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空調送出的風讓白蚊帳的帳頂像浪一樣涌動,常珵一動不動地躺着,已經超過四十分鐘了,直到宿舍的門嘭一聲被推開後,他纔像被解了穴道一樣翻身,面對牆壁,閉上眼睛。
眼球在眼皮下不受控地顫動,那三個字也跟着在半透明的黑暗視野中顫動,你是誰?你能告訴我,他們欲言又止地是想要隱瞞什麼嗎?
渾身臭汗的男孩子們烏泱泱地進入室內,何應超拍着籃球,嘴裡哼着小曲,看見常珵在上鋪躺着,以爲他在睡覺,他趕緊把籃球抱在懷裡,和其他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後,他注意到他那臺厚重的遊戲本旁邊多了臺白色的小巧的筆記本電腦。
“呦,怎麼多了一臺筆記本電腦?”
電腦處於休眠狀態,面板上貼了蟹狀星雲的貼紙,旁邊的無線鼠標是與電腦配套的白色對稱款,這麼精緻的搭配,瞧着不像是男孩用的東西,何應超的手剛搭到電腦屏幕上,頭頂上方就傳來認領聲。
“我的。”常珵說。
“你沒睡啊?”何應超仰起頭咧着嘴笑,把抱在懷裡的籃球重新拍在地上,說,“我們還以爲你上午就能回來,等你吃中飯等到一點多,起來啊,晚上407那幫傢伙還要跟我們打球,你也來唄!”
“我不去了,晚上我有事。”
“你又有事?又要幹嘛去?”
常珵坐起來,面朝外踩着梯子,跳下牀,他看了一眼手錶,下午四點半,現在出發,大概能提前半小時抵達約定地點。
“吃飯。”
“誰請客?能蹭嗎?”何應超笑嘻嘻地問。
“明天中午你吃我的,今天我有事請教別人。”
說話時,常珵的眼睛下意識看向處於屏保狀態的筆記本電腦,何應超看到後,跟着問:“電腦壞了?”
“進不去。”
昨天上午,他去看郝叔叔,等到快中午,才和郝叔叔說上話。臨走時,郝叔叔把姐姐的筆記本電腦給了他,郝叔叔說:“這是她同事帶回來給我的,有密碼,打不開,你們年輕人會弄,弄好了,就拿着用吧,挺貴的東西,別浪費了。”
他沒有推拒,但郝叔叔把電腦交到他手裡,卻第二次欲言又止,第一次,是當他問起舊照片上的人的時候。
而這第二次的欲言又止還帶有一定的手部動作,在他接手的一瞬,明顯感覺到了郝叔叔放手速度的遲滯,郝叔叔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不情願給了,於是,他們互相扯着電腦包,僵持了片刻。
這個小插曲,讓常珵格外想知道電腦裡有什麼。
她不是個善於設防的人,出事之後,他只試了三次就輕鬆登錄了她的QQ,想要看看她和那個男人平常有沒有在QQ上溝通,她的QQ密碼是姓名縮寫加出生年月日,是個連大小寫都沒有刻意區分的最爲平常的密碼組合,原本,他以爲筆記本電腦的開機密碼也會是一樣的。
可惜不是,他試了好多個密碼都沒能成功登陸,那張來自未來的照片把他從渾渾噩噩中喚醒,現在他對她的一切都有了探究的衝動。
“捨近求遠,”何應超挑起眉毛,得意地說,“我給你把系統重裝一遍不就行了。”
何應超的話把常珵嚇了一跳,他迅速合上電腦屏幕,正色說:“別動!”
“這麼大聲幹嗎?”何應超委屈地說,“我是好意。”
“你是不是打算趁我離開,直接把系統重做,等我回來給我個驚喜?”
“唉?”何應超笑了,說,“被猜到了?嘿——那就沒意思了。”
常珵後怕地又瞪了何應超一眼,強調說:“我再說一遍,別動這臺電腦。”
“知道啦,知道啦。”
儘管何應超滿口應下,常珵仍不放心,一想到她電腦內的文件差點就要被人清空,他利落地把電腦收入衣櫃。他的衣櫃空了一半,部分衣服被轉移到了行李箱中,他已經和家人打過招呼,暑假不回家,留在南城打工,落腳的地方已經有了,他想盡快搬過去。
不過,如今,他是寢室裡的重點保護對象,輔導員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時刻關注他的動向,還有一週就要考試了,平穩過渡應該是更好的選擇。
抓起掛在牀頭的鴨舌帽戴上,常珵從書桌底下拿出三個袋子,其中兩個他放在桌上,只提了一個在手裡,說:“我爸讓我給你們帶了吃的,自己拿,我走了。”
吃飯的地方就在她過去工作的寫字樓附近,他以替人送謝禮的名義,約了她過去的同事見面。
名片是他在她的電腦包裡翻出來的,估計是在送還東西的時候遞上,被郝叔叔隨手塞到包裡。
在靠窗的位置坐好等待,常珵時刻關注着獨自進店的年輕女性,生怕錯過,幾次伸長脖頸示意都誤認之後,他放鬆下來,無聊地靠上椅背。
這是一家西式簡餐店,美式鄉村裝修風格,桌面上放着竹編花籃,花籃裡的花是假的,玻璃上貼着綠色的鈴鐺貼紙,顏色鮮亮,鈴鐺下方墜着六角形雪花,形狀完整,沒有缺失一點細節。
以前,常珵敢斷言這裡不會是她常常光顧的餐廳,從小到大,他們吃最好吃的麪食,麪條、餛飩、蒸餃,小籠包,UU看書 www.uukanshu.net 鴨油燒餅,因爲嘗過好的,他們的味蕾都很挑剔,西式快餐的煎炸太粗放了,他從不喜歡。
學校食堂裡常珵看得上的只有二食堂二樓13窗口的炸醬麪,每次,她來學校看他,他都帶她去吃,她不僅讚不絕口,還會從他的碗裡多撈一筷子,於是,他很高興能把最好的東西分享給她,並且認爲她也一定和自己一樣喜歡。
可是,現在看來,那或許只是一廂情願吧,常珵把視線投向窗外,遠而空洞地望着,他想起這個週末,和姑姑坐在一起,聽姑姑說她以前的事。
姑姑說,逮到過七八歲的她藏在收銀臺底下啃炸雞腿,啃得滿手滿臉都是油,地上的骨頭數數至少有十一二個,又說,她高考結束之後曾短暫地離家出走過,流落在南城街頭,被警察抓了回來……
這些事,他是第一次聽,聽到入迷,也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他眼中的她,只是他眼中的而已。
常珵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加冰的飲料在口腔炸裂氣泡,微酸微苦微甜的滋味紛紛站立,分佈在舌頭各個部位的味蕾同時識別出它們,純淨到透明的水飲,其實遠比看起來要複雜得多。
他的手指在玻璃杯上碰了碰,想,水都是這樣的,人呢?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他意識到這是個問題後,情緒便陷入低落,他的低落不僅爲自己的年齡、閱歷和並不成熟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斷言的自信。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爲什麼?這個問題明明有標準答案,爲什麼還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