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提出十一公主入內閣,嬪妃們都看出蕭家的私心。內閣四個人,蕭家就佔兩個。就是張閣老和寧江侯一幫,也挾制不了蕭家。
九皇子憤怒得臉通紅,就是不敢出來。又見自己生母文妃眉頭一緊,似想到什麼,使一個眼色過來,九皇子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賢妃想到自己可憐的女兒,她要是能活到今天,只會比十一公主貞靜強,淚水就撲簌簌往下落。
這中間,惱了一個人,十六公主的生母楊嬪。
同樣是公主,十一公主好運道,當初都認爲她嫁得不好,不想她反而成了最好的一個。而自己女兒,先是強迫守寡,後是大成長公主說服失貞。
在張太妃等人紛紛對十一公主表示歡迎時,楊嬪恨不能大聲疾呼:“我的女兒呢?難道她不是公主,難道她不配得到你們疼愛!”
就是十六公主做錯,也與大成長公主有關,不是十六公主的錯。
楊嬪本來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可亂世中,她再不疼愛自己女兒,還有誰會疼她?她強忍心中滾油上煎似的難過,坐在這裡強顏歡笑,就聽到蕭夫人的胡言亂語:“十一公主入內閣!”
看起來,天底下的好事全讓十一公主佔去!
楊嬪忍無可忍:“長公主亂政在前,後面還接着亂政嗎?”十一公主就在這個時候起身,帶着皇族的高傲,走到嬪妃們面前。
很想從容的十一,一開口就激動不止,身子微微顫抖着:“論理兒,我應該辭!我一個女人,又年青,敢管什麼朝政!可是,”她憤然道:“我不管,誰去和郡王們對嘴去!”
慧娘笑一笑,回去告訴大帥,自己眼光相當的好。
伏在地上的慧娘,抓住機會補充道:“郡王們居心叵測,都想稱帝。本來,就是爲大帥立真命天子才攆他出京。如今大帥回來,理當再請天子登基,郡王們怎麼會輕易同意?可不得有個人去和他們打嘴仗,娘娘們要是看着公主不能入內閣,哪位娘娘去和郡王們對嘴也行?”
張太妃頭一個噤聲。
慧娘再看九皇子,這裡的唯一男人。九皇子別開眼神,鬼知道你們是讓我和郡王們對嘴,還是把我一個人送到他們中間。這個,不好玩。
再來,文妃、賢妃……慧娘一個個看過去。楊嬪豁出去了,奮力跳出來,大聲道:“那公主也不只一個,怎麼只有十一公主能入內閣?”
她不提自己女兒,餘下的成年公主卻只有十六公主一個人。
十六公主面色難堪,又無法阻攔。自從自己一回一回的名聲掃地,母妃就一天一天變得瘋瘋癲癲。
母妃就忘了一件事,十六公主最怕的一件事,就是伍氏兄弟回京!
楊嬪的跳出來,讓十一公主也想到了。她腦子裡驟然閃過進京以前,伍氏兄弟們對自己的恭敬和禮遇。他們說:“以後家規,由嫂嫂掌管!”
“啊!”十一公主尖叫一聲,如見鬼一般奔出宮門。她急促的喘息着,瘋狂的想着,我不要,我不能,我下不了這個手!
一頭撞進伍思德懷裡。
公主用力揪住伍思德衣帶,質問道:“你們不想放過十六妹?”她淒涼的眼神,可憐乞求的一丁點兒乾笑,絲毫打動不了伍思德。
旁邊伍氏兄弟們驟然繃緊身子。
伍思德不看他們也知道兄弟們心中憤怒,嫁了人又拋棄丈夫的十六公主不死,伍家兄弟商議過,難以見人!
駙馬推開妻子,硬邦邦地道:“是!”轉身,對兄弟們吼一聲:“隨我來!”靴聲囊囊,一起闖到張太妃面前跪下,齊聲道:“我們已經回京,請接寡嫂十六公主重回府中!”
“砰!”
摔倒好幾個。
這氣勢,如雲雁重回碧空,高鳴振翅不屑於山河。又像冰川上雪崩,只一下子,什麼也沒有了。
白雪,只有無邊的白雪,再無別的生機。
張太妃淚流滿面,她哆嗦着嘴脣,卻說不出來反駁的話。這一天,她早就想到過。只是可恨的十六公主貪歡,她從不聽勸。
太妃半天只說出來一句:“我可是勸過你的呀!”
“太妃,您老人家不能不管!”楊嬪也明白過來,撲在地上爬到太妃腳下,滿面痛淚的搖晃她衣角,哭聲悽慘:“太妃,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呀,”
十六公主面如土色,想暈卻暈不過去,只能幹看着。任由心底升起的恐慌慢慢吞噬她的心,她的人,她的三魂六魄。
這一天,還是來了!
她不能說她沒有感覺,不能說她沒有想到。
文妃淡淡開了口:“我說幾句吧。要說這事情,倒不怪公主。要怪,怪大成長公主,哦,看我這記性,是大長公主。依我說,讓她退出內閣還是輕的,就引誘公主失貞這件事,她就是個死罪。”
慧娘眼角一抽,這個人更狠。
嬪妃們對十一公主入內閣的反應,遠遠不如長公主的痛恨。紛紛道:“對,她就是死罪!”長公主死活,對蕭護都沒有影響。慧娘故意乾巴巴,像是讓這個提議嚇到,侷促不安:“這,治大長公主罪名,只能是天子。”
文妃心中冷笑,天子三週歲,話也說不全,他能管什麼用?見蕭家並沒有殺大成公主的意思,文妃也就勢收篷:“夫人說得很是。”不過恨恨,不添油加醋心中不快:“那就閉門思過,再不出門最好!”
慧娘微微而笑,提醒她:“娘娘,要治罪名,也得等天子重立。”賢妃倒接上話:“天子重立前,這內閣最重要。”
她馬上對十一公主買了一個好兒:“公主入內閣最好,這事情就定了吧,天好早晚了,咱們快商議完皇帝的事,讓蕭夫人早些歇息纔對。”
又憎惡對楊嬪道:“我把文妃娘娘的話說完,第二個要怪的,是你自己!你難道不知道偷漢子是死罪!就是民間,也是沉豬籠的。你早不攔着!”
“我不敢攔大成長公主呀!”楊嬪大喊冤枉。賢妃狠啐一口:“你還當攀上高枝兒,當我們不知道,你和你的好女兒,這一位守寡的好公主,背地裡燒香祈求大帥橫死再也不要回來,這樣你的好女兒,先帝的好公主就可以一直放蕩!”
楊嬪驚恐萬狀,這些話是母女私下說的,自以爲沒有人聽到,賢妃是怎麼知道的?
張太妃勃然大怒:“咒大帥死?”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太妃猛然沉下臉,一字一句問到楊嬪面上:“大帥要是不在,你還在地道里!大帥要是不在,天子就無人過問!”
這個宮中呆一輩子的老宮眷,拿出她的陰狠來。對自己的兩個一直跟隨的女官陰森森道:“收拾車馬,伍家的人回來了,我們不當再收留寡居的公主。出了門子的人,還不快走!”
楊嬪淚落雨下,哭得哽咽難言:“太妃,您這不是把她往死裡送嗎?她回到伍家,還能有命在?”
張太妃冷笑:“楊嬪,你不要以爲我看着先帝份上,就不敢收拾你!凡是和天子過不去的,都不要留命了!”
淡淡地喚一聲:“顧公公,”
顧孝慈走上來,輕聲道:“老菩薩,您有什麼吩咐?”
“請楊嬪娘娘回房,免得她阻攔十六公主上路!”張太妃說得輕描淡寫,這種輕淡震住所有嬪妃。
文妃在心裡想,這個老婦人真的辦起事來,心可足夠狠的。見張太妃又是雲淡風輕的一句:“伍家的,你們可以接人,不要再佔我的地方!”
慧娘在這一刻,也見識到張太妃的老辣,心中暗暗吃驚,總覺得要提防她什麼。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顧公公不知怎麼弄的,楊嬪到他手中軟綿綿的拎出去,如拎一塊破抹布。而十六公主揪住椅子扶手不放,哭天抹淚:“我不去呀,姑母救我……”
賢妃看了卻趁心。她的女兒因爲對長公主無禮而橫死,十六公主依附長公主卻活着,賢妃早就在心裡詛咒她無數遍。
冷笑道:“這個時候喊長公主,你不是找死?”
伍氏兄弟得了這句話,更不客氣。在嬪妃們面前,伍林兒大手一扭,十六公主痛呼一聲,總算暈了過去,手臂無力垂下來,好似沒有骨頭。
脫臼。
伍氏兄弟更不客氣,把十六公主拖出去。十一公主追上去,苦苦的哀求伍思德:“求你,你打她一頓吧,你天天打她都行,只是別殺她!……”
周妃也淚流滿面,站起來想要求情。
伍思德靜靜地道:“公主,你就要入內閣,不能再孩子氣!”周妃坐了回去,拿帕子拼命拭淚。帕子溼得可以擰出來水,文妃遞過自己的給她。
聽伍駙馬再道:“兄弟們全說過,以後家裡規矩由公主掌管。殺她,還是留她,你自己決定!”十一公主更慌亂了:“我我我,我決定?”
應該是什麼罪名,十一公主最知道。
她求情是源於是自己姐妹,真的求不下來也沒有辦法。而此時聽到這生殺全在自己手上,十一公主撲通一聲摔坐地上,呆若木雞:“我…。怎麼決定?”
按律,國法家法,都是死罪。要存着婦人之仁留下十六公主,自己怎麼能當一個內閣成員?
寂靜復寂靜,外面也是寂靜的。
裡面又哭又叫,外面小孩子早躲到一邊。伍家的孩子們是兵亂中生的,不怕喧鬧,只是往母親腳下貼貼。
兩個小皇帝,光復帝孫琳和小天子孫瑛手扯着手藏在樹後面,他們也是兵亂中練出來的,伸一個腦袋往外面看,這是怎麼了?
張太妃含笑對十一公主招手:“來,我的兒,到我這裡來。”十一公主垂着肩頭,木呆呆走過去。張太妃攬住她肩頭,滿面春風:“你大出息了,早先,我就看出你是個好孩子。你呀,你就要入內閣,凡事要學着些,有不會的,請教你的夫君,再不然,請教蕭夫人。這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是不能變的。”
十一公主茫然不知所措。
接下來定下小天子登基的日子,欽天監裡沒有人,就大家用銅錢卜了日子。又要收拾又要尋出衣服來,又要安置人手,定在兩個月以後。
……。
玉漏星沉,寧江侯還沒有睡。他手扶廊下紅葉,不是秋天還不怎麼紅,不過低矮,方便寧江侯這老人扶得順手。
他知道蕭護沒有進京,也知道蕭護沒有進京,蕭護的人卻會來找自己。
仰望天下星辰,默算着,這宮宴該結束了?
忽然想到,難道是蕭夫人親自要來?
如果不是蕭夫人要來,宮宴結束後家門就應該有人敲響。只能是蕭夫人來,才這麼晚還沒有到。
她必定是和張太妃敘舊。唉,寧江侯深深嘆一口氣,有時候,他還挺佩服張太妃的。同是上年紀的老人,寧江侯一直撐着,以前是爲孫珉,現在……他受陸順德等人侮辱時,死的心都有了。
也打算在獄中死去,還落得一個忠臣名聲。
不想蕭護,他居然救了自己?
可見“忠臣”二字不好當。
看星轉月移,寧江侯心中已經有預感,以後這忠臣,是越發的難當。
門終於敲響了,兩個家人開門後,聽到是蕭家,就直接道:“侯爺等候已久,請隨我們來。”慧娘、馬明武、孟軒生三個人一愣,再想寧江侯果然是有幾分門道。
也是,他是內閣,理當來拜見。
這是寧江侯舊宅,因爲人少院子空落落,有幾處長滿雜草,不時飛出一隻鳥,扇得人一身的灰。
帶路的家人歉意地道:“侯爺身子不好,都沒有心情收拾。”慧娘微微頷首,並沒有露出這裡破敗的意思。
見一個老人身軀佝僂,老態已現,輕咳幾聲緩慢地道:“怎麼還沒有請進來?”嗓音也蒼老的不行。
慧娘等三個人停下腳步!
慧娘吃驚不已,馬明武瞠目結舌,孟軒生是疑惑地看着他們兩個人,輕聲問:“怎麼了?”與此同時,寧江侯家的家人回道:“蕭帥夫人,馬明武先生,孟軒生先生來見侯爺。”
樹下那老人這才慢慢轉身,邊轉邊咳邊道:“哦,老夫老了,又有病在身,恕我沒有迎接。”星光把他的面容照出來,原本臉上是皺紋滿布,現在是兩邊面頰空垂垂一層皮,這皮上還有不少皺紋痕跡。
不僅瘦了,還更加的老相。
以前是筋骨勁足,去大成長公主府上吵架中氣十足,就差讓全京城的人都聽到。今天呢,寧江侯衰弱氣息,只有眼神兒還有幾分犀利。
還是舊日鋒芒。
見慧娘面上驚得不行,馬明武也收不回來詫異。寧江侯認真在他們面上看看,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你們倒更精神了,可見這山裡風水好啊。”
他又咳上幾聲,也不上臺階。人陡然猛一提神,神精氣足,嚴厲道:“說吧,你們見老夫,只是見一見?”
“大帥讓來對侯爺知會一聲,十一公主殿下將入內閣,她是先帝血脈,當之無愧!”慧娘乾脆利落。
寧江侯一聲冷笑,好似鷹鷲般的難聽。他目光懾人,死死的盯住慧娘。慧娘坦然微笑,不僅微笑,還在月下靜靜的解釋:“侯爺您看,大長公主可再不能在內閣是不是?而內閣裡沒有先帝血脈,侯爺您也不答應不是嗎?挑來挑去呀,只有十一公主最合適。大帥已經出山,天子還是天子,這內閣先不全,可怎麼定百官呢?”
這流水般潺潺的嗓音,細如得在白沙上流過。寧江侯閉上眼睛,想到自己年青的時候,也聽過這樣一個嗓音,也是這樣的柔和,這樣的動聽……
慧娘三個人不錯眼睛的看着寧江侯沉思。
忽然,他張開眼,厲聲喝道:“爲什麼不立成年皇子,是何居心?”
慧娘對他莞爾一笑,側開身子讓開,馬明武走出來,輕施一禮,也嚴厲責問:“侯爺你一定要立成年皇子,那立台山王,您答應嗎?”
“台山賊子已篡位過,他要是天子,京城還是這個樣子?”寧江侯這一刻,腰板兒挺直,恢復舊日神氣。
馬明武再喝問:“那立韓憲郡王,侯爺您答應嗎?”寧江侯眉頭一聳,破口大罵:“一個小人,也配當天子!”
“那就是了!侯爺您要立的,還是您心中想的人。只可惜呀……”馬明武停頓下來。寧江侯怒道:“下半句呢?”
馬明武讓開,月下,衣着翩翩的孟軒生走出來,含笑道:“侯爺您好,晚生有幾句話想請教侯爺?”
“你們這是車輪戰術?老夫不怕!”寧江侯怒氣上涌:“你有什麼話,老夫陪你說上三天三夜!”孟軒生嚇一跳,雙手連擺:“倒不用三天三夜,侯爺您的身子怎麼能禁得起三天三夜?”小孟先生彬彬有禮:“請問侯爺,堯舜和禹帝,他們有沒有血源親?”
寧江侯一愣,呆住!
“再請問侯爺,夏商到周,是不是親戚?”
寧江侯不耐煩。
小孟先生露齒一笑:“再來,本朝開國皇帝,與前朝的皇帝又是哪門子的親戚?”
寧江侯怒吼一聲,地上撿一把泥塊砸過來:“老夫和你們拼了……”慧娘嘻嘻一笑閃開,匆忙中行了一個辭行禮節:“就此告退!”
三個人笑容滿面,大步流星走開。
後面,泥土、掉下來的樹葉子,小石頭塊兒滿天飛舞。直到看不到他們身影,寧江侯才停下手喘氣,而房門推開,他家的正房裡走出另一個老人。
張閣老手扶着門,笑得前仰後合,打趣道:“老侯,我說你要輸的吧?”氣喘吁吁的寧江侯啞然而笑,失笑道:“這這這,蕭護羽翼成了啊!”
臉又一板:“不過有老夫在,可不會輕易放他一馬!”
他扶着腰,又恢復那老相模樣:“哎喲,我的腰哎,我爲先帝可吃了苦哇。”張閣老大有深意地笑道:“我們只能盡力,盡到不能盡的時候,也就沒有辦法。再說你我爲難蕭護,郡王們也不見我們的好!”
“別提那一羣小人!”寧江侯罵過,又對星空嘆息:“可是臨安王,的確獨有才能。”張閣老微笑:“你難道把剛纔他們的話都忘了?”
閣老撫須搖頭晃腦:“我卻還記得,他們說的,秦亡,漢不是親戚;漢亡,也不是親戚接上啊!臨安王要有才能,讓他儘管來吧。”
張閣老慢慢往外走:“我們這等老人,還怕一個一個的來嗎?”兩個老臣,一個在臺階上,一個走到房門內,一起擡頭看天上星光閃閃。
先帝,你是哪一顆?你可曾看到這一切?老臣們實在是盡力了。張閣老捶着自己腰;“老了,我盡力了,”
寧江侯撫自己胸口:“盡力了啊,”
慧娘等人徑直回到蕭府,見燈火通明,大門上收拾得一乾二淨。張家和小鬼坐在門上對罵:“哥兒是你抱的多嗎?明明是我!”
小鬼這一回不怕他,回罵道:“仗着自己是老人,什麼功都搶!你要是有奶水,還不說哥兒吃你的奶!”
張家就揉胸口,一擡頭看到慧娘面沉如鍋底,張家嚇得一骨碌跑了,邊跑邊揭發:“小鬼挑的事!”
小鬼是家生子兒奴才,不敢躲,直挺挺跪下來。慧娘給他一個白眼兒:“以後不許胡說,這說的還有邊兒!”
小鬼賠笑臉兒。
等慧娘進去,封安才從門房裡伸出頭,做一個鬼臉兒,戲謔地問:“你們還吵不吵了?”小鬼裝沒聽見。
還有別人也沒有睡着。
文妃和九皇子燈燭也不點,相對坐在張太妃的偏殿中。宮室還沒有收拾出來,嬪妃們都住在一處,一人占上一間。
九皇子悄聲道:“母妃你有好主意?”
“你不要急,”文妃胸有成竹,她輕輕地笑了一聲:“殿下,小天子才三歲,他要是能當皇帝,我們也不用受這麼多氣。他明顯是不能的。”話鋒一轉,文妃更氣度悠閒:“既然他不能,主政的就另外有人。蕭家?吃了那麼苦頭,自然會把住不放,又害怕有人干涉,才把十一公主推入內閣。這內閣,可以不是好當的。公主是先帝血脈,和殿下同出一父。你看她今天不忍心對十六公主就知道了,這還是個心軟的孩子。殿下,咱們等。等天子大上幾歲,蕭家還不還政?蕭家要是不還,小天子必須有個出主意的人。蕭家要是還政,小天子需要輔佐的人。殿下,你的時運到了。”
九皇子怦然心動:“可是……”
“沒有可是!”文妃斬釘截鐵地道:“從現在開始,只能往好的地方去想,可是這東西,讓別人去想吧!”
透過雕花窗櫺往外看,文妃微微顰眉:“你看太妃也還沒有睡,想來也讓蕭家這一齣子弄得不安心。”
深紅色的宮欄畔,張太妃久久凝視繁星滿天。蕭家重立天子是好事,可十一公主入內閣,讓人總要多想點兒什麼。
張太妃經歷兩朝皇帝,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兒子,是她姐姐的親生。兩朝皇帝都讓張太妃清楚一個事實,那就是一物剋一物,萬物都有對頭。
大成長公主再不好,在內閣中對蕭護是一個牽制。而十一公主入內閣,則會完完全全聽從蕭家。
小天子才三週歲,光復帝孫琳還不到五歲。這兩個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和大臣相抗衡,坐在金鑾寶座上,除了點頭,就是搖頭。
朝政將又一次回到蕭家心中。
太妃在經過數次兵亂後,清楚一個事實。她們爲什麼受欺負,就是國無君主,或者說沒有自己可以發號司令的君主。
孫瑛要是英氣勃勃的二十歲,還怕一撥子一撥子的亂?
尾大不掉?相與抗衡……。
在蕭家坐大,和與郡王們周旋這兩條中,張太妃痛苦不堪,先帝啊,應該選哪一條?淡黃色的燈暈拖出又一條人影,顧孝慈手捧一件團花銀繡鳳凰外袍,給張太妃輕輕披在身上:“露水下來了,穿上這個倒好。”
張太妃潸然淚下,竟然忘記自己一直防着和蕭家走得嚴密的顧公公,輕泣道:“依你看,國運往哪裡去?”
顧孝慈輕聲道:“天命不可違,娘娘想它作什麼。”張太妃哽咽幾聲,無力的擺擺手。年邁的人,竟然衝出幾步回到殿中,見到錦帳中睡着的兩個皇帝時,太妃才重新打起精神。
這是兩個清秀乖巧的孩子。
他們白天一處兒玩耍,晚上一處兒歇息。從來並頭睡,睡得不老實,孫瑛要踢孫琳,孫琳要推孫瑛。
都是一式一樣的稚氣。
他們哪一個纔是真正的天子?
張太妃又想到一件事,悄悄讓顧孝慈到身邊來,低聲問:“皇帝最近可以什麼不一樣?”她目光炯炯,一下子就神氣起來。
顧孝慈咧咧嘴,就有不一樣,御璽也出不來。他只能回答:“倒沒看出來。”又小心地恭維張太妃:“登基日子還早不是嗎?”
張太妃也一笑。孫瑛動幾動,睜開眼。見張太妃慈祥的笑容在面前,一骨碌兒爬起來,天真無邪的一笑:“皇祖母,我要撒尿。”
張太妃一下子就喜歡了,這兩個孩子個個是她的心頭肉。抱住孫瑛親了一親,急忙地吩咐宮女:“快,皇帝要淨手。”
孫琳讓鬧醒了,他有四歲多,能聽懂幾句話。天真的問張太妃:“皇祖母,皇帝不是我嗎?怎麼又成了弟弟?”
張太妃一愣,面色微微沉着。顧公公又適時地在她耳邊輕聲道:“是時候分個尊幼纔是。”這話正說到張太妃心裡去,見張琳張開手臂,張太妃也沒有抱他。只是握住他一隻小手,語重心長地道:“琳兒啊,君臣有別,你要牢記在心裡,那不是弟弟,是皇上!”
小小的孩子硬是打蒙掉。
皇上?孫琳小眉頭一皺,疑惑地想,不是我嗎?
又見孫瑛撒過尿,並沒有回到這裡。張太妃讓人帶着他到自己牀上,自己帶着睡下來。孤零零一個人睡不着的孫琳對着窗外一輪明月看着,很是不明白。
顧公公躡手躡腳溜出宮,一提氣上了房頂,直奔蕭家而去。大門上,小鬼對他打手勢放行。顧孝慈見夜這麼深他們也不睡,忍不住屋檐下倒勾下來,諷刺道:“你們家倒比皇宮還要嚴謹!”
“那還用說?”小鬼坐門檻上,雙手腦袋後面一抱,仰面貼在門柱上。對門房裡打盹兒的張家道:“哎,那大個子,還有牛吹沒有?你再不吹,小爺我睡着了啊!”
張家一驚醒了,揉揉眼睛:“那一年我隨大帥打江城……”見裡外都寂靜,張家摸到小鬼身邊,碰碰他:“小子,說說你娶媳婦的事吧。兩個好丫頭,你相中哪一個?”小鬼斜睨他:“我相中哪一個,餘下的那一個也不給你。”
封安“噗”地一笑,直接把茶噴了一地。
顧公公來到慧娘房外,還是正房,還是那個窗戶。慧娘正在想顧公公一直去的是大帥書房,要找不到正房怎麼辦?
她沒有去衣,斜倚牀頭對着一個盒子翻來覆去地看。這鎖眼兒,看着就挺怪異。用簪子探過,只進去一丁點兒長。這鑰匙,難怪短的半寸也沒有?
窗外有什麼輕輕落地。
顧公公敲敲窗子,咿咿呀呀:“見夫人一盞兒燭火相倚,叫咱家怎生敢不來尋你?散春風花香滿地,夜靜雲帆月影低……”
慧娘也好笑,這府裡就自己房裡大亮着燈,自己還擔心他找不來?
賀二姑娘睡眼朦朧,推推餘明亮:“大半夜的有誰在唱戲?”餘明亮撫她一把:“夜貓子叫宅吧。”
顧公公耳朵尖,坐在房頂上大罵:“你才夜貓子叫宅!”
“嘩啦!”下面窗戶又開一扇,蘇表弟笑嘻嘻伸出頭:“公公,我們還要睡覺,還要睡覺!”又有窗戶推開,林賀三個公子笑逐顏開:“公公,嗓子是要養着的。”
顧孝慈這纔沒好氣跳下來,見房門大開,蕭夫人含笑施禮:“經年不見,公公唱的越發好了。只是夜深人靜的,不必驚動別人。”
“夜深人靜的,咱家不驚動別人,怎麼能會夫人?”顧孝慈往外又是一個尖聲:“小子們,都醒着點兒,咱家要進房了。”
表弟們哈哈大笑,在夜裡硬生生把院外野狗弄醒。
“汪!汪!”
還忠心耿耿守着這夜裡的周良和於寬醒來,一個人拿個大掃帚,一個人手持大門閂,搶出門大喝一聲:“哪裡來的賊人?”
慧娘幾乎笑軟了,手扶着桌子邊兒,忍笑道:“公公不必拘泥,表弟們都沒有睡。”蘇表弟捏尖嗓子:“錯也錯也,我們這是做夢呢。”賀二公子笑道:“公公,你也當做夢吧。”把窗戶關上。
顧孝慈:“哼!”揹負雙手,大模大樣地走進去。
慧娘把那個木盒子送給他:“大帥說公公交待收留的東西,如今可以完璧歸趙。幸不辱命,請公公查收。”
六麼輕手輕腳進來,又點上一個燭火,退出去。房中大亮起來,慧娘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所有的光芒全對着這個盒子。
宮中出來的,是個極細刻慢雕的盒子。可這裡面是什麼?值得用這樣的一把子鎖。
顧孝慈對着盒子噓唏,卻沒有收回。他長長嘆一口氣:“不是咱家看不起你家,只是郡王們還強,天子還弱,請大帥還是先收着吧。”
慧娘幾乎脫口而出。御璽?
只能是御璽,顧公公纔有這樣的話出來。
她呆呆地對着顧公公看,問出一句話:“那這鑰匙你可放好了。”顧孝慈嘻嘻一笑,鑰匙?都說蕭家見多識廣,看來也沒見過這鎖。
這鎖哪裡有鑰匙?
他話已說完,就此起身,飄飄然出房門,上了房頂離去。留下慧娘在房中發呆,御璽?天吶!
伍家裡,更燈火通明。
十一公主回來後,就發現十六公主原來的房子已裝扮成一個靈堂。上面,大香案上煙火繚繞,供着伍大壯的靈位。
房裡傢什全撤了,兩邊擺着一排排椅子,左起,伍氏兄弟由伍思德起,端正肅然地坐着,雙手扶膝,有點兒像大帥帳中開軍事會議的味道。
伍小伍坐在最後。
十一公主呆呆站在靈前,對着地上一個人垂淚。
那個人是拖回家的十六公主,她才醒過來,就看到一個靈位,上寫着“先夫伍大壯靈位”!好似在陰間,又一次暈了過去。
十一公主一直在哆嗦,盼着十六公主不要醒,可她不醒,不是就此過去了?又盼着她快快醒來。
她不敢看這房裡任何人,右起的椅子上,坐着沉着臉的翠姑等人,懷裡睡着孩子。
不管是伍氏兄弟也好,還是妯娌們也好,都陰沉着臉看地上。可十一公主還是感覺到那一道道索命的眼光紮在自己心上!
一邊是自己的夫家,一邊是自己異母同父的妹妹……
這把刀,卻自己親手舉起。十一公主在經歷兵亂時,沒感覺到老天的殘酷;在嫁給一個自己相不中的丈夫時,也還能自我安慰一下。嫁人後可以帶母妃走不是嗎?唯有今天,她初掌管家大權,又要成爲內閣大臣時,她痛嚐了一回上天的殘忍。
怎麼是自己讓她死?
怎麼宮中那些人不讓她死?
怎麼大成長公主不死?
十六公主暈的時候,十一公主痛哭、號啕、哽咽、無聲垂淚……幾乎把世上所有的哭法都試了一遍。
豆花不能進來,蹲在外面屋牆根下面,用拳頭塞住嘴,哭得幾乎暈厥。她早在回家時就大聲抗議過:“不能這樣對公主!”
讓伍小伍把她拎着一摔,摔了一個屁股墩兒再也不敢出頭。
十六公主再次悠悠醒來時,從迷眼的燭光中尋找到十一公主。她癱軟在地上,只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的樣子,幽幽地問:“十一皇姐,你要殺我嗎?”
她憤然爬了一步,伸出一隻手:“老天不公!你,有丈夫,我守着一個死人!”
在家裡人動怒以前,十一公主忽然有了靈感。疾風般衝過來,一個巴掌狠狠煽到十六公主面上。
煽得十六公主摔倒在地,十一公主指着她大罵:“水懷楊花的賤人!嫁給誰,是你的命!你在這家裡,並沒有人虧待你!你娶不願嫁,可以投河可以吊頸!既然嫁了,你就老老實實守着。這裡許多的兒子,以後也會養你的老!咱們女人,嫁人也好,生子也好,不就是爲以後有依靠!”
說到這裡,十一公主更泉涌般出來話:“就是外面男人,他們拼打拼殺,不也是爲了妻兒老小,爲了以後有依靠!”
帶着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十一公主揪住十六公主頭髮,狠狠的按在地上,罵道:“從今天開始,你給我一步也不許出門,我離京,你就得離京,你得給我好好守着!”
揪得十六公主髮髻散落,幾枚束髮簪子滾落一地。
十一公主放開他,仰面不看任何人,大叫一聲:“小伍!”伍小伍一愣,馬上起來:“有!”十一公主大叫道:“取家法來,重責這賤人四十。”她淚水狂涌而出:“留下她一條命,好給大壯守靈添香!”
伍小伍傻在當地!
留她……一條命?
伍小伍心想一劍宰了都是客氣的!
見十一公主用力拭去面上拭不完的淚水,走到伍思德面前,哭道:“將軍,我發落完了!”翠姑等人嘴脣動幾動,還是沒有說。
伍思德靜靜地道:“好!”
好字纔出口,十一公主狂奔而出,從這裡到房門只有幾步路,也奔得氣喘吁吁,大叫:“豆花,來扶我!”
最後三個字“三扶我”,氣息弱下去。她手扶房門,往下滑,一直滑到她軟在門檻上。豆花哭着回了一聲:“好,”一提氣過來,手碰到公主身子時,腳一軟,豆花摔倒在地,把十一公主直直撞飛,在地上滑出去幾步,伍思德接住她。
十一公主淚水模糊,從氣味上分辨出來是自己丈夫,又哭一聲:“將軍!”摟住伍思德放聲大哭。伍思德抱起她,往房中走去。
伍林兒等人也出來,在廊下翠姑忍不住,道:“怎麼還留着?”伍林兒嚴厲的用目光止住她,輕聲道:“內閣大臣,是要說一不二的。”
翠姑籲一口氣,不再說話。
伍小伍犯了難,家法?纔回到家,家法在哪裡?他腰後抽出馬鞭子,對驚恐萬狀的十六公主獰笑:“舅母,這就是小伍爺的家法了,四十是嗎?你好好受着吧!”
豆花尖叫,她還軟在門檻上:“救我出去!”伍小伍咬牙:“你又踩到雞脖子!”把豆花拎出伍思德房門外,地上一放,也不管她,自己回去動刑去了。
夜靜,頭一鞭子下去的時候,十六公主尖叫,豆花也尖叫,手腳並用的爬回房間,鑽到被子裡再也不敢出來。
到天明才發現,鞋也沒有脫,踩了一被子泥。
出來換衣服換被褥,見十一公主怒氣衝衝走出來。她面上還有淚痕,紅腫着眸子,手裡也拎着馬鞭子出來,威風凜凜大喝一聲:“豆花!”
豆花走出來,見公主冷笑:“天亮了,跟我去拜會我的好姑母!”她哭了一夜,把怨毒全找到正主兒。
大成大長公主。
主僕纔要走,身後有腳步聲,伍思德裝束整齊跟在後面。十一公主大喜:“你跟我去?”又不敢相信:“……我自己去也行!”她挺起胸膛:“今天就是龍潭虎穴,我也闖了!”豆花膽氣來了:“對,我們也闖了!”
家裡這幾個爺豆花也不讓,何況是外面的人。
初生日頭,晨光萬道,把十一公主面上的堅持、火爆、憤恨,全展示在伍思德眼中。伍思德淡淡道:“我和你去!”
十一公主喜出望外,想也不想,飛撲過來,就親了他一口。親過以後,自己還沒覺出來什麼,豆花在旁邊訕訕提醒:“那個,有人……”
伍小伍腳底抹油,才退回去。
十一公主微紅着臉,快步過來,討好地道:“小伍,你起來了。”伍小伍打個哈哈:“啊,我起來了。”
“那個……等下我們出去,你請個醫生好不好?”十一公主賠笑。伍小伍瞪大眼睛,十一這舅母肯賠笑?日頭莫不是打西邊出來的。
瞅瞅天邊,有一株野生向日葵仰着葵花盤子,沒錯,日頭還是東邊出來的。伍小伍再打個哈哈:“啊哈,您說上藥是不是?”小伍爺鼻子朝天:“昨天我打完她,把藥給她了啊。”十一公主眸中放出神采,歡欣地道:“是真的呀,我就知道小伍你最好了,”一想不對,十一公主小心翼翼問:“你給她上的藥?”
伍小伍毛了:“她是女的,好不好?我沒有她那麼不要臉,怎麼會給她上藥?”伍思德瞪他:“好好說!”
“我把藥往地上一丟,要上不上的,她自己說了算,這樣多好!”伍小伍壞笑。十一公主一口氣噎住,狠瞪他一眼,想這家裡人全恨十六公主,能留她一條命苦肉計多幾天又有什麼?和伍思德出去。
豆花恨得咬牙,走到伍小伍身邊,學着公主狠瞪他一眼。伍小伍纔要還瞪,冷不防豆花用力踹了他一腳,一溜兒煙的走開。
這一腳正中腳尖上,伍小伍抱着腳哎喲,原地跳了好幾圈。等到停下來,豆花已不知去向。
大成長公主才起牀。
她身子一直不好,從文昌王不在就這樣。後來日子就沒有順心過,醫藥又跟不上,直到今天還是病歪歪。
她強撐着,讓兒子去打聽蕭夫人和張太妃說話。門外大驚小怪進來一個人:“不好了,十一公主來了。”
長公主先是一怯,再就變了臉:“她來,又怎樣!”
外面人已經到了,十一公主大步進去,傲慢地道:“不怎樣!我來看看好姑母你死了沒有!”她上前一禮,眼角處全是輕蔑,清晰地道:“大長公主,別來無恙?”
大成長公主大怒:“你說的是什麼!”
十一公主冷笑:“想來你還不知道,讓我來告訴你!”她怒眸圓睜:“天子就要登基,你,大長公主,不再是內閣中人!”又挑起一邊眉毛,慢悠悠地問:“知道誰接替你進入內閣嗎?”
大成長公主冷笑一聲:“誰敢!”她驕傲地道:“我是先帝骨血,你們誰敢把我攆出內閣!”
回答她的,是十一公主更狂傲的嗓音。
“我敢!”
長公主又驚又憤中,十一公主走上一步,一字一句道:“我!我貞靜!接替你進入內閣!”長公主羞惱中,擡起手就要一巴掌。
她是個病人,身子遠沒有十一公主敏捷。十一公主一擡手,架住她手臂,冷冷一笑,用力一揮,長公主身不由已後退幾步。
程業康抱住母親,也怒了“你……”
房門騰騰走進來伍思德,橫眉怒目,好似要吃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