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了一場雨,天是縹色的,每一片樹葉都乾淨得閃閃發亮。
中式飛檐的老房子已在目視範圍內出現,黛瓦像魚鱗,一層搭一層,魏雪思提着行李箱走在微溼狹窄的石磚路上,四隻大白鵝在她前面,慢吞吞地走,直到行進路線被對面“突突”開來的紅色三輪車打斷,才撲騰翅膀聒噪地散開。
因爲戴了隱形眼鏡,她看清了駕駛紅色“突突車”的男人打量她時眼神的變化,從失焦變得聚焦,她抓住了那一閃而過的羞澀。
魏雪思衝車子笑,表現得親切友好。
然而,“突突車”沒並沒有因此減速,年輕司機加速經過魏雪思身邊,留下尾氣的煙塵,揚長而去。
什麼情況,大家這麼熟,好歹打聲招呼……魏雪思轉身對車屁股投以怒視,車子紅色箱身上白色的印刷字寫着:
“青洲第一民宿應有盡有樣樣都好電話:13658665266”
一陣風吹起她仙氣飄飄的白長裙,魏雪思伸手壓了壓頭頂的帽子,順便換手提行李。她的精緻體現在細節上,比如,帽頂凹陷,帽壁上圈着碎花絲巾的巴拿馬草帽,還有從涼鞋的魚嘴口鑽出來的、被甲油美化得如同夜空裡璀璨銀河的腳趾。
看樣子,車是去接遊客了,魏雪思不是遊客,雖然散發着遊客的氣質,但她只是回家。
青洲立起古鎮的石碑接待八方來客時,她剛走出小鎮不久,十年光陰過去,小鎮在周邊5A景區的發展帶動下,總算有了些許名氣。
出名的滋味,魏雪思很早就感受過。
十一年前,因爲出色的高考成績,她是第一個領取青洲育才基金獎的女孩,獎金一萬元整。
裝在紅包裡的獎金給了她爸爸,她站在領獎臺上,脖子上戴着大花環,手捧紅色的獎狀,緊張且興奮地笑,臺下的人全都仰着臉看她,包括剛剛開“突突車”經過的那位。
挺大的男孩,將上小學,還在穿開襠褲,大言不慚地說,將來要娶她當老婆。
“突突車”越來越小,魏雪思皺皺鼻子,心裡說,小屁孩,欠揍。
“咦?你回來啦!”
“嗯,回來了。”
說話的女人手裡提了一塑料桶撒過鹽的毛豆腐,見到她,停下腳步,叉腰站着,亮亮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那目光令魏雪思覺得自己像一碟將要搭配毛豆腐食用的蘸料或醬汁。
這女人比她大兩歲?還是三歲?想不起來了,反正,她們做過一年同學,她留級,她跳級,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在一個教室待過。
“你怎麼回來了?”
“又搶好吃的去啦?”
“不過年不過節的,請假不扣錢啊?”
“還不趕緊做飯去,孩子都餓了。”
對付不想應付的人,魏雪思有個“雞同鴨講”的絕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對方竟然擡腳朝她走過來,嘴裡說着:“你來呀,來家裡吃飯。”
她趕緊加快腳步,幾乎達到了半跑的程度,必須堅決離開,而且要保持社交距離,一旦不幸被拉住,那就麻煩了。
這個女人太關心她,關心她的工作、婚戀、家庭、子女、戶口、房子、車子,乃至腳上穿的鞋子,如此濃烈的關心源於十年前這個小鎮賦予她的至高榮譽,那時,她不懂事,不知道項上花環會在皮肉紮根,隱形,不僅摘不掉,還會越縮越緊,令人窒息。
“你跑什麼?大白天的,見了鬼啦……”
身後,女人的吐槽讓魏雪思心頭突突直跳,心理作用吧,她覺得眼前暗了一下。
見鬼?
嗯,有道理,要不是“見鬼了”,她怎麼會放棄海島的美景,跑回山裡來?
五天前,魏雪思拿到了從業以來的第二筆辭退補償款,N+1,到手三萬大幾千。
團隊裡被裁掉的同事大都表現出無法被補償款安撫的低落情緒。
新婚不久的祁夢愁眉苦臉地對她說,這筆錢就像是離婚時一次性結清的撫養費,看似有義,實則無情。
和她分享一間主管辦公隔間的張曉田甚至在她面前哭了,說自己什麼都沒有,沒有戀愛,沒有婚育,一心撲在並不十分喜歡卻全力做到最好的工作上,她這麼虔誠,怎麼還是這樣的結局?
裁員的消息早就開始發酵了,HR的談話來得並不突兀,魏雪思不覺得張曉田的眼淚是虛僞,但也不相信張曉田和她一樣還沒找好下家。
張曉田見她不僅沒有共情,還一臉混不吝的樣子,立刻收住哭聲,把眼淚擦乾,用看缺心眼的眼神盯着她,說,你要出去旅遊?可別把補償款當橫財,省着點吧,你年齡也到了。
魏雪思笑而不語,她的不爭辯和不解釋,並非是裝深沉,她只是不再靈動了。
石樁橋下,水面倒映鬱鬱蔥蔥的樹影,學生模樣的男女,兩兩一組,坐在充氣皮船上玩鬧,笑聲悅耳動聽,上了年紀的老人習慣坐在溪水下游,借一塊平坦的石頭,捶洗衣物,小溪很淺,孩子坐在水裡,水面只盤住胖肚皮。
在故里行走,兩步一個回憶,回憶的味道很複合,又鹹又溼,又甜又苦。
就是腳下這條小溪,年幼的她拖着不情不願的弟弟給奶奶表演“小馬過河”,弟弟跌落在水裡,嚇得哭鬧不止,她一邊拉扯弟弟,一邊氣惱地說,膽小鬼,快站起來!笨蛋,這水很淺!快給我站起來!
記憶裡,弟弟的嚎啕和奶奶的大笑是那樣相似,他們的牙牀上牙齒稀疏,這裡露個洞,那裡露個洞。
收回遠眺的目光,她黯然神傷,是啊,沒錯呀,自始至終,她都是這樣一個“胡作非爲”、“膽大包天”、“不知輕重”的壞孩子。
賠償款的六分之一被她用來定了海島別墅的促銷套餐,然後,她訂機票、收拾行囊,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做的攻略表沒超過三行。
她知道自己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黃燈閃爍,不是第一次了,是又一次……她並沒有把補償當橫財,只是累了,苦行僧一樣的生活過了五年,她想試試看,能不能放下,能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去生活。
原本她沒打算帶單反相機出行,因爲太沉了,出發前她隨意看了眼閒魚,平臺用戶尖酸的留言刺激了她。
“快十年的單反,還賣2500?想錢想瘋了吧?神經病!去個零,老子不介意收了賣家這個二百五!”
單反相機是魏雪思在兩年前買的,新換的工作順手之後,閒暇時間也多起來,UU看書 www.uukanshu.net 但她不能停下,於是,立志去當斜槓青年,買來單反,是打算在工作間隙拍視頻學剪輯,想着說不定將來羽翼豐滿,能擺脫社畜生活,可是最終拖成了拖延症青年,相機很少拿出來拍照,成了笑話的見證。
魏雪思一邊懟網友不識貨,一邊心虛地刷平臺上同類產品的交易信息,這才發現,不過半年而已,她手上這臺相機的原裝二手套機竟然已經跌破四位數。
這種價格,對買方來說,是不值一買,對賣方來說,是不值一賣,成了死局。
一氣之下,魏雪思重新收拾行李,在行李箱中給她的單反相機包找了個位置,不買了!砸手裡聽個響,也比受窩囊氣好。
她喜歡快門的聲音,準確地說,是反光鏡擡起降落的聲音。
《攝影入門寶典》這本書是兩年前同城交易的賣家贈送的禮物,書上這樣描述單反相機拍照的過程:
“快門按鈕按下時,反光鏡會迅速升起,快門幕簾(圖中“快門”)迅速打開,光線照射在膠片(或感光器件)上,一瞬間之後快門閉合,反光鏡落下,一張相片拍成。”
咔——噠。
是人用機器定格世界的聲音,魏雪思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別有一番浪漫。
這場不會被任何工作打擾的旅行應該是很放鬆的,事實上也是,至少第一天就是。
然而,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昨天早上八點半,她在去餐廳用餐的路上,遇到了一隻站在綠葉上的錘尾鳳蝶。
她舉起相機對準它。
怪事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