸了!”這人是個多少知道的,麻瘋這病的間接傳染,就是碰過的器具物品手巾全能傳播。
張守戶快氣死過去,只死死盯住那高喊的人,直覺上這個人一定有古怪。那個人對京裡像是很熟悉,左一轉,右一拐,而且邊走邊高喊:“快跑啊,麻瘋病人張大帥出來了!”
“哄”地一下,潮水般人亂了。這也難不住張守戶,他也是混戰中尋找敵人主將的好手。大喝一聲,手中同時把衣前襟紮在腰帶上,雙手扳住最近的一個人,那個人連聲叫:“我家中有老孃,膝下有孩兒,你饒了我吧,”
腦袋上一沉又一痛,麻瘋病人上了他的肩頭再上頭頂。街上人亂,正方便張守戶踩着人頭追。沒出一條街,人全跑光了,張大帥跳下地,死死地緊追不放!
他和蕭大帥一樣,也正是年富力強的中年,一氣追出去好幾條街,也高聲喊:“抓住前面那賊!”街上的人不知道聽誰的?那個人對京中道路也不是太熟悉,一刻鐘後,被張守戶堵在死巷子裡。
他還沉穩,慢慢轉過身子,是一張平凡的臉,混入人堆再也不好找的那種。安然地道:“張帥,你好!”
張守戶大喝一聲,手中無刀劍,只空拳攻出去十幾拳。那個人也空拳相還,三招一過,張守戶跳出戰團,面上陰得似要把他千刀萬剮一般:“你這是軍中的拳法!你是誰!”
國舅不會出這種下作陰謀,只能是蕭護小兒!
“蕭家小兒在哪裡!”張守戶慢慢解衣服,大有今天不說,把你打死在這裡的架勢。兩邊是牆頭,牆頭內忽然飛出幾條飛索,那人手攀住,大叫一聲:“張帥,你殺的人多,你自己好好去想!”
人如飛仙,被飛索渡走。
張守戶惱得渾身冒火,最近的一個門,踹開就闖。裡面有人出來喝問:“你什麼人,亂闖人家中!”張守戶一拳打倒,衝到後院,見有一雙腳印在,深深印在雪地中。
這兩邊不止一家,張守戶再闖別人家,好幾家院後有深腳印,而住這裡的人一臉懵懂,還來質問。有人見他兇相必露,操起扁擔就打,被張守戶閃過去,狠狠一腳踢倒!大步出門,見自己馬跟來在巷子外面,上馬往南宮復府上去。
馬後面,跟着幾個男人拎東西喊打:“抓賊了!”
看上去張大帥很是威風,比在戰場上要威風。
馬跑得快,張守戶騎術本精良,人流中也快馬而過,一氣到了南宮復府外,大喝一聲:“我是張守戶,讓南宮復來見我!”
丟下話,就轉回府中,不管你南宮復氣暴露關係也好,惱不應該也好,張守戶忍不下去了,說反總是不反,全是黃口小兒!
老夫縱橫戰場數十年,再不能忍耐下去!
回府中頭一件事,吩咐自己親兵:“點齊人,去到那巷子裡,把這幾戶人家給我抓來,老子要審他們通賊!”二門裡只有小廝們跟着,一個一個交待:“給將軍們送個信,就要開始了!再見……這幾位大人,告訴他們,要怕老子是麻瘋!就不要來!”
問兒子們,還在夫人房中。張守戶進來看夫人,腳邁進房門忽然一愣,他打人追人出了一身大汗,這身上的癢像是沒再有。
這一想,手臂上又癢起來,捲袖子看,幾個小小紅點。因爲小,張守戶瞅着像自己有一年發疹子,那是在野地裡沒有糧草,吃壞了東西。
他心中一動,想到街上消息的傳播,有人所爲,那不見得是麻瘋。太醫院的太醫還說是!一腳進門裡,先命:“再請老太醫來看。”見四個兒子全面有悲傷,當老子的破口大罵:“我死了嗎?你們全哭喪着臉!”
“我要伴母親在這裡,我不走!”張玉成叫起來。他自中了自己的春藥以後,面黃肌瘦的沒有人形。張守戶想了想,咬牙拼一個兒子留這裡,看看能不能傳染上。他這樣一想以後,覺得手臂上那紅點,倒不怎麼癢了。
喊上其它的兒子們出來,到書房裡罵:“你們不怕全染上!”不能四個兒子一起拿去試。正罵着,請太醫的小廝先回來:“太醫說有事不得來。”人家是不敢來。張守戶氣圓了眼:“有一天,老子宰了這目中無人的東西!”
此時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是麻瘋?太醫都不敢來了。是麻瘋?分明有人作爲。張大帥氣了一個倒仰,罵人的氣力都提不起來。
他不知道南宮復馬上去見石明,也很生氣:“和這莽夫就是不能成事!我和他素來表面上交往不多,他在我府門外大喊,又是人人信得他的這種時候,讓人怎麼看我?”石明陰森森:“趕快佈置,再過幾天,聽說諸王要進京,更不好辦,得在諸王進京前成事!”
蕭家裡得到消息,蕭護和慧娘都笑。見天晚了,院子裡本有一株老梅,魯永安又送來兩盆子花房中盆景,上面紅珠子結得累累可愛。夫妻攜手賞花過,進來用晚飯。侍候的不是水蘭和小螺兒,而是馮媽媽。
在桌子上掃一眼,見全是熱菜這才放心。蕭護知道她意思,又見慧娘乖乖低頭扒拉飯,笑道:“媽媽請出去用飯吧,我盯着她,不讓她吃冷的。”
馮媽媽是無奈,那些冰果子怪東西,還不全是你弄來的。當着慧孃的面說了一句:“保養身子,才能早日有小哥兒。”
慧孃的頭就更低,就快趴到飯碗裡。還要乖乖答應:“知道了。”蕭護幫着她說話,馮媽媽才走。
慧娘難爲情地看自己夫君,低聲道:“讓媽媽擔心,我再也不吃了。”蕭護變戲法般桌子下面取出一盤子路邊上羊頭肉:“媽媽們是經心,咱們要還是在軍中,有什麼吃什麼。”哄得慧娘笑嘻嘻。
邊吃邊往外看馮媽媽會不會進來,又告訴蕭護:“弟妹們不高興。”蕭護回答:“不高興你也管得着。”也許夫妻生分,也許是自己無事犯小性子,就和十三一樣。不過還是多問一句:“老七又打媳婦了?”
“不是。”慧娘飛快地吃着,生怕馮媽媽進來自己吃不着。故鄉水,故鄉菜,對每一個人都有吸引力。
蕭護不會接着問,又不是兄弟們不喜歡。他閒閒地問慧娘:“新年裡你要住哪裡?”換了慧娘一個白眼兒,還嗔怪他:“少帥你眼裡還有女人嗎?”
就知道他不會關心。
“有啊,只有你一個,以後興許有我女兒吧。”蕭護微樂。慧娘鼓起嘴,又悶頭吃起來。好吃的下肚,抹抹嘴開始理論:“跟着少帥出來的,只有兄弟們少帥才關心。”蕭護故意訝然:“這不是你的事?”慧娘大受委屈般:“我不正對着夫君回話。”
蕭護撫額頭竊笑,又倒一杯酒:“你說,我在聽。”
慧娘奪下酒杯:“這是正經事,兄弟們回話,你也這麼着。”她不會說歧視女性,卻迸出一句:“功勞面前人人平等。”
“哦……。”那一位全然不關心。
慧娘飛快道“若荷立了功,弟妹們都不高興,認爲自己沒出上力。少帥你看,我們這些女兵們,也很給你長光的。”又往外看蕭北在不在:“說起來,蕭北還不知道,他只以爲是少帥妙計,若荷說他小看了,要再立一功才告訴他。”
蕭護很是配合:“那我也不說,你看我就沒有說。”
慧娘生氣了:“你敷衍!”
“我,這酒真不錯。”蕭護去研究那酒。
慧娘扳他面龐:“我就不能知道,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你又不要十三了。”她舊話重提,小嘴兒噘得高高的,眸子裡有關切,有擔心,有深情。見蕭護看自己,鼻子吸幾吸,彷彿你不說就哭給你看。
那面龐兒粉嫩,好似几上才送來的牡丹花。
蕭護取笑她:“說到底,你是沒事做閒的。”慧娘悶在心裡好多天,來一個人問都不說,聽到張府上這幾天會安生,自覺得有功,就來討情分:“讓人去看過,我表姐幾天沒回家,少帥你難道不擔心?”
“她偷漢子也與我不相干。”蕭護更要笑。他的笑更讓慧娘不快,慧娘幻想的自己盛大出場,告訴自己親愛的夫君,一直在你身邊,一直伴你左右。到時候少帥會咧開嘴笑,哈哈哈……。
因爲表姐的突然失蹤,慧娘認爲幻想會破滅。她憂愁了,幾時才能恢復身份?
眸中輕愁打動了蕭護,蕭護擁她入懷,用自己脣上的酒氣沾在她面上,兩人額頭輕抵,少帥柔聲道:“乖,新年裡給你喜歡的禮物。”
“我只要……”慧娘傷心,她只想新年裡正大光明拜祭父母親。她要從金殿上開始,告訴京都每一個人,我是封慧娘!
她當然弄不懂蕭護的意思,不知道這新年禮物代表什麼,只倚在夫君懷中傷心。簾子一甩,馮媽媽快步進來,在外面就看到多一個盤子:“我的佛爺,要說幾回才聽。外面的東西,不乾不淨的,平時吃個野意兒也罷,這,現在身子要緊的保養着,怎麼又吃上了,這吃的是什麼?”
只有一個光盤子在。
慧娘縮在蕭護懷裡,再縮一縮不敢回話。蕭護也陪笑:“媽媽別惱,不是涼的。”馮媽媽生氣的在桌子上,條几下一陣找,找出來一盤子冰果子,滿意的端走了。
門簾子重新放下來,慧娘才從蕭護懷中伸出腦袋,輕輕的小心地,吐一口長氣。蕭護哈哈大笑:“讓你怕個人,真不容易。”
第二天張玉成沒有事,張守戶強逼老太醫再來看,張夫人也好了許多。可幾位有來往的官員們不肯來,這消息風一樣的傳出去,兵部裡尚書也送信來,信中關懷備至,最後一句話:“幾時好了幾時出來。”
你說你好了,人家不信,誰拿自己命去試?
張夫人還沒有全好,自覺得還是要死,但明白一件事,喊來兒子門外站着:“我死了,不能讓他們好過!一個小娘皮,就敢耍到我頭上!給我點幾個人,我要上蕭家,把她們全染上!”
家人們敢跟去的不多,倒是幾個親兵有膽色還敢去。
還有幾個大腳僕婦,受過張家深恩,也跟去。
張玉成起不來,張寶成親自帶着兩個兄弟,親兵在後面,大腳僕婦們扎青衣,帶短棍,一個一個紮裹利落,張夫人坐在小轎子裡,氣勢洶洶往蕭家來。
沒到蕭家門口,街上先見到兩個人。常氏也在這裡,一看眼睛都紅了,那紅衣綠裙的正是若荷,旁邊走的挎菜籃子的,卻是顏氏。
“夫人,蕭家的小娘皮!”常氏嗷的一聲頭一個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