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善男信女

“我和老虎不打不相識,足足三十年交情。唉,都怪當年我意氣用事,得罪洋人警司,連他也罩不住,只得背井離鄉。”

江湖人刀尖舔血,能留條命已經是賺到。所以四九叔回憶往昔,用調侃語氣。

“陰差陽錯,反而在最後幫了老虎大忙,哈哈哈。”

四九叔得意地笑,美若便看見一個腦袋在桌子後面忽上忽下。

“二嫂一家去了溫哥華,不過大嫂和兒女現在住在武士橋那邊,我偶爾能看顧一下。”

美若問道:“那契爺現在和家人分離?”

“必然的了,哪有拖家帶口逃難的。阿若,和你講正經事。”四九叔拉開抽屜,取出一把鑰匙,一張支票。“你契爺有講,都是他兒女,不能太偏頗。你又一貫伶俐,得他歡心,怎樣都不能讓你流落異鄉做孤魂野鬼。”

他把鑰匙和支票推過來,“老虎有不少物業,我在西區幫你找到一套公寓,先住着。另外,這筆錢足夠支付學費生活費,等你大學畢業,老虎說還會有獎勵。”

美若呆愕。她想過契爺會願意支付學費,但不敢奢求太多。“契爺在外,更需要用錢。”

四九叔坐直身體,伏在桌面認真審視她表情,而後狡黠地笑。“好聽話人人會講,真心還是假意,四九叔分辨得出。難爲你年紀小小,還會爲你契爺打算。”

他摸摸腦袋,“人同人之間的緣分真難預料,當年你阿嬸救了我,我走時將身上錢銀全部丟給她,她也是這樣說,‘你在外搏殺,更需要用錢。’”

一枝梨花壓海棠。美若本以爲四九嬸是被威迫,哪知另有典故。“四九叔,四九嬸救過你?爲什麼?”

四九叔尷尬,“唉,那些事不提了,你小小年紀也這樣八卦!”又道,“我們江湖人打打殺殺,兒女也不會教育,個個粗魯無禮。難得你肯讀書,好好去讀。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一個女孩子,能用到多少?四九叔支持你。”

感恩節,美若搬進新居。

倫敦西區,肯辛頓和切爾西交界的老房子,維多利亞式建築,石墩做牆基,鐵鑄雕花扶手,拱窗高而窄,桃木門上釘黃銅門牌。

兩室公寓,間隔開揚。美若住二樓。

這是她有生以來渡過的最冷一個冬夜,夢裡被冰冷的海水凍醒,她嫌暖氣不夠,打開臥室的電壁爐,擁着被子,發呆到天光。

早起見街道堆起尺厚的雪,窗臺上有幾朵梅花爪跡。

看那幾只可愛的爪印,她抿嘴輕笑,臨出門又回頭,在窗臺上放下兩塊四九嬸送來的魚乾。

四九嬸要帶三個孩子,分外辛苦,美若學校回來,轉雙層巴士到四福九喜幫忙。

這日午市剛過,閒下來後她拿出AL課程表,仔細研究科目。

有人拍收銀櫃臺案,“兩份炸春捲,一碟叉燒飯,打包。”

美若對廚房方向重複一遍,擡頭準備收錢。

那人本是側身站着,隨她仰臉,他轉過身來,面對面。

一看就是牛奶麪包牛肉土豆喂大的,運動員的壯碩身材,面孔年輕帥氣。

“我好像見過你。”那人詫異。

“在夢裡?”

對方想想,接着點頭。

美若嗤一聲,不理他搭訕。

“我真有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美若低頭繼續研究。

他調轉視線看過來,“AL課程?我讀過。你想報哪幾科?哪間學校?”

他一副快快來問我的表情,美若沒好氣,將表格塞進抽屜。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伏在桌上央求。“對,我忘記自我介紹,我叫查爾斯。”

“我妹子叫康健。”康健將打包好的食物放他手邊。

“康健。”毛頭小子低聲重複,失落道,“你這樣美麗,應該取個更美麗的名字。”

美若想笑。

康健不耐煩,將袋子塞給他,“行了,名字也知道了,飯也打包好了,客人你該走了。”

他接過轉身,仍在喃喃,“康健,康健。”

美若張口,“先生你未付賬。”

查爾斯轉身回來,放下五英鎊紙鈔,問道:“康小姐,我能約會你嗎?”

美若鄭重點頭:“康健願意。”

他咧開嘴,笑容開朗陽光,牙齒雪白。“我會再來的。”

康健收回偌大白眼,罵道:“這些香蕉仔,鬆毛鬆翼,不懂祖宗禮法。”

查爾斯再來,美若推康健出去,自己躲在廚房裡,想象小男生得知一心想約會的是個粗壯漢子時的表情,她捧腹。

阿香憤怒:“有張好面孔就可以拈花惹草?”

“阿香,相信我,我情願和你交換。”

“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很壞心腸,犧牲康大哥色相。”

“你家康大哥不會少一根汗毛。”

阿香被道破心思,紅了臉輕聲罵:“小狐狸精!”

“小狐狸精沒空勾搭你康大哥,我馬上要上學溫書做功課。”

中六錯失一年,美若不僅要報讀AL課程,還要撿回那一年時光。

盤腿而坐,搭一條毯子,捧一杯錫蘭紅茶,一頁頁背書,屋外繼續漫天漫野地飄雪。

幸福的要求實在低微,但窮盡十七年,也只得此刻。

美若擡頭,窗臺上閃過一抹黑影。

每天的魚乾和火腿會在夜裡自動消失,今天早了些。她重新放下兩片煙燻火腿,留一線窗縫。

再看兩頁書,窗縫鑽進個圓腦袋,望見她動靜,又縮了回去。

美若不理。直到那隻貓躡手躡腳進來,跳下地,小範圍巡視一番,挑選了壁爐旁的地毯躺下,開始打理毛髮。

那是一隻英國藍短。

“哈羅,”她與流浪貓對視良久。“戴妃。”

康健大發牢騷,“那條黃香蕉,能把人煩死!揍他吧,他一臉無辜,眼神比兔子還純潔,下不了手;不理吧,粘着人追問‘你妹妹呢,許久不見,我很想她’。阿若,我看他每回小費給不少,又換了幾部車,一部手工制摩根跑車,一部阿斯頓馬丁,部部拉風,應該有些家底,不如你和他試試?”

“他能讓我考試拿三個A?能讓我進牛津?能的話我立刻去約會。”

四九叔買通了一箇中學校長,爲美若爭取到牛津的面試機會。

五朔節那天,美若從莫德林學院出來,過橋時,一堆髮色各異的男生嗷嗷吼叫,從橋上噗通噗通地往查韋爾河裡跳。

一個黑髮高個望見她,張開嘴,隨即被壞心的同伴推了一把,掉下河去。

然後美若在橋上往對岸走,河裡那人往對岸遊,一邊高呼“康……康……”

美若終於意識到是在喚自己時,查爾斯已經爬上岸,衣服嘩啦啦地往草地滴水,頭髮溼漉漉的。他站在美若身前,像一隻小狗般擺頭。

美若退後半步。

“康……“他着急,”康什麼?我到現在還不知你名字。”

“米蘭達。”

他將她名字含在舌尖品味,說道:“你果真有個美麗的名字。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莫德林面試。你呢?”

“我是國王學院一年級生。”他傻笑,“我們要做同學?”

美若勉強道:“希望可以。”

此時,他的同伴們也紛紛上岸,大吹口哨。

查爾斯揮手趕他們,“一羣精力無從發泄的公牛。”又問美若,“我請你吃飯可好?米蘭達,請你賞面。”

“我要回去了。”

他追上來,“你不在唐人街工作了?現在去了哪裡?我該怎樣聯絡你?對了,我可以爲你補習。還有,我知道高街有一家餐館很棒,酒也不錯。”

“我叔叔在前面等候,對不起。”

“米蘭達,”他一步當她兩步,在她身前後退着行走,“你信不信一見鍾情?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子,不說話時,你的眼睛也在默默唸誦情詩。”

“……”美若駐足,“查爾斯,我對外國人沒興趣。”

他抓狂地扯頭髮,“我是中國人,你看我的髮色也知道。”

“你連中文名字也沒有。”

“你想知道我中文名字?”他激動,用生澀的國語說道,“我叫方嘉皓。我父母都是中國人,從大陸過來已有三十多年,但他們仍保留華人傳統,喝中國茶吃中國菜,閒時愛打麻將,三令五申要求我一定要娶箇中國妻子。米蘭達,他們一定會愛上你,和我一樣。”

美若翻白眼,走近四九叔的平治,對四九叔的手下說道:“威哥,這人很煩。”

比方嘉皓還要彪壯的威哥雙手一攏,握住方嘉皓的肩膊往後推。

方嘉皓急道:“你做什麼?我是賽艇隊隊員,我有上百個個同伴。”

“詹小姐不鐘意你,離她遠點。”威哥扯起方嘉皓溼透的外衣,把他掛在廣場柵欄的鐵枝上。

美若上車,關上車窗時,方嘉皓拱手在嘴邊,仍在高呼:“米蘭達,我對你一見鍾情,我愛你。”

國王學院的賽艇隊名聲很大,每年院際比賽當仁不讓的冠軍。方嘉皓不愧是賽艇隊隊員,很有拼搏精神,被掛在廣場圍欄鐵枝上供人瞻仰並沒有嚇退他,反而愈戰愈勇。

美若十月參加入學禮時,又被他“巧遇”。

她穿白襯衣黑裙,領下綁黑色絨絲帶,外披黑色學士袍,隨其他新生在悠揚的管風琴聲中,分批進入希爾頓劇場。

四九叔一家在劇場外等候。

與有榮焉地,四九叔感慨:“我們這一代打打殺殺,拿條命出來博,無非爲了這一刻,後生晚輩能有個出人頭地被人尊重的機會。”又對孩子們道,“阿大阿二,有阿若姐姐做榜樣,將來阿爸能看見你們這樣,一世人知足了。”

四九嬸也拍拍懷中寶寶,“阿三也要努力。”

“叔嬸放心啦,阿大阿二很乖很聽話。”美若勸慰。

“老虎不在,他若在,比我還激動。”四九叔搖頭嘆息,“他那幾個兒女……”

華老虎未離港時,美若已經從華家花王口裡得知華家二代那些野史,這些年缺少父親管教,想必更加不堪。當下岔開話題,“阿叔阿嬸,我們來照相留念。”

四九叔喚來司機保鏢爲他們照相,兩張過後,美若大皺眉頭。

方嘉皓走近前,向四九叔鞠躬行禮,“伯父,你好,我是米蘭達同學。請問,我有資格幫你們照相嗎?”

於是,連同司機保鏢,倫敦華人黑幫首腦一家在牛津大學希爾頓劇院前留下珍貴合影。

作者有話要說:黃香蕉:外頭黃的,瓤是白的。指移民二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