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的甘苦
五月漫長饑荒難,饑荒難熬望麥田;
麥熟豐收御溫飽,再盼秋糧度飢寒。
這是陳圩子一帶老百姓的口頭禪。人們最怕這“春脖子”長,上年餘下的糧食快吃完了,田裡的麥子或夏糧還沒收下,前後快接濟不上了,人們就眼巴巴的往麥田裡瞅,或是向富裕點的人家借點糧食,或去外地討飯。一旦打下了麥子可只能解決臨時溫飽,播下的秋季作物收成寥寥無幾,只能度過嚴寒的冬天。(因爲當時的畝產量極低,餓肚子沒油水又吃得多)
洪宜章家何嘗不是這樣,這不,他把積攢的錢又去挑了幾擔油在家放着,準備些另貨好在收麥時賣,他在不趕集時,去了一趟莊前“亂葬崗”前的小麥地,他圍着青裡帶黃的麥地轉了一圈,掐了幾株麥穗在手裡搓了搓,滾圓的麥粒像鱉蛋似的,他放到嘴裡嚼着,品嚐着一股清香的新麥香味。他微笑着,回到家裡,把掐下的一束麥穗放到陳氏面前說:
“他媽,你看南湖的這塊麥子多好,能打下一、二百斤呢,孩子們可又快有麥煎餅吃了。”他叫陳氏接着這一束掐下的麥穗,說,“等傍晚做飯時,放在火上燎燎,讓平兒嚐嚐這烤熟的新麥子的香味,搶搶‘鮮’。”
陳氏接過麥穗,望着正在玩泥沙的平安,對老頭子說:
“看着孫子就知道高興,死老頭子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知道家中的糧食還夠吃幾天嗎?整天南集呀,北集呀,‘油鐺鐺敲着’(賣油人溜鄉時專門敲着一種鐵柄銅鈴的賣油的工具,用來吸引顧客),你知道缸裡還有多少‘米’嗎?昨晚蘭英颳了一下面缸,裡邊還剩兩碗麪,夠平兒吃兩頓麪條的,大瓷缸裡還剩一升秫秫(高粱),夠推一次煎餅,後天就‘歇嘴’了。”陳氏嘆了口氣,把臉色沉了下來。
“看你,他媽,俺跟你說了,昨天趕集回來時,買回二十斤稖子粒,夠推二作煎餅,熬過幾天,就和新麥結上‘火’了,別愁呀,他媽,過了荒年有熟年嗎。”他順手拉過平安,和他了頭說,“別整天泥呀沙的,明天跟俺上街,買一串熱噴噴的油煎包子給你這孩子過過癮,這階段俺可撈不到趕集了,要收麥子了,平兒呀,得等過了“麥口”你才能再吃上包子呢!”洪宜章又抱起平安,把他舉得老高,又一下放在懷裡,撫摸疼愛着說,“平兒俺不和你鬧了,你娘就要耪完老墳地的那塊春稖子了,她回來給你餵奶,讓她疼你去;俺得到西溝挑水潑場了,潑好場好曬麥子;打下麥子,小孫子你就能吃上新麥煎餅了!”他笑着再次親了親平安。
平安用勁把爺爺往外擁着,說:“爺爺你的鬍子長得太長,把人扎疼了,你該找人剃頭刮鬍子了!”
“好乖孫子,知道疼爺爺了!可是,俺沒時間理髮,留着它好渣你奶奶了!”洪宜章望着平安,把平安擁到陳氏面前,“找你奶玩去,俺走了。”他到水缸邊挑起兩個大水罐子望着陳氏笑着走了。
陳氏嘟囔着臉說:“死老頭子,疼孩子還啩着俺,要是你鬍子摑着俺,俺不給你用夾子給你拽乾淨纔怪呢!”
陳氏忙着去看看老頭子剛買回的倒在缸裡的稖子,她走到缸跟前,掀開缸蓋,抓了兩把稖子,挑揀着裡邊黴爛的粒子。
“奶奶,俺渴了,娘怎還不來,俺想吃奶。”平安把“奶”字說得聲音很低,怕被外人聽着不好意思。其實平安早該斷奶了,可棗花疼他,捨不得讓兒子受委屈,一直嬌慣着他,讓他吃奶吃到這麼大。
“你娘啊,就是顧活,地裡的活幹不完,她就是不來家,看看天都晌了,還不來。她走時說,天要到發水季節了,她必須把那二畝稖子耪完,早上趁涼快,中午趁太陽,耪完了,她還得用鋤頭再砸砸泥土中的草根,說別讓草再活了,荒了莊稼。可憐呀,你娘都快要累成人乾子了。快長呀,長大了好替你娘啊!”陳氏說着,摸着平安的頭,淚水擠在了眼角里。
說着說着,棗花真的扛着鋤頭回來了,剛進大門,就問婆婆:
“媽,平兒嘮人了吧?俺到底將就着把那塊稖子給耪完了。父親在那稖子地頭種的幾分西瓜、小瓜都爬秧了,明天得叫他爺去壓瓜了,要不天一變,起大風就把瓜秧給刮壞了。”
“你呀,就是顧活不顧人,平兒也嘮人了,你就不餓嗎?早上吃那點飯,能行嗎?把身子糟蹋壞了怎麼辦呀!”陳氏嘮叨着。
“媽,沒事,您老放心,俺身子扛得來。”棗花微笑着,她用被汗溼透了的褂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摘下斗篷,往大門裡旁的絲瓜架上一掛,又把鋤頭靠在大門裡旁,緊接着平安就從磨東的石臺子邊忙着跑過來,一頭撲到孃的懷裡。
“娘,你怎纔來,俺渴得荒,你給俺吃口奶。”他說着就去解孃的懷。
棗花用手拽了一下平安的小耳朵,低聲說:“丟死人了,快成男子漢了,還吃奶?”
平安抓着孃的手,不好意思地說:“娘——”
“別忙,你去拿毛巾來,讓俺擦擦汗,好嗎?”棗花逮住平安要解衣服的小手,對他說。
平安高興地跑到水缸邊,拿起大水瓢伸手往大瓦缸裡舀上一水瓢清水,往臉盆裡一倒;他又到晾衣服的繩上拽下一條毛巾,往水盆裡一放;然後搖搖擺擺的把大半盆水端到孃的跟前,說:
“娘,你洗吧,洗好了,涼快涼快再讓俺吃奶。”
“好孩子,乖孩子,真能幹!”棗花接過孩子端來的水盆,又是高興,又有點心酸,高興的是,孩子不知不覺的長得這麼大了;心酸的是,這幾年真的不敢想,也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她把水盆中的毛巾洗了洗,擰了幾下,解開懷,擦了擦整個胸前,然後又洗了洗臉。平安早爬上孃的雙腿,橫躺在孃的懷裡,伸手就把孃的一個**含在嘴裡,另一隻手還逮住孃的另一隻**,雙腿不住地搖晃着。棗花坐在老槐木板凳上,不停地撫摸着兒子的頭和臉。
平安忽地停下吸奶,對棗花說:
“娘,俺背誦一段唐詩給你聽聽,俺大教俺的,俺還沒忘呢!”說着,他就點着頭,有節奏的結結巴巴地背起來: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平安忽地擡起頭,看着娘,說:
“娘,俺背得不好嗎?你怎又哭了?”他發現孃的眼角有幾滴淚水。
棗花勉強地對平安說:
“沒有呀,娘很高興!高興的差點掉淚了。娘是想呀,孩子真聰明,這麼長時間,你還能想着背唐詩、俺還以爲你早忘光了呢?”
其實棗花的心裡,真的非常傷心,她看到小平安背詩的一舉一動,早憶起當年岳陽教招羣和平安學詩的情景。那時,孩子纔不到兩週歲,說話還不大流暢,他就教平安學“三字經”、學簡單易懂的唐詩,他對棗花和珍珍說,一定要把孩子培養成一個有學問的人,可時間還剛過半年,他自己就攤事了。棗花心中像針一紮一紮的,瞅着平安不注意時,早偷偷地流下不少淚水,又轉過臉去偷偷地把淚水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