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也不能就走,大家去往正廳。五舅老爺姓蘇,三姑老爺姓賀,四姑老爺姓林。這三家中願意依附蕭家,平時和蕭家走動得近的人全家都在這裡,黑壓壓又是一片。
小表妹還跪在飯廳外。
廳上燭火高照,蕭大帥沉着臉,蕭夫人也沒笑容。下面男的一起,論輩份排座位,長輩位坐前面,晚輩們近支中蕭護年最長,他從諸兄弟前面。隔得很遠的親戚,和蘇、林、賀三家等人中年長於蕭護的很多,他們按房頭再論座位。
女人們以男人座位論座位,慧娘坐前面,在舅太太諸家伯母嬸孃後面。
蕭大帥眼一直就眯着,看人都不帶平靜樣子。他風雨欲來般,從蕭家的同宗兄弟老爺們起,沒有一個敢和他正眼相對。
這風雨欲來,帶動廳上也是這般氣氛,凝重又壓抑,有人呼氣聲重些都聽得到。
慧娘在家裡從沒有這樣過,就是她犯了錯,父母親只是扳着手指頭跟後面說了又說,反正離不了一句:“到你婆家,看讓人笑話。”她對小表妹受罰,心裡表示在情理中,但實在可憐她。平時看着嬌嬌女一個,家裡最疼的,表哥蕭護袖子錢敢自己去翻。
這一朝說錯了話,嚇得直哆嗦。公公變臉,好似廊下花都要落,天也陰,早早黑下來。慧娘不由自主又往自己身上想,自己私出府的事……。不過小表妹沒捱打,慧娘慶幸許多。
到底還是家裡的嬌姑娘,以慧娘對蕭家的認識,算是網開一面。
正想心思,蕭大帥開口就把慧娘嚇一跳,纔回過神
偷眼看公公,不大會兒不知想了什麼,面色如鍋底。習武的五官敏銳,慧娘聽到身邊有人呼呼喘氣,輕掃眼角,見坐左首的隔房頭七少夫人面無血色,快近土色。
這必然有原因,慧娘這麼想。
蕭大帥一開口,嗓音洪亮,卻帶着怒氣,緩緩掃視廳上衆家兄弟,有兩房隔了房頭的算兄長,年紀還比自己大,此時全肅然端坐,目不斜視,好似軍營中。多看自己兒子一眼,他面無表情,身子筆直,還有自己媳婦,也是坐得端正。
慧娘這孩子不用擔心,她在軍營裡呆足一年多,應該早被兒子拘束出來。但蕭大帥還是欣慰的,覺得所有小輩的媳婦中,自己兒媳婦身姿最直。
但還是生氣,他一字一句:“我自三年前兵權交卸給少帥,家裡呆了三年,也聽了不少稀奇!”這一句重了,大家凜然。
“從我膝下有了少帥,我是怎麼管兒子的,人人清楚,人人見過!”慧娘聽到這裡,忽然明白,大徹大悟,少帥對人那麼嚴,是自己身受過。她在心裡小小調侃一下,哪天夫君心情好,讓他講來聽聽。
蕭大帥語聲沉重:“我數十年不享天倫樂,夫妻少團聚,親戚們少問候。好容易能享樂,一些事情在我眼裡,我都放過,縱得一個一個快上天!”
蘇雲鶴頭快低到膝蓋上去。今天飯廳上一見面,不得不去父母親面前問好。父親冷眉厲色,母親神色漠然。長輩們皆板起臉,兄弟們有同情的,有鄙視的。
“坐好!”蕭大帥還不容他低頭躲羞。這一聲,人人挺直胸膛,慧娘看自己婆婆蕭夫人,也是一般。
“我蕭門在江南數代,不敢說清聲雅聲,從不許出紈絝子弟!”蕭大帥有了痛心:“自五年前,四叔公一房六叔戰死,九叔戰死,留下孤兒寡母我心中傷痛,又兼少帥要掌兵權,我命蕭家所有子弟,咱們所有親戚退出軍中,免得縱放了少帥!他約束全軍,自己收伏人去!不想!全在家中吃酒賭錢,包戲子亂養人,一般有公中田,不愁衣食,也不思收心。”
變了臉色,重重地罵:“一羣混帳!”
“啪啪啪啪,”所有人都跪了,五舅老爺等長輩們全站起來肅然。女眷們初經過的,和心中有鬼的,全軟在地上。慧娘縮頭縮腦,心想幸好軍中經過,不然一入蕭家就遇到這種場面,她怕自己也軟了。
一般嬌滴滴的女眷們,只怕會嚇出病來。
這時候只有蕭夫人勸了:“夫君息怒,只讓小輩們跪着吧。”蕭大帥冷哼了一聲,面目如大雨滂沱之前陰黑,冷聲道:“都先起來!”
衆人戰戰兢兢回座,廳中獨蕭護筆直跪着。人人不說話,只有慧娘不知道蕭家規矩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蕭大帥生氣,頭一個跪的先就是蕭護。那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父親生氣,少帥敢安生生坐着?
慧娘本就怕公婆的,她角門裡進來還能自持,是懷裡有一紙文書,還有蕭護和天下所有人疼媳婦上比起來,都算是疼愛,枕邊百般哄又說,慧娘纔好些,今天又嚇得不行。
但見丈夫跪着,慧娘才落座,又起身跪下。
蕭夫人有些心疼,到底是媳婦。這樣想,其實是潛意識裡隔了一層,蕭夫人還沒有想到,對丈夫使個眼色,纔要說媳婦不必跪,蕭大帥陰沉着臉對她看看,蕭夫人閉嘴。
她一閉上嘴,馬上就明白。那是自己的媳婦,不是外人,她不跪,哪一個跪?
廳上雷霆繼續,蕭大帥是怒極,他不發作就罷,一發作就掃個乾乾淨淨:“嬉戲玩樂,沒有人不愛!但凡事有度,因玩荒廢忠孝親德,還敢自以爲喜!與人傳誦!衆兄弟模仿!”淡淡地問:“少帥,喜紅院中好玩樂,江南十六郡只怕都傳遍了。”
這是慧娘耿耿於懷的心事,怕自己夫君包什麼人,養什麼人。最近自己心中有鬼,不敢挑明瞭問,只自己無事亂想,不想今天父親當衆問出來,慧娘急了,很怕丈夫當衆受責罰。這種時候纔想起來,就算少帥有這事,不過是外面相與幾個睡覺的,絲毫不動她自己分毫。
她很想叩頭爲蕭護求情,她跪在蕭護身後側方,心思微動,身子也跟着心思微一動,見自己丈夫垂在身邊的手微擡往後,不經意的擺了幾擺。
那意思,不必求!
不求最好!
燈火明亮,大帥在責問兒子,人人目光都難免在蕭護身上,這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虧他們夫妻跪那麼遠,後面也不長眼睛,是怎麼就知道此時提醒的?
蕭大帥夫妻也看得清楚,見兒子怕媳婦不懂觸怒自己,蕭大帥破天慌的當沒看到,只是更加嚴厲教訓:“你大了,打發你走那一天,我對你說過,凡事自己拿主張,我只想膝下弄孫,與你母親安樂。軍中也還罷了,隨你怎麼樣弄!回來怎麼敢如此放縱!我本不想管你,不過你自己想想,給你兄弟們帶的什麼頭!”
蕭護不敢辨。
“都是你挑的好頭!”蕭大帥話風再一變,厲聲道:“引出來逃學私會的!”撲通撲通,跪下十幾個,蘇雲鶴在其中。蕭大帥再怒:“恣意揮霍,流連酒肆!”撲通撲通,如鴨子入水,又跪倒十幾個。“私交官員,行事不正!”撲通撲通,跪倒幾個年長的侄子。“挑唆丈夫,不敬公婆!”乾脆倒了幾個。
慧娘噤若寒蟬,知道公公是借表弟和小表妹這兩件事敲打訓誡,但沒有想到他這麼厲害。一條條說出去,除了少數的幾位長輩,別的人又全跪了。
以前慧娘聽說蕭護爲和自己圓房帶着衆兄弟跪倒一片,是隻聽沒見過,那今天她深刻的感受到一個現場版。
這和少帥大帳裡發脾氣一模一樣,半點兒不走樣。慧娘還有心思開個玩笑,可見家學淵源,從來不差。
蘇雲鶴到此灰心,深深悟到是自己糊塗。他一時貪新鮮,要說顏色好,家裡能找不出一個好看丫頭?只是貪新鮮,這是千古不變的大家公子愛上貧家女的調調兒,閨中姑娘們見得太多,天天金絲燕,偶然來個小鳥兒沒有不喜歡的。
他忘了自己家和姑丈家是連在一起,他忘了姑丈蕭大帥不是客氣人。白天親眼見到王月娥在表妹和姐妹們面前露怯,晚上又見到久違的家風,蘇大公子總算明白,就是王月娥進了門,在這家裡也呆不住。
喜歡她活潑俏麗,現在想想是嘴皮子潑辣。神思轉開,如果表嫂如王月娥般,角門裡進來先掄剪刀,姑丈不敢把表哥往死裡打!
同父親打自己一般。
表嫂進門後,不受姑母姑丈喜歡,表哥雖然背後勸,也是表嫂半點兒不敢錯纔有今天。難道自己對王月娥沒有哄勸,她要聽,怎麼會懷揣剪刀而來。可笑死了,蕭家門裡弱女子動剪刀!
蕭家是什麼地方,滿門武將!
蕭大帥訓的什麼,蘇雲鶴已經聽不見,他只知道心底一縷什麼,以前以爲是心香一瓣,現在看來是廢氣一絲,猶有不願的出了去。
“回家去!各家自己抄檢!姑娘們房中不許有的東西,公子們房中不許有的人,再撞到我眼裡,我代你們管教!”蕭大帥最後一句總算出來。
大廳上齊聲應:“是。”
蘇雲鶴收回心神,同着衆兄弟一起叩頭。蕭大帥微微有了笑容,再喊兒子:“少帥。”蕭護應聲:“是。”
“先時不給你派人,是看你本事!你許多兄弟願隨你去,你自己挑上幾個,帶着進京去見識吧。”
父子目光碰在一起,蕭大帥慈愛一閃而過,蕭護感激莫明,同着慧娘再叩頭:“多謝父親。”當丈夫的在叩頭,慧娘敢不跟着?
“媳婦!”蕭大帥再喊兒媳。慧娘忙答應:“在。”蕭大帥微微而笑:“你丈夫挑了什麼人,你就見見他們媳婦,同去京中一路侍候與你,你要約束與她們,不可怠慢。”
人人豔羨中,都覺得蕭少夫人又混出一層天,慧娘和蕭護剛纔一樣,滿心裡感動,當下蕭護領着她重又叩頭,蕭大帥才淡淡:“都起來吧。”
蕭護和慧娘算起來利索的,餘下子弟有一半迅速起身,各自回座。還有一部分,揉腿的,需要人照顧才起身的,這全是女眷們。
“四堂兄可有話說?”蕭大帥問年長自己的那幾個,一個一個問過來,沒有人要說。再問五舅老爺,二姑老爺和三姑老爺等人,都說無話。外面天色也近二更,蕭大帥才道:“散了吧,回去各自收斂,再不要把這種事撞到我眼前。”
蘇雲鶴再羞慚一下,見姑丈姑母離去,尋到父親身後,羞慚慚道:“兒子還想再跟表哥幾天,把舊日的功夫拾撿起來。”
“羞死我!只是沒地縫兒鑽。”五舅老爺冷笑:“說什麼舊日功夫,你舊日睡懶覺的功夫!”五舅太太到底心疼兒子,又感激於姑老爺出面管教,嘆氣道:“讓他留下吧,回去見到,你還是生氣。”
蘇雲鶴跪下來:“回父親母親,兒子想跟在表哥身邊侍候,”聲音低下去:“不得功名不敢見父母。”
五舅老爺看他,濃重陰霾月色淡淡,照出來兒子聲顫氣微,眼睛下面無端微青,也是日日沒睡好模樣。這是他的長子,長子多寄託父親更多期望。五舅老爺心灰着:“去吧,去到由你表哥教訓。”
蘇雲鶴心中一寬,他原本在五舅老爺面前嬌慣不亞於小表妹在蕭護面前,纔敢行外面私會人的事。見父親聲氣好了許多,陪笑哄他喜歡:“兒子謝父親,父親請放心,表哥打起人來,不比父親差。”
“我巴不得他打死你!”五舅老爺又氣上來,因灰心掉下淚珠子一串:“和少帥比,你們全是紈絝!你回想回想,少帥十一歲時出城打獵,回來晚了城門關上沒進家門。你姑丈親自一頓打,說他不守時間,以後當兵也這樣,耽誤戰機不說,先不能作表率!幾乎沒把腿打斷,你姑母跪下來求情都不行!還不容他多養傷,說戰場上受傷敵人不容你養傷!趕着少帥沒幾天就起牀,騎馬射箭,那一陣子你表哥怎麼過來的!”
蘇雲鶴不敢回話,這是件真實的事。
“你要去,多想想少帥少年時吃的苦!”五舅老爺唉一聲:“不吃苦中苦,不得人上人!”拂袖走開。
和五舅太太走遠時,一幫子兄弟把蘇雲鶴圍住,全是罵他的:“受你拖累,房裡好丫頭,去了十分之九。”蘇雲鶴人丟得這麼大,索性皮厚到底:“你房裡總共才幾個人,十分之九這數字怎麼出來的?難道還餘半個身子在,還是人全去了,只有心還在。”
“不是你,我們怎麼捱罵?少帥也白填裡面。”
“我兄弟無端被家裡打了,”
“我哥哥也是一樣…。”
蘇雲鶴抱頭鼠竄。
蕭大帥蕭夫人自回房,不讓人送。慧娘被十數個妯娌圍住,她們有人是要說又咽回去,那眼神兒幽幽,慧娘滿心裡還在公公威勢和感激中,愣是不明白。有人就悄聲:“少帥多疼你,只聽說,頭一回兒見,”慧娘心想你咋不看看少帥不喜歡的時候,和大帥沒區別。有人委婉表達願意跟去侍候,慧娘不敢明着拒絕,但是委婉表示遺憾,當家作主的人是少帥。大帥不是說得明白,先選兄弟,再見兄弟媳婦。
流程已經定好。
縱然是爲自己丈夫爭,慧娘覺得這媳婦還是沒看透。剛纔那一陣子又打雷又下雨,難道心裡半點兒不明透?
慧娘到此時也想到王月娥,幸好她沒進這個家。子媳尚且如此,何況是房中妾!
好不容易擺脫她們,問蕭護早已回房。慧娘急急回房,一面回妯娌們的話,一面陪笑:“我並沒有答應。”蕭護隨口嗯一聲。慧娘打發丫頭催水,再陪笑:“父親也發落過了,今天晚上,打發人接小表妹到這院子裡睡如何?夫君你看,夜裡可怎麼回去?又要跪到子時,小表妹從來沒有過的吧?”
“我讓人告訴她了,也打發人到時候接她。”蕭護神色冷淡。慧娘把他臉色看了好幾回,才小心翼翼再問:“我去給她收拾住處,再讓人取藥酒,想來那腿上怎麼好過?”蕭護不置可否,慧娘先去收拾了住處,再回來侍候蕭護洗漱。
睡下來燭影兒搖紅,蕭護吻住慧娘耳朵:“父親問,孩子怎麼沒有?”慧娘這纔想到今天是自己圓房滿一個月,她一抹羞紅上面頰,再到脖子,再到胸前。蕭護笑容滿面,按着慧娘不許動,一手持燭來細看她容貌,曼聲吟道:“情思平生爲你昏,”
“啐,這是什麼歪詩,”慧娘伸臂摟住他,嬌喘着問:“父親,卻是心疼人。”蕭護親她,笑道:“還以爲把你嚇倒,卿卿膽量不小。”又往自己臉上貼金:“是爲夫我素日教導的好。”慧娘不依,擰了幾下身子,不知碰到哪裡,總覺得處處是火,心中無冰。
本來沒有芥蒂,更如驕陽下春風,融融溫暖。在蕭護懷中嬌滴滴:“你當着人對我打手勢,才嚇到我,要是父親見到因此責備,我心裡怎麼過得來?”
“纔不會,你當父親沒看到不成?”蕭護含笑,溫柔地道:“你是新媳婦呀,”燭下他因親熱汗水沁出,在他光潔的額頭上如布細細珠子,人熠熠,珠子也熠熠,無處不奪魂。慧娘詫異過,正在情愛中,又嫣然笑:“也是,那廳上那麼亮,”
把臉貼近丈夫胸前,嬌聲道:“你呀,讓我擔了許多的心。”
“你這心不爲我擔,總不能放着不用?”蕭護用力咬了慧娘一口,陶醉着的慧娘吃痛,撫肩頭撒嬌:“你近來總咬人。”蕭護壞笑兩聲:“嘿嘿。”
不打人,還不給咬?
纏綿過後近子時。慧娘到底不放心,心裡掛着小表妹,摟住蕭護脖子說累了。聽到他睡熟後,悄無聲息從他懷裡移開身子,她對自己夫君過於瞭解,怕他見到小表妹要生氣。又爲自己下午喝斥小表妹放肆不安。
小表妹雖然有錯,但過幾天家裡人還是會一起疼她。慧娘決定今晚獻獻殷勤,彌補一下。
子時纔到,慧娘起身,下牀後看自己丈夫還在睡,悄然出房門,命人開院門,在夜風中候着,見兩個人扶着小表妹過來,慧娘走過去放低聲音:“怎麼不擡回來?”又自己明白。才明白,扶的人道:“少帥說跪這麼久,走回來活活血脈。”
慧娘喜上眉梢,接過小表妹半抱半摟:“你表哥呀,是最心疼你的。”小表妹真正嬌養女兒,跪這麼久,一臉奄奄一息,弱聲道:“多謝表嫂爲我說話。”慧娘慚愧一下,一個字沒敢說,只是想法子哄他早睡罷了。
慧娘怕不說還好,說過蕭護想想這丫頭沒捱打,依他性子再給小表妹一頓,還不如不說。
小表妹在她懷裡,感覺到表嫂很有力氣,抱着上了長廊,姑嫂兩個人全面色一變,正房門簾高打,可見蕭護坐在那裡。
水蘭上夜,早穿得整整齊齊:“少帥讓表姑娘見他。”
可能有夜風的緣故,慧娘和小表妹一起打了一個寒噤。小表妹緊扯住她衣袖,慧娘體會到她的緊張,無奈地想今天是怎麼了,今天日子真不好。
存一絲僥倖,慧娘先安慰小表妹:“也許是說幾句。”小表妹小臉兒蒼白,平時伶俐嘴皮子一句話也沒了。
水蘭再出來傳話:“少帥說沒這麼嬌貴,請表姑娘自己走。”再對慧娘欠身子:“少帥請少夫人進去。”
沒辦法,慧娘先進去,她最會察顏觀色,掀眼皮子先看自己丈夫,面無表情,比得上晚上訓話的公公。還沒有坐,蕭護指自己身前:“你站這裡。”慧娘侍立,才覺得不妙,輕聲道:“求夫君饒過她吧。”
蕭護沒回話,只厲眸盯着小表妹。小表妹離得老遠要跪,蕭護手指面前:“這裡。”慧娘都不忍看小表妹神色,見她磨磨蹭蹭到榻前跪下,蕭護擡手就是一個巴掌,重重打在她小臉上。慧娘縮起肩頭,恨不能掩起耳朵。
積威總在,又不敢勸。
這一巴掌重的,小表妹尖叫一聲,倒在地上。蕭護冷冷道:“起來!”小表妹可憐兮兮起來,磨蹭着才又跪到榻前。
可憐她縮着肩頭,手掩住臉。平時可算是飛揚跋扈,今天頭也不敢擡。慧娘實在心疼她,跪到她身邊懇求:“打我吧,她還小呢。”
話音未落,“啪,”蕭護擡手,又是一個巴掌過,打得小表妹摔在慧娘身上,只是嗚嗚的哭。慧娘才抱住她,見自己夫君冷聲冷語:“你起來,站一邊!”慧娘對他百般使眼色哀求都沒有用,只得放開她站起來。
小表妹對她伸伸手,又無力地垂下。
蕭護沉聲問:“那些話哪裡學來的?”小表妹哭得一抽一抽的,只是搖頭。蕭護冷笑:“姑娘們全嬌客,當着人不打你們,你當我會放過去!”小表妹抽抽噎噎說不出話,蕭護再冷笑:“掌嘴,自己打!看你下回還敢亂學亂說!”
見慧娘又要跪,蕭護瞪她:“你又來了,真是好表嫂,現在不管,還等嫁出去丟人再管!”慧娘把小表妹頭一回見自己的話想起來,小表妹當時搖頭晃腦:“你嫁我表哥呢,實在不能說好我家表哥呢,好的時候是好的,兇人的時候是耐不得的。正經的時候正經,玩的時候又歡樂,哎,就這麼個人。”
這話真貼切!
不過說嫁給蕭護不好,慧娘卻不持同樣看法。是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罷了。
今天就不好,要那麼可愛的小表妹自己打自己。慧娘回想自己成親前挨一頓鞭子,時常想起來要委屈。可今天慧娘一點兒委屈也沒有了,她甚至不忍看下去。
自己掌嘴!
這打得下去嗎?
蕭護冷若冰霜盯着,那眼神兒裡殺氣騰騰,似乎小表妹不聽話,少帥馬上不客氣。他身上寒氣散發,慧娘都不敢說什麼。
見小表妹哭哭啼啼,真的舉起自己手掌,那手掌又白又嫩,那面上也又白又嫩。慧娘心想,這可怎麼打得下去!
“打!”自己丈夫狠狠一聲。
小表妹果然自己打起來,邊打邊哭。慧娘聽不下去,哀求的看着蕭護,蕭護氣稍稍平,才放過小表妹,讓人送她去住處,又讓人拿吃的給她。
並不是不疼她。
夫妻重回幃帳,慧娘實在忍不住,期期艾艾問:“以前那麼兇,難道就是想到成親後?”整體來說,蕭護成親後對慧娘不錯。蕭護微微一絲笑容:“岳父母都不在,你對我說過,你沒有孃家。”
慧娘溼了眼眶,她縮在蕭護懷裡,頭頂上傳來自己這兇狠夫君的輕柔嗓音:“十三娘,以後夫君懷抱,就是你的孃家。”
慧娘失聲痛哭,拿淚水糊得蕭護胸膛到處都是。蕭護眸中也有了水光,不住親吻她,這可憐的孩子。
自從到他身邊,蕭護沒有一天不心疼十三。他爲什麼以前那麼兇,這很適合蕭家出來的少帥,這樣纔是他。只因心愛妻子,就不管不顧的百依百順,纔不是蕭少帥。
他對自己兄弟姐妹都不客氣,疼的時候疼,管的時候管,何況是自己未來妻子。
今天一見到王月娥,蕭護就知道這個人進不了舅父家門。而慧娘雖然是封家花費許多心思教導出來的精品,可安然在蕭家穩住地位,蕭護也有功勞。
而且功勞不小。
這一夜,慧娘睡得更安心,蕭護倒沒睡着,頭枕手臂想心事。這是第二批公文調玄武軍將軍們去京中提審,張守戶當然也去了不少人。他皺眉,自己接下來想怎麼樣,當然清楚。可張守戶,他肯吃這個面上的虧,把他的將軍們也一個一個弄去京裡對質?
真是太不尋常了!
還有壽昌郡主,京中傳來消息,說她在宮中哭鬧不休,貴妃的丫頭勸,被她打了,國舅爺自己去勸,被外甥女兒扯住鬍子一頭揉在他懷裡……蕭護把慧娘往自己懷裡抱一抱,冷笑想這種人也敢想嫁自己,不怕嫁過來斷了兩條腿!
懷中慧娘睡夢中調整姿勢,腦袋在蕭護懷裡拱幾拱,蹭的微癢。蕭護不由自主微笑,把她再抱緊些,聽着她沉沉睡去,再回到自己心思上。
五更照常起身,蕭大帥敢訓別人兒子不怕怨言,就是他自己兒子,他管得最嚴。蕭護一動,慧娘醒了,甜甜先一笑,過來侍候他更衣。幾回飛眸,又幾回羞赧,蕭護手指托起她精緻小巧下頷,柔聲道:“別爲表弟表妹擔心,你心裡只能有你夫君。”
“嗯,”慧娘低低應下,打發他出去習武,自己去看早飯。到上午還回想蕭護昨夜的話,感動又動情,只有一件不好,就是那兩隻惹事的在吵架。
小表妹盛氣凌人,小臉兒上紅腫未消,氣勢洶洶去教訓蘇雲鶴,慧娘做蕭護冬衣,見她跑出去不回來,問做什麼,丫頭們回:“和表少爺在一處。”慧娘愕然,不用猜也知道作什麼,去到廂房門外,聽裡面嘰哩呱啦:“全是你害的我,給我買什麼彌補彌補。”
慧娘竊笑,昨天不應該爲這丫頭求情,應該讓夫君好好打她。這丫頭只認得錢,依然不改。
蘇雲鶴抱着頭縮在牀上。
慧娘不是氣好還是笑好,小表妹你是捱打,表弟卻是情傷。怕蘇雲鶴知道自己聽到難爲情,退回來使個丫頭喊那不記打的丫頭回來,讓她掂繡線,幫着做件事情。
下午看院子裡花開,見龐媽媽來喊自己,小表妹不敢去,慧娘自己出門,纔出門,又見蕭夫人使一個人來:“長川郡王妃到了,夫人讓少夫人去見。”慧娘又回房,重新收拾,打扮得花團錦簇過去。
郡王妃還沒有到,是先讓人送信過來。蕭夫人房中有客,是通知了城中官眷們都在。蔣少夫人婆媳都在,見到慧娘雖不是按品大妝,卻也珠光寶氣過來,婆媳兩個人一起不爽。
蔣太太是這樣說的:“這一打扮,也不像外來的人不是?”蕭夫人微微一曬,這是什麼話!蔣少夫人平時看重她,今天也出了格。
少夫人最愛指點慧娘,拉着她的手笑:“好妹妹,你這大金鳳戴出來倒合適,只是別的首飾多些。”
蕭夫人淡淡,心想這婆媳今天一起吃錯了藥不成,只是羅嗦。見慧娘憨憨只是笑,蕭夫人先不理會。郡王妃到街口時,蕭夫人帶大家開中門迎接,命慧娘拜她,手指着慧娘道:“這是我媳婦。”郡王妃是個和氣的中年婦人,現解了自己首飾給慧娘,攜着她手看眉眼兒,對蕭夫人笑:“這是配得上少帥的。”
房中坐下送禮物,有一份子單給慧娘。曹少夫人頻頻對蔣少夫人使眼色,怎麼沒有你的?又意味深長的挑眉笑,可見這禮物是早備下來。
她冷笑,這位少夫人如今算是上去了。
蔣少夫人太生氣,一不小心又多說一句。長川郡王妃對慧娘難免好奇,對蕭夫人笑:“早幾年我從這裡過,還問過你,少帥容貌好,許哪家纔是?”這一位不動聲色把封家隻字不提,是個聰明人。
蕭夫人笑道:“這是他自己挑的,將軍們做媒人。”蔣少夫人笑容滿面插了一句,自以爲伶俐:“所以我這妹妹來時樣樣不懂,夫人調理過,已算出息人。”
慧娘肚子裡忍笑,見婆婆眉頭冷一冷,長川郡王妃也多看蔣少夫人一眼,沒接她話,你是蕭傢什麼人?輪得到你評論人家的唯一媳婦。
蔣少夫人又轉對慧娘,和氣親切:“妹妹,郡王妃特地過來,可備下什麼,你不去檢視?”蔣太太本來就是糊塗人,接口道:“是啊。”
長川郡王妃和蕭夫人一起暗暗吐口氣,兩個人再次裝聽不見,說家長裡短。五舅太太本不該說話,無奈和蔣少夫人攀談了兩句,讓她少和外甥媳婦說話纔是。慧娘本在蕭夫人面前侍立,一會兒看人倒茶放東西,就繼續站着。只是太好笑了,袖子裡捏帕子,好不容易纔忍下來不笑。
郡王妃只坐了半個時辰離去,江南城多,出這裡趕路半夜,在下一座城歇息,那裡還有她幾個親戚,約定那裡住下。
晚飯前,蕭夫人單獨喊慧娘在面前,靜靜告訴她:“本來就要告訴你,不想郡王妃來,又出這種笑話。滿城官眷,獨我最大。江南十六郡,也獨我最大。除了我,就是你了。”
慧娘滿心裡感激:“是。”
“諸多親戚們中,你這一輩的媳婦,獨你最大,哪怕她年紀比你長,當丈夫的比少帥年紀長,也不能在你面前強。記住了,這家裡不是沒規矩的地方。就像昨天那事,你若早喝退姑娘們,怎麼還會有後來的事?”
最後算是責備,慧娘頭更低:“是。”她心裡正爲昨天用了一句“放肆”不安,擔心姐妹們說自己張狂,怕姐妹們和自己以後不好,聽婆婆這樣說,心放回正道上,深刻檢討且恭維公婆:“到了這樣門上,自思沒能耐,姐妹們都親近,和她們好還來不及,本不敢責備。是我想錯了。”
蕭夫人笑笑,再告訴她:“貴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是規矩二字。”慧娘驚愕擡頭,從沒有這麼失禮過。婆婆先是不容進門,後來漸溫和,慧娘已經如在天外天,又和別家少夫人比比,更是人上人,今天聽她說出來這句話,已比母親還要母親。
慧娘跪下來。
蕭護外面進來,見到一驚:“母親,這是怎麼了?”先罵慧娘:“幹了什麼事惹母親生氣?”蕭夫人罵他:“我們婆媳說話,要你來管。”蕭護得了這一句,笑嘻嘻把慧娘抱起來:“嚇了我一跳。”
慧娘半倚他肩頭,覺得那肩頭寬厚無比,似比地寬又比天闊,只一瞬,就忙避開,微紅面龐再次謝過婆婆。蕭夫人問蕭護:“你來作什麼?”
“父親要東西,讓我來取。”蕭護眼神兒在慧娘身上一轉。蕭夫人讓人取給他,不當惡婆婆:“我累了,你們一起走吧。”
慧娘漲紅臉到外面怪蕭護:“正說得好好的,你進來打攪。”蕭護毫不臉紅,反而得意:“母親知道我是進來見你的,不然誰不能取東西,偏我要進來。幸好你在母親房裡,不用我再往房中跑一趟。”見他心情好,慧娘嘟起嘴:“我來問你,昨天和蔣大公子在一處?”
“是啊。”
“那前天可曾見他?”
蕭護道:“哪天不見他。”
慧娘輕輕咬牙,雪白貝齒襯在紅脣上:“你約的他,他約的你?”蕭護道:“他不約我,我就約他。”慧娘輕吐一口氣:“果然。”蔣少夫人怪自己,果然有理由。
“你問這麼多有事情?”蕭護奇怪。慧娘才得了婆婆的話,貴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是規矩。本來她就不弱於蔣少夫人,現在更不管她。就推蕭護:“送東西去吧,晚上回不回來用飯?”蕭護笑:“和蔣兄他們出去吃,你帶着那兩個欠打的吃吧。”
走上幾步,又回身一笑。
慧娘一時促狹心起,近晚飯時讓人送信給蔣少夫人:“少帥不在家,你家大公子可在家?”二門上總留一個人供她使喚,不是蕭西就是蕭北,是怕家裡下人不伏,讓十三受委屈。現在蕭大帥夫妻一起疼她,蕭護這習慣依然不改。
貧嘴蕭西今天在,摸不着頭腦:“就問這句?”慧娘一本正經:“就這句。”蕭西難得不貧嘴一回,去蔣家角門上找平時認識的人,往內宅裡傳了這一句。蔣少夫人正帶人給公婆安排晚飯,正爲蔣延玉不在家又暗惱,聽到這一句,她急了,少帥喜紅院中大唱小曲兒誰不知道?這風流的風從來傳得快!先讓人回慧娘說自己丈夫也不在。擺好晚飯後又讓自己陪嫁的一個人過來見慧娘,這個人嫁給蔣延玉的小廝,是個開臉婦人才在外面走動。
“少夫人問,少帥真的沒有和我家大爺在一處?”
慧娘回答不知道,打發她走一個人無聲笑了好半天,要不是還有兩個人等着吃晚飯,就一直笑下去。晚飯時才坐下,蘇雲鶴悶聲不響,小表妹接着盛氣凌人。昨天好可憐樣子,今天又變小夜叉。
“全怪你,”拿起筷子:“都是你不好,”接過飯碗,忿忿:“什麼眼神兒!”挑的什麼人!不挑這個人,怎麼會罵她粉頭,不罵粉頭,怎麼會捱打?小表妹自己還慼慼。
慧娘忍無可忍前,蘇雲鶴也忍不下去了,放下飯碗肅然:“我大你大?”瞅着那小臉兒上紅腫未消,纔不和她一般見識。
小表妹噎了一下,放下碗筷去找慧娘:“表嫂,他欺負……”慧娘正色:“坐下!用飯!”小表妹乖乖用飯,不時拿憤懣的眼神兒瞍蘇大公子。蘇大公子大吃大嚼,以示沒有被她影響胃口。
蕭護三更前回來,酒氣滿身來看慧娘睡了沒有。見大紅喜字兒帳中,慧娘一身雪白裡衣兒,半睜睡眼,攤開一隻雪白柔荑:“收了什麼,拿來?”
“沒有什麼。”
“汗巾子荷包頭髮鞋腳,不管什麼,都給我。”慧娘再次伸手。蕭護俯身在那手上親親,蹭了她一手心的酒氣:“真的沒有,就喝酒去了。”
慧娘覺得手心微潤,在蕭護衣上擦擦,倒頭就睡。蕭護哈哈大笑,這隻睡貓。湊到她耳上親暱地罵:“別睡,等我過來,嗯?”
笑聲過大,震動出房。小表妹在自己房裡神往,表哥不生氣了?真的不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