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又靜了會兒, 姜太后看了眼姜恆手裡拿着的文書,問:“這是什麼?”
“代國……送來的信。”姜恆覺得現在不是告訴耿曙與其他人,這樁婚事的最好時候。
諸人的注意力被那封文書吸引過去,姜恆說:“我還沒看。”
“留着罷。”姜太后說, “汁綾、汁淼。”
汁綾與耿曙應了, 姜太后說:“你倆帶太子瀧到軍隊裡去, 見一見千夫長們, 接受他們的慰藉。”
汁綾知道母親有話與姜恆說, 便不堅持, 朝太子瀧說:“走罷。”
太子瀧沒有懷疑, 畢竟姜恆的身份,也是祖母的孃家人, 便朝姜恆點了點頭, 姜恆說:“明日一早還有許多事,你得回東宮來。”
耿曙看了眼姜恆,姜恆示意沒關係, 三人便即告退。
所有人來了又去, 如今殿內只剩下姜太后與姜恆,以及將死的汁琮。
姜太后安靜地坐在榻前, 注視着姜恆。姜恆心中感慨萬千,迎視祖母眼神時,看見了第一天來到她面前時,那似曾相識的神色。
“過來, 炆兒,讓我抱抱你……”姜太后哽咽道, 終於再說不下去。
姜恆發着抖走上前,被姜太后猛地拉進懷中, 姜恆終於大哭起來。
姜太后以淚洗面,她的身上,有着與昭夫人一樣的氣息,是桃花,桃花薰就錦袍的香氣。
“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心肝……”姜太后抱着姜恆,大哭道,“琅兒啊,晴兒啊,昭兒……娘對不起你們,娘一輩子,什麼錯事也沒做過,怎麼會變得這般……老天爲何,要如此待我……”
十九年前,姜太后便已心死,這些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終於在這一刻再無法壓抑,她抱着姜恆,號啕痛哭。
姜恆聽見姜太后之聲,不由得心如刀割,亦隨之大哭起來。此時他尚不知人世間父母眼睜睜失去子女的悲痛,但昭夫人的離去,讓他感同身受。
更何況,她所疼愛的兩個兒子,一個殺了另一個,如今兇手也將死在自己的面前。身爲汁琅與汁琮的母親,這許多年裡,她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王祖母……”姜恆竭力鎮定,聽姜太后之聲,竟如絃斷琴毀,金鐵相圻,隱有不祥之兆,忙哽咽安慰道,“王祖母,不可過慟……您身上還有傷……”
姜太后閉着眼,放開姜恆,淚水縱橫,良久後,再睜眼時,姜恆發現她竟是衰老不堪。
這是他第一次距姜太后如此近,曾經在他眼裡,姜太后哪怕已近古稀之年,卻依舊充滿威嚴。從落雁趕來的路上,她的頭髮竟一夜全白,累累皺紋,更無從掩飾。
就在這一刻,她的眼神中,帶着終於到來的釋然,她緊緊握着姜恆的手,在那淚眼朦朧中端詳着他,姜恆知道,她在看另一個人,她在懷念自己的兒子,那個她最疼愛的汁琅。
“你爹若知道你有這才學,”姜太后忽然破涕爲笑,“他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四處朝人誇耀自己有個好孩子……”
姜恆從未見過生父,那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聽見祖母如此說,他不禁又悲從中來,但他不敢再哭,生怕讓姜太后哀慟過度,只得勉力點頭,一句話不敢說。
“你爺爺若還在,”姜太后又哽咽道,“一定也最疼你,孫兒裡頭,你長得最像他……我第一眼見你,便覺得你像你爺爺年輕時……他們都不曾見過,他們出生時,你爺爺已有三十歲了,可我知道,那年我初見雍太子,他與你的神態……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
至此,姜恆終於懂了。
“祖母。”姜恆低聲說。
“這個給你,”姜太后取出一封信,發着抖,信上裹着油紙,乃是她從落雁前來,一路隨身攜帶,“收好,我這就走了。”
姜太后支撐着起來,擦拭眼淚,姜恆不知所措道:“您去哪兒?”
姜太后甚至沒有回頭看汁琮一眼,說:“回落雁去,我老了,你若來日得空,便在桃花開時,回來看看我。”
“王祖母!”姜恆追上去,界圭卻等在門外,示意不必再跟了。
終於,姜太后似想回頭,卻按捺住,說道:“給他一個了結罷,這也是他的命。”
姜恆停步,姜太后袍襟在一陣風裡飛揚,離開了正殿。
界圭站在門外,示意姜恆回頭。
如今殿內,只剩下姜恆與汁琮了。
姜恆收起姜太后的信,轉身看了一會兒,落日漸斜,照進殿中,餘暉落在汁琮的臉上,汁琮安靜躺着,片刻後劇烈咳了起來,睜開雙眼。
他的臉瘦了許多,兩眼凹陷下去,面色帶着死人般的灰敗,喉頭扎着的竹籤,洇出一小攤血跡,早已幹了。
姜恆回到榻前,安靜地注視着他,日升日落,潮去潮生,時光的大海卷向此地,將無數個恩怨盈仄的日子拖進水下深處。
“叔。”姜恆說。
汁琮劇烈地咳了起來,全身發抖,望向姜恆的眼神中,帶着無以倫比的恨。
他終究還是輸了,這一生他所看重的,盡數在這一刻崩毀,就連自己的命運,亦被|操控於他人之手,而他至爲恐懼的、無數個夜晚中折磨着他的噩夢,在這一刻成爲了現實。
這些天裡,他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夢見耿淵,也夢見汁琅,夢見他們的父親,甚至夢見了他很小時得以一見的祖父,上上上任雍王。
他夢見了雍國的桃花與巨擎山的雪,夢見了第一次學騎馬,耿淵兩手搭着,讓他踩在手掌上,翻身上馬去。
他夢見了小時候發起了高燒,而兄長徹夜守在他的榻畔,對照醫書,焦急地爲他鍼灸以疏通氣脈。
小時候,哥哥是很愛我的啊……汁琮有點奇怪,他爲什麼會起意毒死自己的兄長?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爲他實在太耀眼了,所有人都是他的,耿淵也好,界圭也罷,管魏、陸冀、雍國的大貴族們,無一不對他讚賞有加。
他讓所有人如沐春風,他們的父母亦最疼愛他。
兄長待他的愛,就像一隻扼住他咽喉的手,令汁琮透不過氣來,從小到大,他難望兄長項背,哪怕王家與羣臣其樂融融,汁琮也永遠只是他的弟弟,猶如一個陪襯。
哪怕他的兒子,如今在哥哥的兒子面前,亦從未成爲過衆人矚目的對象……他與汁琅、耿淵……他們三人,像極了當下的汁瀧、姜恆與耿曙。
而姜恆來到榻畔的那一刻,汁琮再一次想起了七歲那年……高燒不退,汁琅安靜地坐在榻畔。
他張了張嘴,眼前一片模糊。
姜恆端詳他,知道汁琮已受盡了這折磨,他只求速死。
姜恆辨認出汁琮無聲的口型。
他在說——“哥”。
記憶裡的汁琅,漸漸與姜恆重疊在一處,汁琮的兄長,他的嫂子,耿淵、界圭……無數人的影子猶如走馬燈般閃過。
“你我恩怨,”姜恆低聲道,“今日兩清。衆生皆有一死,天子如是,去罷。”
接着,姜恆拈住汁琮咽喉上的竹籤,將它拔了出來。
沒有鮮血狂噴,沒有劇烈掙扎,汁琮喉嚨處凝結的血塊堵住了他的氣管,讓他最後一口呼吸也無以爲繼,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兩手用盡最後之力,艱難擡起,捂着喉嚨。
緊接着,他瞪大了雙眼,像極了上吊的人,想喘息,卻無從掙扎。他的兩腿不住亂蹬,臉色變白,復又涌起鐵青,直至一張臉變得靛藍,五官扭曲,恐怖無比。
姜恆握住了他的手,在這最後一刻,興許他能好受一點。
最終,汁琮慢慢地安靜下來,一手垂落。
秋風吹過安陽別宮,萬千雪白帷幕飛卷,十五年前耿淵在此處琴鳴天下,帶走了樑王畢頡。
十五年後,同一個地方,雍王遠道而來,終於客死他鄉。
命中註定,有始有終。
晉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雍王汁琮薨。
“當——當——當——”王宮之中,喪鐘敲響。
太子瀧與耿曙在午門前,見過了前來告慰的千夫長們,正在路上慢慢走回宮去,同時聽見了鐘聲,擡頭。
“不知道爲什麼,”太子瀧朝耿曙說,“他率軍前往鄭國時,我就隱隱約約,覺得會有這一天。”
耿曙沒有回答,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沉默。
太子瀧眼裡悲痛難抑,汁琮之死,甚至比當初聽聞耿曙與姜恆的噩耗時,更讓他心碎。緣因耿曙之事乃是一場意外,而父親亡故,則猶如宿命一般,令他無力阻止,就像親眼目睹着父親,駕馭一匹瘋馬,最終馳入了深淵中。
他拉不住,喊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耿曙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後,他說了一句:
“我爹故世的時候,我也很難過,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太子瀧擡眼看着耿曙,耿曙想了想,又說:“我覺得他當年做得不對,就像你也覺得他做得不對,可他依舊是你爹,我明白。”
他很少與太子瀧說心裡話,與姜恆不一樣,這一刻,也許正因姜太后所言,他竟暫時放下了姜恆與汁瀧也許將有一戰的未來與擔憂,在他眼裡,太子瀧成爲了他真正的弟弟。
“我也明白。”太子瀧說。
耿曙看着太子瀧,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明白太子瀧也很孤獨,像姜恆一樣孤獨,曾經他什麼都有,但如今的他,已是真正的孑然一人了,也許走上這條路,就是命中註定的。
太子瀧第一次沒有等他,獨自拾級,沿着山路爬上山去,走上了樑王畢頡許多年前登山回寢殿的道路。
那個背影在宏大山川的映襯之下,顯得與樑王一樣,尤其渺小、尤其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