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王大營, 中軍帥帳。
一夜難眠的晏璃清早迎着晨霧出帳,便看到帳外黑壓壓跪着許多人,幾乎舉足輕重的臣子們都在其列, 饒是平生見慣了大陣勢, 他也暗暗吃了一驚, 隨即問道:“你們這是作何?”
付文率先道:“臣等要彈劾赫竹軒將軍!”
晏璃冷哼一聲, 似無視般從他身邊走過, 對其餘的人道:“你們呢?你們來做什麼?”
“臣等要彈劾大將軍赫竹軒!”衆將其答。
自從三萬人全軍覆沒後,彈劾赫竹軒的摺子日日都像雪片一樣飛向晏璃的案前,有的說赫竹軒延誤戰機, 有的則講赫竹軒與水婧有私情,更有甚者竟猜測赫竹軒私通敵軍圖謀不軌。
晏璃情知赫竹軒不會背叛自己, 對那些無稽之談、妄加猜測自是不予理會, 但這看在衆將眼裡, 又成了晏璃對赫竹軒無底線的包庇,於是激起了更多人的不滿, 衆人不分青紅皁白一氣上書,大有不扳倒赫竹軒誓不罷休的趨勢。
“此事本王自有決斷,爾等若此時速速散去,本王保證既往不咎。”面對衆志所向,強硬如晏璃也只能略作退步, 算是給彼此個臺階下。
“臣等誓死也要彈劾大將軍赫竹軒, 若殿下不應, 臣等就長跪不起!”一衆官員依舊齊齊應答, 叩首請願。
晏璃倉皇的立在跪拜的衆人間, 目睹一張張做作的痛哭流涕、堅持要求懲治赫竹軒的虛僞嘴臉,忽然悲憤難當。
這就是他帳下的肱股之臣們, 一羣不思破敵,只知妒賢嫉能的小人,這樣的人如何能助他打敗晏珏,平定天下。
他第一次覺得無能爲力,這是他在面對任何一次血戰,任何一個勁敵時都沒有過的,他甩袖怒斥道:“滾,都給本王滾遠些!”
再見蔚傾遠,還是在蒼蒼穹廬、恢恢大地中。
那人披星戴月,深夜而至,帶着天地般空闊的包容與親和。於是皓月星河,百里曠野……萬物都好似收斂了張揚的傲氣,無比隨和親近的俯拜在他的腳下。
每次見到蔚傾遠,總在水婧最迷茫最痛苦最需要指引的時候,上蒼彷彿洞悉了她的難處,就在這時候派蔚傾遠前來,在她的死結上輕輕一撥,然後,靜等雨過天晴,萬般皆安便好。
“小婧,又遇到麻煩了?”老人捋着雪白的鬍鬚溫和的笑了。
水婧放下背上沉重的琴匣,在老人對面款款落座,笑道:“麻煩算不上,不順心罷了。”
老人朗笑:“小丫頭啊,你太年輕了,有些事情並不是苛求自己就能辦到的。”他看着橫放在兩人中間的琴匣道“老朽若是沒猜錯,這便是曠世名琴‘玄箏墨玉’吧!”
“是,這便是世上最後一張五十弦名琴——玄箏墨玉。”水婧說着緩緩打開了琴匣,曠世名琴久不曾出,一朝沐浴月光,古樸的琴身竟通靈般,泛起流月潤柔的光澤,水婧道:“傳說此琴乃是上古神姬素女所有,只是黃帝每聞此琴之聲,俱感悄愴悲悽,心沉氣迷,遂將此琴貶謫凡間,後爲俗子所得,經世流傳。”
老人道:“傳言與此琴一同被貶的還有另一把傳世名琴‘鳳首箜篌’,‘玄箏一去無仙音,但聞箜篌獨哀鳴。’自玄箏落凡後,箜篌慟傷,哀鳴之樂響徹三界,黃帝不堪其擾,亦將其落凡而去。”
“兩琴原本就是愛侶,縱是落下凡塵,千百年來也是相伴相隨。遠的不說,就說兩琴的上一任主人,皓月公子與美人月盈就是一對羨煞世人的神仙眷侶。戀河河畔初遇時,公子彈箏一曲,引得才滿天下的月盈懷抱箜篌前去相和,從此成全了一段傳奇佳話,若不是亂世無情,公子戰死,美人早殤,兩琴本該同去同歸的。”水婧手扶琴身,說的不無惋惜,“葉澤走後,我曾絕弦明志,如今‘玄箏墨玉’斷絃難續乃是我的罪過,我爲琴主,卻毀了這世上最後一張五十弦名琴。”
“啪”的一聲琴匣落下,水婧將之推到老人的面前“婧想將此琴贈與先生,只當成全兩琴戰亂分離之苦,還望先生收下。”
老人卻似乎在出神,直到水婧合上琴匣時纔回過神來,他道:“此琴自你初出江湖伴你至今,也算是故物了,你願將此琴贈與老朽?”
水婧被老人語氣中的膽怯小心所惑,莫非這琴與老人有何淵源,她道:“昔日蔚先生能爲全‘故劍成雙’之說贈名劍於我,今日我爲何不能將‘玄箏墨玉’回贈與您呢?”
“小丫頭果非俗人,如此,老朽就笑納了!”老人收下名琴,又問道:“小婧今後可想好了打算?”
水婧垂首禮節般勉強的笑笑道:“我這一生還能有什麼指望。”
“指望?”老人爲水婧言辭間的滄桑而驚訝,他道:“晏珏之勝指日可待,丫頭,你還年輕的很,怎麼說起話來這般喪氣。”
水婧道:“當年,赫離風助擎帝初得天下時,也不過雙十年華,然而長延城之戰皓桀然身死,身爲水宇天閣唯一的長使,她雖與擎帝結成連理,終也不得不回水宇天閣繼任了閣主,兩人一生聚少離多。而今天下之戰即將落幕,三王之爭愈見分曉,我與朔流光、赫竹軒的較量也結束了,敗者身死,勝者則按例要成爲下一任閣主。我即將嫁於趙君爲後,怕是要走閣主的老路了。”談及將勝,她竟絲毫不見喜悅。
老人長長“哦……”了一聲似是瞭然,又問道:“丫頭,平心而言,你可願作水宇天閣的閣主?”
“誠然不願。”
老人笑道:“既是不願大可將閣主之位傳與他人,依老朽看赫竹軒就不錯!”
“可是赫竹軒……”
“不要同老朽說,你沒有爲赫竹軒想好脫身的法子。”
水婧驚懼的看向老人,卻見老人也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好似她自以爲縝密的萬般心思,從未瞞過老人的一雙發眼。
晏璃戰敗,身爲他手下的頭號智囊,按晏珏一貫的作法,赫竹軒自然逃不過一死,但這不是水婧願意看到的結局,從料到赫竹軒下場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在暗中籌措部署了。
只是此事險之又險,水婧並沒有告知過任何人,不知老人是何處得來的消息。
老人情知水婧起了戒心,便道:“你不必緊張,此事我也只是依照你的性子猜測出來的,你是個好孩子,只是做事要多加小心,不得已時可叫鴻兒助你一二。”
水婧暗鬆一口氣,“以我如今的權勢,救人倒並非難事,只是繼任閣主一事,赫竹軒卻萬萬不可當此重任。”見老人疑惑,她解釋道:“水宇天閣歷任閣主皆需與晏氏在位者一心,名爲草莽實爲晏國朝臣,處江湖之遠,庇佑我朝國祚安寧。”
這也正可以解釋,爲何當年聽聞武林盟主要謀反時,水宇天閣會立即派出赫竹軒大開殺戒。
更不爲人知的是,在晏國動盪的這幾年裡,水宇天閣一千弟子更是天下奔走死傷慘重,幾乎元氣大傷才穩定了江湖的局勢,爲晏氏三王的內戰排除了宵小干預。
水宇天閣根本而言,效忠的是晏國皇室,水婧擔憂,“倘若晏璃兵敗,晏珏爲帝,赫竹軒身爲晏璃舊臣定然心有怨憤,如此廟堂、江湖上下不和,於天下黎民是禍不是福。”
赫竹軒、朔流光、水婧,這一個個才高八斗的亂世名臣皆出自水宇天閣,可想而知,如若水宇天閣有異心,晏國此後又豈會有長久的太平。
“你怎知道不可?赫竹軒也非貪名圖利之人,天下之爭,他唯一在乎的無非是摯友晏璃的安危,且竹軒亦是心懷大仁之輩,介時四海安寧,百姓安居,比起一己之私,孰輕孰重,以他的心性,自會掂量清的。”如此複雜的問題,在老人眼中似乎也是手到擒來之事。
“您是說,赫竹軒他……”聽了老人的話,水婧的神情也變得若有所思,她又掙扎思慮了半晌,才由百般抽惱,轉爲漸漸疑惑,直到最終大徹大悟。
老人順着長長的鬍鬚,蒼老的眼睛裡蘊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與悲憫,他道:“縱然世間叵測,你也該試着去相信,有時候你或許會發現,人心其實也有美好的一面。”
“先生看重的是人,晚輩看重的確是利,先前是晚輩作繭自縛了。”
老人笑呵呵的道:“懂了就好啊,相信你師兄,他就算爲了你,也會守住這太平天下。”
水婧崇敬般的看着老人,老人也欣賞似的望着水婧,忘年之交的兩人彼此對視着,笑意一點點染上眉眼,一起爽朗大笑了起來。
晏璃大營在付文的有意煽動與暗中引領下,軍中上下官員們不理事務、不分晝夜、六軍不發,經過一月近乎威脅的長跪和彈劾後,赫竹軒終於不忍見晏璃爲難,主動交出官印,除衣摘帽、認罪下獄。
即使這樣,官員們仍是不知滿足,抱怨聲並沒有得到稍微的緩解,諫書一封接一封地遞入中軍帥帳,皆要求晏璃嚴懲叛臣赫竹軒。
與之相比,晏珏大軍卻是將相齊心,加之有趙國盟軍協助,南北兩線夾擊,同進同退,虎狼之師一路攻去勢如破竹,打的晏璃節節敗退,直到退守京都浣陽,兩王大軍對峙城下。
盛陽二十七年八月,東北小國皆遣使臣前來朝貢言和,儼然已將晏珏視作晏國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