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中,少帥怒氣沖天,一邊走一邊罵。
來聽的老百姓們全嚇傻了眼。
見那英挺的背影還是和剛纔一樣中看,就是沒有人敢再有輕視的心。
剛纔是誰認爲他年輕來着?這分明就是一個活閻羅。州官問案子,勾決人還得送上去呈批,再等秋後問斬。
他是隻問一言,手起刀落。他的手起,他的兵刀落,滾地的是別人的人頭。
不少人認得那大漢,確實是個地痞。他們是邱老大的人,昨天晚上趁亂想搶劫,不想被少帥的人殺了好幾個。邱老大是久居的地頭蛇,深懂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心想你不讓亂,我就偏亂。
就欺負那小米店老闆去了,一開口:“米我全買了,不許漲價啊,你要知道姓蕭的不許漲價!”還用手作個手勢:“不然他要斬你人頭!”
不想是他自己人頭落地。
見少帥走遠,有些百姓們散開,有些百姓們打着顫扶着牆才能走得動路。大漢的屍體一分兩半,人頭滾到牆根兒下,屍首卻在路中間。
旁邊站崗的士兵,沒有拖走的意思。
該震懾時不震懾,也管不住這麼多人。
蕭護大步回去,半路上遇到樑源吉。平江侯是想看熱鬧的,以爲蕭護會怎麼安撫民心,怎麼聲明罪名,怎麼以理服人後,再行處置。不想他出去就一刻鐘,包括少帥從院子大門開始走的時間,就斬了一個!
樑源吉就不用過去了,蕭護中氣十足,北風又送聲,他聽得一清二楚。半路上等着蕭護,對他笑:“你還真利索!”
“難道養刁民!”蕭護乾脆利落。樑源吉低頭想想,心中佩服,是這個道理。想問他爲什麼只殺那一個,又自己笑了。
平江侯是私生子,一直養在鄉下。也和人打過架,也偷摸過別人家魚,窺視過大姑娘,也認得地痞。
可以想到蕭護也一眼能認出來那人無賴。
這就不問,兩個人往回走。進門以前,樑源吉關切地道:“你想過後面怎麼辦?”蕭護撫額頭,說了句真心話:“我還不知道。”
將軍們分成兩班,一班在院子裡等着侍候,一班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不時發出大笑聲。有人回說:“少帥回來了。”
慧娘急急忙忙地走出來,手中還拿着一件披風,她不樂意:“怎麼就回來了?人家還沒有去看熱鬧。”
蕭護佯怒兇她:“看什麼看!把你也捎進去罵,你才喜歡呢。”樑源吉忍不住微笑。見蕭少夫人並不害怕,反而走上來,把自己手放進丈夫大手中去,嬌滴滴半仰着頭:“你生氣了?”這纔是真的不樂意,剛纔那不樂意還是嬌嗔。
少夫人不喜歡地往後面看,大有去找他事情的意思:“誰惹你生氣?”慧娘輕輕搖着蕭護的手,擔心上來:“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見識吧。”
蕭護一笑,扯着慧娘往房中去,邊走邊拿她開心:“十三最會惹我生氣吧?”慧娘見他有了笑容,笑逐顏開,在夫君手中步子輕快,從後面看上去總似小姑娘般一蹦三跳的感覺,院中也能聽到她脆生生的話:“十三才不會,你又欺負我。”
她軟軟的嗓音,聽得有心人的心都化了。
這有心人還不止一個,就是伍家的大小舅爺們。姚興獻對王源使個眼色,讓他瞅瞅這些舅爺們笑得什麼德性。王源對他扮個鬼臉兒,笑嘻嘻喊伍思德:“喂,那舅爺,過來過來!”
小王將軍勾一根手指。
伍思德虎起臉,一步不動。是你使喚的嗎?他粗聲道:“小王!這手勢,”伍思德也勾勾自己粗大的手指:“這是你對老哥能用的?”
“哎,我怎麼也發現你們有點兒不對勁啊。”王源把自己手指放眼前看,纖細修長,不錯的一隻手指。再看伍思德那粗蘿蔔似的手指,自覺得被比下去了。他收起手,納悶地問離得最近的姚興獻:“你覺出來沒有?”
餘伯溫笑死了,狠狠罵道:“一羣笨蛋!他水漲船高,今非昔比了!”又去踹身邊伍林兒:“舅爺,你燒了多少高香才燒出來的!”
伍林兒一跳讓開,回身給他一記老拳,罵道:“眼紅是不是?等姓張的小子們死完了,你們再氣死!現在氣死一個少一個!”
王源一臉恍然大悟,長長地一聲:“哦……原來是舅爺,舅爺是個什麼東西?”他笑眯眯問魯永安。
魯永安以前是多梗直的人,跟着他們全學壞,張口就道:“不是東西!”
“哈哈哈哈……。”院子里人捧肚子笑的,笑噴了別人一臉的全有。
只有伍家舅爺們不笑,瞪大眼氣白了臉氣紅了臉氣出粗氣!伍林兒大吼一聲:“想打架嗎!”院子裡才進來的幾個人,“通通”摔倒兩個。餘下的人扶起他們,這兩個人還心有餘悸:“列位小聲些,小人有心疾,吃不得驚嚇!”
蕭北板着臉出來,臺階口上一站,大聲道:“不許喧譁!閒得沒蛋扯的,找地方脫褲子放屁去!”
奶媽和媳婦們在廚房裡笑得東倒西歪。秀蘭笑得手中面扯得稀爛,若荷想繃住不笑,又撲哧一下。
將軍們手指着蕭北笑,伍林兒惱了,大步過來,壓低聲音:“我說小混蛋,這是少帥的話嗎!”蕭北若無其事:“這你還聽不出來,前面一句是少帥的,後面一句是我的!”伍林兒擡手就要打,蕭北出溜一下子鑽房裡去了。
蕭護在房裡也是笑,他知道戰時精神緊張,將軍們胡扯幾句是爲緩解壓力。不過聽他們要打架,對蕭北道:“去看看。”
不想蕭北就出來這一句。
見蕭北進來就罵他:“你不是蕭西,怎麼也貧嘴貧舌!”蕭西在一旁聳聳肩膀,心想要是自己出去,說得比蕭北有水準。
大家一笑,解一解打仗的緊張,各自散開。
慧娘是紅着臉,伏在蕭護懷中笑得身子亂顫,蕭北這促狹的奴才真可恨!還有女眷們在,話就那麼直說出來。
外面有人回話:“里正地保求見少帥。”蕭護微微一笑:“我正要找他們!”把慧娘輕輕推開,但是不忘記哄她一句:“等下午我帶你出去。”慧娘歡歡喜喜的出去,和進來的人擦身而過。
蕭守領他們進來,見一個美麗少婦人昂首出去,里正地保難免要看幾眼,猜測一下身份。
蕭守沉下臉:“不要亂看!”
在蕭家門口長大的蕭守很是不耐煩,不想要眼睛了嗎?少帥纔回來,還在氣頭上。里正地保忙諾諾,蕭守才淡淡道:“過去的是我家少夫人。”
“啊!有罪有罪。”里正和地保更把腦袋低一低,身邊就是過羅剎豔女也不敢看了。
他們中有幾個人是剛纔街口見過蕭護的,餘下的是頭一回見。從昨天夜裡,就蕭家少帥蕭家少帥的名字震天響,又聽說街上說殺人就殺人,來時都瑟瑟。跪下來:“見過少帥。”
蕭護恢復冷若冰霜,他對着這些人實在不能客氣。里正地保,管轄一方進出居住人口,也幫着收稅等雜事,大多是強橫的人。
對於強橫的人,你示弱,他就更橫。
少帥冷冷:“起來吧。”也不讓坐。全站着,垂手哈腰。蕭護用目掃過面目,大約記一記,再問他們管哪條街,姓名是什麼,也記在心裡。緩而沉聲地開口:“我說的話,你們都知道了?”
“知道了,正是爲這個來見少帥。”說話的是一個叫邱老的人,有五十多歲年紀。蕭護濃眉一聳,邱老嚇得身子一低,蕭護凝神看着他:“你說?”
他們來以前是商議過的,讓上年紀的邱老說話。邱老就道:“少帥紀律嚴明,沒有人不賓服。論理說,我們住在這裡,真是前輩子燒了高香。我連襟家住另一片,昨天夜裡逃到我家裡來,說和外面是兩重天。”
蕭護耐心聽着。
“少帥今早殺的那個人,實實是個地痞。他是這一片混混頭子邱老大的兄弟,平時作惡不少。不瞞少帥說,邱老大是小老兒侄子,小老子管不住他,沒有辦法。他就住小老兒間壁,就說昨天吧,先開始亂起來,他帶着人出去,搶了好幾家有錢的鄰居,後來少帥平亂到我們街上,他纔算安生。少帥,你殺了他的兄弟,還要防範他纔好。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地頭蛇。”邱老不知道什麼原因,說得淚水泛上來。
蕭護溫和地問:“就說這些嗎?”
“哦不不,其實是今早少帥殺了人以後,不少鄰居們拍手稱快,可也有些鄰居們擔心。”邱老收住絮絮叨叨,進入正題:“少帥呀,不是鄰居們要多買糧食存在家中,是這亂世道,幾天才能好?還有米麪店裡,一共多少存糧?少帥的兵馬自然是先供的,餘下的夠不夠我等的?”
蕭護笑了,虛擡擡手,有了客氣的意思:“列位坐吧。”大家來前全惴惴,怕少帥一怒又要殺人。不過說,萬一觸怒他也是死,不說沒糧食了,打起來,這少帥還顧不顧大家就不知道,餓也是死。
十幾個里正地保抽籤,挑出來這幾個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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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讓坐,又面有笑容,來的人先鬆一口氣。
蕭護笑容加深:“我正要找你們,”說到這裡,想到再多的安撫話,不如親眼看一看。喊小廝們:“備車備馬。”
閒閒地來問各人年紀,家裡的閒話。
不大會兒備好車,又讓人:“讓少夫人換衣,與我同去。”
里正地保們以爲他是自己出去,心想早些結束早回去也好,看他今天沒有生氣,明天再來說說也行,不過明天,是換人來。大家心中喜歡。
見門簾子打開,剛纔那少夫人嫣然進來,蹲身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起來往裡間去。再出來時,是男裝。少帥起身,笑容滿面:“走,給你們看個東西。”
大家的心全提起來。
去哪裡?是看東西,還是一去不回?
有人兩腿戰戰,不走也不行。蕭護在院中又喊幾位將軍同去,出門讓里正地保上馬車。獨慧娘是喜歡的,上了馬抿脣兒一笑,蕭護見到就逗她:“我猜到了,你是想起來你做針指的時候了。”
慧娘忍不住一笑,嬌聲道:“這樣我也喜歡。”抖動馬繮,先行在前面。在她前面,是開道的人,蕭護就沒有喊她。
一行人去了城門。城門已通的消息,蕭護是封鎖的。反正昨天是大亂,離城門住的人有些棄家逃走。早上搜查過有走不動的人,嚴明不許出來,飲食照常供給。
城門內三裡地,放了一萬人。城門上,又是一萬人。一早蕭護派人出去和城外蕭拓等人聯繫,又打探西山大營情況,又讓快馬給父親送去信,信中把自己現狀備細寫上。
也有一隊人,趕着蒐集來的一隊馬車,專門出去蒐集糧食,並打聽四周路徑狀況,也是護送送家信的快馬離京。
邱老等人讓上馬車,不敢不上,在馬車裡以爲必死時。車停下,有人在外面喊:“出來出來!”頭一個大着膽子跳下馬車的人,“哇”一聲!再激動的敲車壁:“快出來看!”大家全下了馬車,全震驚住!
城門!
冬天雪中的城門,高而寒峻!後面是城外灰濛濛的天空,還有城外可以見到的遠山隱如一線勾成。
城門上,長槍林立,士兵肅穆!兩位將軍快步往下走,滿面堆笑,搓着手:“少帥來了。”
邱老跪到了地上,不顧雪地冰冷,對天禱告:“菩薩顯靈,咱們能出去了!”
大家歡欣鼓舞:“有糧了!可以運糧了!”
眼見一面,勝過千言萬語。
見少帥一行人已經往上走,邱老忙爬起來,不顧年邁體力弱:“走,咱們也去看看。”大家是死裡逃生的心,就更笑如春風來。
先是擔心餓死,後又擔心少帥要殺。這下子,什麼擔心也沒了。
蕭護是將軍們衆星捧月,慧娘是一步三個階梯地跑上去。跑到一半,回身看少帥不緊不慢走着,還和人笑語:“我讓人出去運牛羊肉蔬菜來,今天早上聽說賣菜都不出來。我也殺了一個強買的,不能全殺了,別人沒菜吃我不管,我只供應米麪油鹽。咱們自己吃,可不能虧着。”
又喊:“十三,你要吃什麼告訴我?”
擡頭見慧娘已在城牆上,往下扮鬼臉兒:“我已經上來了!少帥,你慢了!”蕭護和將軍們全笑,蕭護笑罵:“等我上去揍你!”慧娘吐一吐舌頭,先跑開到一邊。
城外雪林疏梅,只是寂靜死沉。沒有行人,冬天也沒有動物。天和地看上去透着沉默的壓抑,只有用心細看,那極遠處可能也許彷彿依稀是一叢梅林,才帶來生機。
離得太遠,只有嫣紅細細一點,不小心就看不到。
這生機也太遠了。
城牆上到處奔跑玩耍的慧娘,纔是生機無限。
她有開心的理由!
少帥地盤裡也有不少官員住,全保護起來。昨夜起就不斷有人來道謝,少帥說事忙,三言兩語即去。其中有兩個人,一個叫徐明其,一個叫王於鳳。
是指證封大人叛國的關鍵證人。
他們聽說是蕭護,半夜裡想溜,溜出去沒有半條街,遇到亂兵,徐大人丟了一隻手,王大人丟了全部的細軟,被層層的蕭護兵馬所救,再次回到蕭護手中。
蕭護告訴慧娘時,款款溫柔:“這兩個已經是死人,你不要急,且等幾天。”慧娘千依百順,且心花怒放。
她在家裡不能過於表示,心中很想奔跑,也沒有地兒去跑。此時在城牆上,地方又大,又可以盡興的玩。又嬌嗔夫君說上來揍自己,一會兒跑到東,一會兒跑到西。見冰雪好看,斜襯河道。大喊一聲,脆生生:“快看那個!”
等蕭護露出嗔怪,他正在看城外地形。慧娘嘻嘻跑開,有薄冰在腳下,一跤摔倒,自己顰眉頭起來拍拍衣裳,又哈地一聲:“不疼。”
蕭護無心看城防了。
他見到的十三,不是憂愁倔強,就是討好殷勤。這天真爛漫的樣子,少帥從沒有見到過。將軍們正在解說着:“說另外幾個營門也衝出去的有人,西山大營里人一個也不動。可能也反水了。他們要來,東邊那小路上可以迷惑,西邊可以實攻……”
忽然閉上嘴,少帥嘴角噙笑,眼角看的是少夫人。被將軍們發現,蕭護索性大大方方地轉臉看着。
慧娘穿着一件玉色男裝,也是蕭護舊衣。她似聞到香,正抱着城跺子,鼻子伸長不住的聞,活似小精靈。
蕭護輕輕地笑了,將軍們也輕輕地笑了。
見少夫人扁嘴,應該是沒聞到梅花香在哪裡,不樂意,團一把子雪,用力扔到城外,摔到城下“啪”,她喜歡了。
蕭護輕笑一聲,聽身邊有乾咳聲。將軍們也想輕笑一聲來配合,笑得不對,又正北風口上,氣息不順,嗆到自己。
蕭護不再看十三,收回心神,和將軍們說了一通城防。喊過那亂跑的丫頭來,額頭上全是汗水。眸子更勝過平時明亮,面頰紅撲撲,不無討好地來見夫君。蕭護拉住她的手,手心裡也全是汗水。
這就不放她,扯着她下了城牆,才裝生氣:“下午不帶你去皇宮。”慧娘歡呼一聲:“我跟去!”一溜煙兒上了馬,神往地問夫君:“下午是救駕嗎?”
蕭護陰森森,也許不在了。
這真不好說……
張守戶的造反,除蕭護是早有準備外,現在還有十幾家在拼死抵擋。離皇宮最近,又在兩個相反方向的兩家。
故太后弟弟寧江侯家,是家人衆多,平時也飛揚跋扈不差國舅。曾和國舅爭兵權,沒爭到,卻落下一府院會武的家人。
又窖藏豐富,不怕打上一個月。寧江侯雖然老邁,骨頭卻硬。他並不逃,從昨夜張家起事,聽到前後各三聲炮響,就知道會有援兵。他當即聯絡住在附近的幾家鄰居,大家抱成一團,又有部分打散的什麼,長陵衛、神武衛、羽林衛等人,寧江侯全收留下來,把一條街圍得插翅也難進來。
張守戶親自攻打,反而掛了一條傷回去。
另一家是大成長公主家,長公主是故太后親生,蓄養死士就不計其數。先帝曾許給她隨意上金殿,雖不插手朝政,卻政治敏感性強。
她也在等援兵,同時猜測,後面的三聲炮響聲是誰?
程業康深一腳淺一腳走來,沙啞着嗓子,面色疲倦:“母親,秦三也沒有回來。”長公主束手無策,秦三是家中死士,是一早派出去的。
從昨夜兵亂起,長公主就試圖進宮中,被亂兵擋回來後,先後派出四個死士去見皇帝,一去不回。
程業康傷心地道:“皇上,也許……”
被母親厲聲打斷:“胡說!”長公主心中濃濃的悲哀,她再貴爲能上金殿的長公主,骨子裡受的是古代女人教育。和皇帝感情不深,也深深的依賴於他。知道自己的榮華富貴,全與在位者有關。
再說這是她的兄弟。
“再派一個人!”長公主恨聲道。程業康滴下淚水,勸道:“母親,依我看,不必派人了。”他情緒激動,一夜沒睡好,又勞心勞神難免會這樣:“家中還有死士十二名,護送母親出城要緊。我知道母親擔心皇上,我留下來!”
大成長公主驚呼一聲:“不!”這是她唯一的子嗣,寧可自己死也不願意讓兒子死。程業康痛苦地道:“母親您想想,皇上若是還在,宮中怎麼會沒有旨意?宮中侍衛不少,也有死士若干,咱們找不到皇上,皇上還能不找咱們?”
他淚如雨下:“夜來天邊流星留,母親難道沒看到!”
大成長公主身子一顫,古人用流星落比作靈魂落。她不是沒看到,而是不相信。她雙眼茫然,一下子老了幾歲:“可能嗎?”
宮裡現在纔開始亂。
早上的時候,顧孝慈覺得不太對。他睜開眼的時候,先懊惱:“你們幾時才走?”牀上睡着顧良能和蕭拔,榻上睡着蕭據,布公公睡地。
受太妃信任,在太妃宮中快橫着走的布公公睡地?可不睡不行。他打不過三個人。可恨的顧良能,還同宗兄弟,也不幫着自己。
這不,一句抱怨的話纔出來,顧良能懶洋洋開了口:“有早飯嗎?”桌子上有個茶壺,布公公拿着就砸:“自己拿!”
“我也想服侍你一回,只是你不讓我出去!”顧良能接過茶壺,漱了一口:“昨天的茶?”他睡意濃濃:“兄長,你怎麼不泡茶水?”
布公公來火了,對着榻上的蕭據就是一腳,再把牀上的蕭拔拉下牀,他快要爆發:“滾,幾時才滾!你們害得咱家沒地方也罷了,還吃咱家的點心!”
蕭拔才站好,布公公氣勢洶洶衝過來,手指到他鼻子上:“快,給咱家說,你們在宮裡幹什麼!”
顧良能打個哈欠,布公公狠狠瞪他。蕭拔還沒有睡好,喊蕭據:“十五弟,來應付他。”雙手解褲帶,走到一邊黑檀香木幾下,有一個玉色晶瑩的玉盂。
那是他小便的地方。
蕭據慢慢騰騰走過來,布公公飛起一腳把他踹開,再一腳在蕭拔屁股上:“不是讓你少喝水!……”
“知道了,這是先皇賜給你的,有什麼了不起,以後我還你一個。”蕭拔揉揉屁股,也問了一句氣死人的話:“早飯在哪裡?”
這三個人全不能露面,端茶倒水的事全是布公公承擔。混到總管太監後,就養尊處優的布公公叫苦連天,只想把這幾尊瘟神送走。
他嘴裡罵着出門,把門重重摔了一下,外面經過的小太監心驚肉跳:“公公好。”布公公過來一把扯住他衣領子,破口大罵:“早飯呢,你想把咱家餓死,還是想把太妃餓死!”
“公公,今天早上膳食房的人來,說早飯晚一刻鐘。”小太監膽戰心驚:“不然我給你拿幾塊點心?”
點心?布公公抓狂,迅速又冷靜下來:“送到你房裡去。”他一扭一扭地回來,心中解氣地想,哼!餓死你們。
手扒着門:“早飯晚了,”裡面傳出來三聲哎喲。顧公公高高興興地偷吃點心去了。一盤子點心下肚,見送早飯的過來,接早飯的人奇怪:“咦,你是誰?”
是四個面生的太監。
“陳公公昨夜忽然病了,幾個公公一早去看他,早飯讓我們送來。”
太監們沒有疑心什麼,先給太妃布早飯,太妃卻不覺得晚,她沒有睡好:“小布子啊,夜裡面誰家在放炮仗?”
宮中深重,這裡麪人還不知道。
布公公擺一個天女散花姿勢:“定然是那老菩薩錯聽了呀,”太妃呵呵笑,她年老有些發福,不像菩薩,倒像彌陀。
宮女們笑着布早飯,有一個皺眉:“布公公,快去罵那膳食房的人,太妃最愛用的養生湯,他們竟然不送來?”
文妃宮中,文妃對着一桌子早飯拍桌子發脾氣:“這是什麼!我從不用冬蟲夏草,怎麼給我送這個來!”
賢妃也在宮中緊鎖眉頭:“今天是怎麼了?這是給我添堵嗎?這是貴妃愛用的菜,我從來不吃!”不得寵的人就不要指望好待遇,賢妃也氣了。
只有十一公主和母妃在笑:“今天這早飯好,要天天都這麼好的就好了。”十一公主的母妃姓周,周妃失寵多年,十一公主生下來不到三個月,皇上就再也不來。
那時候,有了江寧郡王妃。
布公公走出太妃宮中,遇到各宮裡出來去罵膳食房的人。布公公是個會享受,愛懶散的人,他故意錯開幾步在後面,心想讓他們罵在前面,罵得他們沒有力氣,自己再去,來上一頓劈頭蓋臉,多威風。
見兩邊雪大,布公公心中異樣上來,這雪象雪人竟然沒有人照管?再看前後路上,行走的宮人也沒有一個。
他心中電光火石般一閃,罵一句:“三個災星!”更小心的走到後面,而且不走正路,穿兩邊雪澆的花草旁。
可以遮擋。
宮妃們,在內宮中。膳食房,卻在內宮以外。見去罵人的幾個宮人走到內宮門上,門卻是關着的。
一個耳聾眼花,彎腰的老太監慢吞吞出來:“啊?什麼事?出恭?”他笑出一臉的菊花:“出恭找淨桶,我這裡沒有。”
文妃的宮女一帕子揚在他臉上:“老東西,我們是出宮,快開門!回去告訴娘娘,治你死罪!這都什麼時辰,內宮門還不開?”
“哎,你是誰啊?”賢妃的宮女也罵上了:“幾時換上你這個老太監?”
顧公公屏氣凝神,他在宮中多少年,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而且他看似彎腰不起身,眸子下面一揚,精光四閃,此人有功夫!是侍衛,卻又是太監服色!顧公公心頭怦怦跳,再悄聲罵一句:“三個晦氣鬼!”
帶不來好風水。
見太監慢慢在打開門,宮人們等不急,早就把他罵了幾百聲。門一開,往外就走,邊走邊罵:“回來就治你罪!”
她們消失在風雪中,老太監嘿嘿笑了幾聲,自言自語道:“還是你們先見閻王吧。”把門關上,一步一邁回到門旁房中。
顧公公半天沒動一步,直到頭上松枝兒上雪落下,才把他打醒。這一擊,好似醍醐灌頂,顧公公躡手躡腳移開,一旦走遠,拔腿就跑。一氣跑回自己房中,關上門:“不好了!”
“什麼事?”
“有人說你今天妝化得難看?”
“我可沒吃你點心!”
布公公跺腳:“有人造反!”
蕭拔眼睛一亮,誇道:“好!”
蕭據滿面春風:“可以早點兒回去見媳婦。”
顧良能喜滋滋兒:“救駕是大功勞!”
三個人異口同聲:“帶我們去看看。”
這個時候,石明慢慢走出他居住的宮室,他住的是皇帝寢宮。南宮復走過來,滿面憤怒:“張守戶這笨蛋,還沒有把路打通!一個寧江侯,一個大成長公主,就把他擋在外面!”石明對着雪花亂舞的空中靜靜地笑:“看來,這皇帝咱們殺早了!”
皇帝是一杯毒酒強灌下去的,屍首還在御書房裡,和江寧郡王妃倒在一起。石明很喜歡看他倒地的樣子,頗有成就感。而且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在整理外宮,殺了不少侍衛和宮人,沒功夫管皇帝。
南宮復從眼底打量他,見他還很鎮定,暗暗猜測他有什麼後手。見挑撥石明惱怒張守戶不成,南宮復換上笑容:“哦,有什麼主意?”
這種輕鬆的語氣,石明很不滿意。他也沒有拿住皇位,先按捺心中。挑起一邊眉頭,悠然道:“如果張守戶拿不下這京都,過不了幾天,老臣們就會請見皇帝,你說,可怎麼辦?”
“他三天拿不下來,我看不用指望了。西山大營會趕來,咱們可保不住他!”
石明笑得得意自滿:“是啊,咱們得有個退路才行。”南宮復死死盯着他,覺得他下面一定要說什麼。
“你看,咱們大開宮門去迎接一下怎麼樣?”石明一句話把南宮復嚇了一跳。他驚駭:“什麼!”
“你看,咱們去幫一下忙,讓張守戶再戰幾天,等大成長公主和寧江侯,還有別人全兵糧耗盡,咱們出宮,把張守戶殺了,嗯,再給他修個好點兒墳墓,這樣就對得起他。”
南宮復難得結巴:“你殺了他,咱們怎麼辦?”
“咱們是救駕的呀。你看,皇上重病,不想張守戶喪心病狂,他造反了。把咱們圍在宮中,嗯,還派不少人進來,殺了不少人。咱們是拼死的抵抗,皇上一氣嗚呼。臨死前,把大位傳給我,因爲張守戶造反,咱們不能找大臣們作證。不過有太妃和嬪妃們作證不是嗎?你看我這計策如何?”石明很是開心。
南宮復的心,沉了下去。他乾巴巴地問:“你本來就是這樣想的?”在宮中怎麼殺皇帝奪帝位,石明很少對南宮復說。
萬萬沒有想到石明會拿張守戶和京都護衛們當墊腳石。
雪冷,霜寒,不如靖遠侯的心底寒。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石明的內心,還認爲他可以欺瞞。或許他,是受體內那一點皇家血脈影響,變得瘋狂。
權力面前,誰不瘋狂若雪花在風中舞。
南宮復乾澀地道:“可是皇上已經……”
“太妃和嬪妃們還在。”石明想一想:“內宮中,去看看吧。”
他輕揮衣袖,有一隊人往內宮中去。
“哎,你說長公主,會認得假太妃嗎?”石明泰然自若地問南宮復。南宮復又結巴了:“假……?”
石明微笑:“是啊,只要是太妃真的宮女就行了,那個布公公?哦,他也可以讓別人相信。幸好他從來不露真面目,很好裝扮。”
……。
內宮牆上,有一處大樹遮在牆頭上。樹下面,露出四個頭。布公公和顧良能看外面,見蕭拔和蕭據卻在看裡面。
看那老太監。
“哎,有人來了,我數的是六十七個。”顧良能視力不遠,宮中又空地大,那隊人還沒有過來,只是一排的小黑點。
他看蕭拔:“三爺,有一個像也是橫練功夫,你能擋嗎?”他喃喃盤算:“六十七個,不能一起殺,先殺八個,一對二?哪裡地方不大,別人想幫手也不插不進來?”
布公公撇嘴,又對蕭家兄弟不耐煩,他們兩個人一動不動盯着那老太監,好像他是正在脫衣服的大姑娘。
“有人要來殺咱們了,你們還亂看什麼?”布公公翻臉:“他像你們媳婦兒?”
蕭拔總算開口了:“十五弟,你看出來沒有?”
“是他,三哥,我不會看錯!”蕭據詭異地一笑,一字一句道:“下面這個老太監,是宮中侍衛呂春樑!”
布公公雙手揉眼睛,用力再瞅一下,心中先入爲主,這就一點一點對上。難怪他裝彎腰駝背,布公公肯定地道:“是他!貴妃的侍衛呂大人!”
布公公奇怪:“他在這裡作什麼?”
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的小聲罵他:“傻子,有人造反了!”
“啊!”布公公小小叫一聲,明顯是裝腔作勢比受驚嚇多。他再看外面來人的,再看另外三個人,忽然一手扯住兩個,一手扯住一個:“孩兒們,太妃待我不薄,我豈能不救駕在先,呀,隨我一同去也,不管它雪舞青山烏雲照,只看咱家……”
蕭拔一把捂住他嘴:“你再唱,我掐死你!”
在宮裡沒什麼,就是和布公公住一起,一天起多少回雞皮疙瘩。
他們離呂春樑都很遠的。
布公公被捂得險些憋住氣,好不容易掙脫,雙手一叉腰,就要上來和蕭拔幹架。顧良能眨巴着眼:“兄長,咱家要去救太妃了。”
“是了呀……。”布公公跑在最前面。
顧良能好心眼兒,路上見到有宮室,就在門口喊上一聲,管你走不走。
最晚知道消息的,是十一公主和周妃。母女兩個人住的地方離冷宮最近,偏僻不少。見一個男聲:“有人造反,快躲起來。”
母女兩個人全摔坐地上。
真的?假的?
一同起身,沒頭蒼蠅一樣,撞在一處。十一公主定定神,扶住周妃:“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
見外面有人尖叫着跑過。
周妃又身子一顫,推着女兒:“你快走。”
十一公主側耳聽一聽,又沒有動靜。她馬上有了一個主意:“我們到冷宮去。”周妃道:“他們不搜那裡?”
“不見得不搜,不過母妃聽,並沒有太大的動靜,是真是假不知道,我們去避一避再說。”十一公主用喝的茶水潑了炭火。扶着周妃往冷宮中去。
冷宮中還有白頭宮蛾,大家是鄰居,有時候也過來看看。十一公主把事情簡單解釋一下,有人走進冷宮中來。
周妃衣飾已去,換上一件別人舊衣,只是面色紅潤,坐在白頭宮女中不太像。
來的人,是一個長在宮中行走的總管太監。他尖叫嗓子:“這不是周妃娘娘,你怎麼在這裡?”周妃按女兒教的:“我們得罪了壽昌郡主,郡主前天說是皇上的旨意,讓我們在冷宮裡住上一段時間。”
十一公主也換上舊衣,在牆角邊飲泣:“公公,我不是有意掐那一枝子花,我不知道是郡主喜歡的。”
總管太監信以爲真,壽昌郡主神出鬼沒如熊出沒,她欺負公主們不是一天兩天。他尖聲笑:“郡主罰你,我也管不了。”
在宮中一面搜查,一面讓人去告訴石明。石明正爲嬪妃們早得到消息不悅,聽見有一個公主在,道:“帶她來也行。”
此時一隊輕騎,尖刀似的直插入張守戶軍中,利用長街小巷的便利,直往皇宮中來。大旗飄揚,上面寫着“蕭”字。
旗下是蕭護,馬後,是慧娘。慧娘不時撒歡兒似的要往前去,被蕭護罵退。她手中的刀往下滴着血,兩個杏仁一般的眼珠子還找着人殺。
張守戶沒有想到,蕭護又找了幾個路熟的人,左一拐,右一彎,到了皇宮外面。外面混亂無數,皇宮卻沒變樣,沒有攻打痕跡。
宮門緊閉,看不到一個人。
蕭護放聲大呼:“皇上!微臣蕭護見駕!”
他大呼三聲,嗓音幾乎穿透雪空,可裡面沒有一點兒動靜。
慧娘有擔心,皇帝死了?那誰給父親申冤……
見宮門寂靜,慧娘一舞手中刀,殺氣騰騰:“少帥,咱們殺進去吧!”蕭護沉下臉:“有人反咬你一口,這是株九族的罪名!”
慧娘傻了眼:“那怎麼辦?”她很期望把皇帝救出來。
蕭護撥轉馬頭,對長公主家方向看去:“讓別人來破這宮門!”
少帥最想知道的,是皇上還在不在?
蕭護心中五味雜陳,他應該希望皇上在,可是本心裡,想法蠢蠢欲動,要是不在,換一個……會不會清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