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麼一兩件,值得用生命去守護的事情吧!
否則,他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又一次,在時隔一年多之後,李鴻斌又一次來到了南苑,又一次來到了他第一次上戰場的地方,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那一天,學兵團的一千多名同學、戰友,血灑於這片土地。
那天,大多數同學、戰友都和他一樣,不僅是第一次拿槍,也是第一次戰場,伏在戰壕中的他們顯得很是恐懼。
“我們一定要守住陣地!”
閉上眼睛,他想到了戰友們的誓言,想到了視線中的同學們被日本兵的刺刀刺中,鮮血淋漓的他們,仍然奮力的抱着敵人撕打。
“如果有手榴彈的話,也許,他們會拉響手榴彈吧!”
默默的言語着,衝着南苑戰友們灑下熱血的軍營,李鴻斌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後他便在路邊等着汽車,雪花不時的落在他的肩膀上,而他默默的站在那裡,任由風雪吹打着自己的身體,在陽光中,衣領上中尉銜星閃爍着些許金光。
公共汽車上的人很多,這一天,許多人都來了,有軍人,更多的卻是平民,而這趟公共汽車的終點是“八寶山忠烈祠”,一路上,所有人都靜靜的,車廂中,甚至聽不到人們的談話聲。
沿着上山的坡道朝山頂走去時,李鴻斌看到身邊有許多人,今天是年初一,是祭祀先人的日子,許多人都來了,軍人與平民走在一起,每個人的神情顯得都是如此的肅穆與沉重儘管此時“八寶山忠烈祠”尚未完成修建,但是大量的遺骨不可能暴屍天幕中,極早安葬是去逝者的尊重,儘管許多安葬在這裡的許多軍人都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但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得到了屬於他們的歸靈之地。
忠烈祠的規模很大,甚至於數倍於紫金山的忠烈祠,在忠烈祠兩翼從山頂綿延至坡下田野的便是規劃中的公墓,坡上、田間曾經的雜樹被清除了,整個公墓的一草一木都加以規劃,而此時,這裡的一切顯得卻有些蕭條、冷清,
在公墓的入口處,三個工兵團上萬名工兵日夜趕工的,在一個月內完成了上山步道、坡道以及其它主體道路建設,在公墓的建設中,八寶山的地容貌被改變了,山變矮了、坡變緩了、在山頂上,莊嚴、雄偉的忠烈祠,此時不過剛剛打下地基,從泰山、華山、恆山、嵩山以及衡山運來的石材,用做忠烈祠的基石,忠烈祠內的一切都有着特殊的喻意,正如用於士兵墓碑的白色大理石一般,同樣來自己全國各省。
當墓地完成修建之後,一具具從各地合葬墳中起出的遺骨被奉入公墓,一具黑色的,稍顯單薄的棺材、一塊白色的墓碑,碑身大都無名,僅只能通過作戰地圖確定犧牲部隊序列,以至於只能在碑身上銘刻番號,以作紀念。
雖是如此無名之碑、無名之墓,公署依然固執的將這些無名英雄分別安葬於公墓之中。一排排整齊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於雪地間聳立着,而在墓地的間整齊的柏油路上,只有一株株不知從何處移栽的梅花,盛放着,映襯着這公墓的肅穆。
在距離忠烈祠主殿前方約五百米處,那是一個大型平臺,此時,那裡站着許多人,在這種肅穆中,在一個連隊的方陣前,兩名軍官擡着一副花圈,緩步將花圈敬獻至墓前,這是無名烈士墓,是忠烈祠第一批建成的主體。
無名烈士墓是爲了紀念那些無名的英雄,深紅色象徵着鮮血的大理石陵墓上,稍靠西側陳設着鋼盔和軍旗的青銅雕塑,造型簡潔明快,蘊意肅穆深長。墓前有一個凸型十二日星狀的火炬,十二日星的中央噴出的火焰,從建成後一直燃燒到現在,這長明燈永遠也不會熄滅,它象徵着烈士的精神永遠光照人間。
李鴻斌來到這裡的時候,正好趕上整點換崗和敬獻花圈的儀式。儀式一如既往的如無名烈士墓揭幕時那般的莊重,守衛這裡的神情肅穆的衛兵來自步兵第一團,衛兵在墓碑前有節奏地走二十一步,面對墓碑停留二十一秒,然後轉身,停二十一秒,再反向行進二十一步,他們的動作顯得很輕緩,每一步的擡步都是輕輕的擡起,像是害怕驚到已經安息的戰友,又像是不願意戰友離開一般,但李鴻斌卻知道,這兩個二十一步與三個二十一秒這意味着尊重,意味着對忠魂的尊重。
而在無名烈士幕前的所有人起立把右手放在心臟處時,不同年齡、身份的人們神情都是那樣的肅穆,靜靜的望着無名烈士墓,軍人們行着軍禮,童子軍亦行着童子軍禮。
在長明火前方,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鐫刻着一行銘文。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勳永垂不朽。”
每一個獻花者,都可以感覺到這十六字的沉重,和其它人,當李鴻斌單膝跪在無名烈士墓前,將一枝菊花置於墓前的時候,他的內心被不斷的擊打着,淚水從他的雙眸中流出,在無名烈士墓前的淚水,是高尚的,是值得銘記的。
“在中國的歷史有多少的爲國犧牲之人,他們的名字永遠不會被人知曉,但正是他們的犧牲和付出,成就了這個民族、國家真正的魂魄,這些無名之士纔是這個民族真正脊樑。”
像是接受了一次心靈之旅一般,李鴻斌幾乎是有些失魂落魄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入左翼的墓地,那裡安葬着他的戰友,他的兄弟。在這裡沒有軍銜等級,他們唯一的身份就是“中國軍人”,行走於墓碑前方的雪地間,李鴻斌的視線總是不自主的投在身邊的墓碑上,幾乎每一個聖潔的碑身上碑文,爲了國家,他們死去了,卻沒有留下名字。
“這裡安葬着一名中國軍人,他的名字無人知曉,他的功勳永垂不朽。”
終於,當他來到二十九軍的墓地羣的時候,站在一塊無名牌前,他緩緩擡起自己的右臂衝着墓碑行着軍禮,與曾經有力的軍禮不同,這個軍禮是如此的緩慢而沉重。
“兄弟,我來看你們了!”
默默的道出這句話之後,像是力氣被抽乾似的,李鴻斌坐到了雪地上,他看着面前潔白而沒有名字的碑身,腦海中閃動着一個個曾無數次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的或熟悉或陌生的容顏。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了在南苑軍營中,列隊行進的戰友們,似乎在這裡,他們又一次重整了隊列,又一次踏上了征程。那深邃的視線投向遠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曾經的戰場……
“砰……”
遠的排槍聲,將李鴻斌從思緒中驚醒,他站起身,朝着不遠處看去,只看到百米開外,數十人站在那裡,在泣哭聲中,墓旁的六名身着禮服的軍人將步槍對着空中。
“預備——放!”
排槍聲再一次打破了公墓的靜寂,公墓中的葬禮讓李鴻斌連忙走了過去,儘管他並不認識那個士兵,但作爲一名軍人,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爲戰友送行。
近了、近了,在那排槍聲中,熄燈號響起,低沉的熄燈號此時顯得很是肅穆,戴着孝布的人們發出嘶心的抽泣,看着那墓位上的積雪,李鴻斌知道,安葬於此的軍人,不再是無名的軍人了,他留下了他的名字,更準確的來說,司令部終於通過他留下的遺物確定了他的身份,告慰了天上的英魂和安慰了人世間的家人。
“孩子生下來,爹孃都給起了名的,怎麼一個個都成了沒名沒姓的孩子了?”國民對生命的認識,正是在無名烈士墓前管長官那略顯得有些嘶啞的聲音中,得到了認識,那一天,無數人流下了感動的淚水,而在感動的同時——找到他們、告慰英靈和安慰親人,則成爲了公署的一項極爲重要的工作,幾乎每一天,在陣亡和失蹤人員司令部內,都有數百名軍人從事着相應的工作,以確定陣亡士兵的身份。
一根破損的鋼筆、一封殘破的信件或者一本日記、甚至一張卡片、幾名倖存戰士的講述,他們不會放棄任何可能確定陣亡者身份的線索,那每一個看似冰冷的編號,卻意味着一個國家對於烈士的尊重。
肅穆的熄燈號中,站立於墓碑後的六名士兵用戴着白手套的雙手,同時折起一面國旗,輕輕的沿中線合攏,依照標準的折旗步驟,將輕緩的將國旗折成四角型。被疊起的國旗由領隊的士官雙臂交攏,合抱於胸前,然後緩緩的走向顫泣卻強忍不出聲的老人面前,然後在陣亡士兵家人的注視中,單膝跪下。
“這面國旗,以一個感激的國家和中國陸軍的名義,獻給您!用來感激您的兒子爲祖國作出光榮、忠誠而可敬的犧牲,謹以這面國旗表達整個國家以及中國陸軍對他的感激之情!”
單膝跪下的軍人合抱着國旗,對目中帶淚、身體微顫的老人說道,軍人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當老人接過那面國旗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緊緊的抱着國旗,輕撫着懷中的國旗,就像是數十年前緊抱着剛出世的兒子一般,淚水從他那佈滿皺紋的臉上流了下來,滴落到雪地上……
在這肅穆而莊嚴的一幕中,李鴻斌站在遠處,默默的行着軍禮,看着那淚如雨下的老人,在親屬的攙扶中離開的時候時,置身於這聖潔的公墓之中,
“如果有一天,將我安葬於此吧!”默默在心下許下這一誓言之後,李鴻斌朝着步道走去,那深邃的視線再一次投向遠方的時候,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甚至還隱含着絲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