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種, 野孩子!”耳邊是宗學同窗們刻薄的嘲諷和辱罵,雲鋒沉默的聽着,不惱怒、不回嘴, 聽得多了, 也就麻木了。
其實沒什麼好反駁的, 他本就是個野種, 羽林衛大將軍雲鼎一夜風流的產物。
可笑的是, 他的父親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只說他是路邊的棄嬰,撿進府來收作了“養子”。
一個沒血緣的養子, 連庶子都不如,奴婢一般卑賤的人。
不過後來, 這卑賤的身份反倒救了他一命。盛陽十年, 雲鼎謀害月後嫡子晏珏未遂, 株連滿門。
有身份的嫡子都下了大獄,唯有他這個形同奴婢的養子, 與發賣的奴婢一道被送往軍中服役。
同年,晏珏離京就藩,兜兜轉轉,他竟陰差陽錯的調到了晏珏麾下,憑着軍功一步步成爲了晏珏的左膀右臂。
這一枕黃粱隔着數十年歲月風霜, 想來實在蹊蹺又荒唐, 以至於醒來時, 雲鋒仍疑自己身在夢裡。
“醒了就別躺着裝死。”羅鴻陰魂不散的聲音在他頭頂幽幽想起, 帶着不加掩飾的厭惡和冷漠。
雲鋒猛地坐起身牽動傷口“嘶”了一聲, 隨即茫然不適的皺眉,“我, 還活着?”
羅鴻繃着一張討債的臉的道:“禍害遺千年,你沒那麼早死!”說着鼻冷哼一聲,招呼了兩個婢女進來換藥,頭也不回的便走了。
雲鋒仍有些回不過神,向婢女問道:“這是哪兒,誰救了我。”
兩個婢女心有餘悸的對視一眼答道:“這兒是潁州前太守府。”城破時,潁州大大小小的官逃了不少,潁州太守就是其中之一。
府中的下人們無門路,也來不及走,全滯在了府裡,幸而晏珏掌了潁州也並未爲難這些小人物,依舊允這些下人在府中爲婢。
兩婢女爲了討好新主子,忙不迭你一句我一句的答話,“將軍五日前一身是血的被徐景林將軍擡了回來。”
“那樣子嚇人極了!”
“公主殿下給您渡了不少內力。”
“羅將軍醫術高明,爲您續補了心脈。”
水婧爲他渡了內力?雲鋒聽着婢女的聒噪,不動聲色的運功調息,丹田內力充盈功力倍增,至少多了四五十年不止,難道水婧將前閣主赫離風的內裡都給了他!
“公主呢?公主怎樣了?”
兩婢女低下頭囁諾,“聽聞公主元氣大損。”
雲鋒搶問道:“公主現居何處?”
婢女指了個方向,雲鋒心急,拔腿便跑了出去“哎,雲將軍,藥還沒換——”
穿過幾道迴廊,一座臨水的宅院前,傳來一陣虛弱地咳嗽聲。
初夏將至,荷塘中碧色的蓮葉簌簌拔高,羅鴻連莖摘了幾片放在水婧身邊,碧綠的葉更襯得她細嫩柔弱的手臂白如新藕。
此刻,她正努着嘴可憐巴巴的端着藥碗,前些日子下巴上僅有的一點嬰兒肥,如今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五官精緻消瘦,巴掌大點的小臉笑起來無端讓人心疼。
羅鴻本繃着一張嚴肅的臉看管她喝藥,又經不住她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哀求,無奈的揉揉她的頭,微笑着不知從袖中掏出什麼喂到她嘴邊,她捧着藥碗樂的眼都眯成了一條縫。
雲鋒就這樣悄悄看着,不由自主的澀了眼眶。
他從未見水婧這樣純粹的開心過,身爲屬下他沒有保護過她一天,一直騙她,故意受傷拖累她,給她下毒,甚至把她綁走交給朔流光。
她早就疑心他,對他百般戒備,將計就計佯裝中毒。但臨到頭,卻還是顧忌着晏珏與他的兄弟情誼,義無反顧的救了他。
他欠她的,實在太多了。
羅鴻正面向門口的方向,注意到院外雲鋒隱秘的窺探,他後背一僵,不動聲色的緊了緊水婧的披風囑咐了幾句,自然而然的拿起藥碗擋住水婧的視線,朝雲鋒的方向信步走來。
“你來做什麼?還嫌害的她不夠嗎?”出了院門,羅鴻便壓低聲音訓斥起來,那語氣像是緊張看護着自己的珍寶。
“我……”雲鋒張了張口,無言以對。
“你等等!”羅鴻鐵青着臉甩出一張地契,“公主放了朔流光,作爲交換,朔流光交出了你妹妹,公主在潁州給她找了個院子安頓了下來,方纔正讓我抽個空把地契給你。”
“我妹妹雲雅?”雲鋒手捧地契,出乎意料的呆住。
羅鴻愛答不理的拿眼睛瞪他,拖長的語調,懶洋洋聲音,活像鄙夷沒見識的鄉下人,“不是你妹妹!難道是我妹妹?”
雲鋒臉色煞白,看來水婧查清了他的身份。
他思忖的片刻,無比堅定地拒絕:“不必另置別院,待我傷勢痊癒,親自帶雲雅入府爲質。”
“你想留你妹妹在府中做人質?”羅鴻聲調略略提高,然他終究城府極深,片刻之後,便冷靜下來,略帶不屑的道,“又不是親妹妹,誰知道有幾分重量,隨你!”
“雲雅自幼與我相依爲命,雖無血緣,但情分早就勝過親人。我將她交付於公主,是人質,也是託付,只有她安全了,我才能後顧無憂的做珏王手中的刀!”他重傷未好,語音低沉,但一字一聲斷石削金,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
“看來,你這是誠意誠意歸順嘍?”羅鴻眼中的幽暗逐漸加深,帶着一種奇妙的審視與衡量,被額前散落的碎髮掩着,並未叫雲鋒發現。
雲鋒冷顏將目光移向了院中的水婧,沒再接羅鴻的話頭。
幾天後,“隱翼”的密探帶來了晏瓊親征的消息。
半月前,朔流光因私廢公,擅自離城,不僅半路遇伏,還連嘗敗績丟盡了顏面。
見到晏瓊後,她一股腦兒將怨仇全發泄在了果兒身上,加之有封遙從旁協助,如願攪黃了晏瓊納妃的好事。
但經此一事,晏瓊不僅對朔流光心生厭惡,連帶對守城不利的封遙,也有了幾分疏遠和懷疑,特收了兵權在手,親自趕往了前線督戰。
不過戰時失利至此,也無怪晏瓊心急,實在是他輸不起了。
元帝昔年在世時,並不寵愛他,等到他冊王外封時,貴妃孃家高氏一族,又與葉尚書鬥得不可開交。
後宮之中,晏瓊生母淑妃程氏一向攀附高貴妃,右相高利便認爲,這是高氏把持江南富庶之地的好機會,於是向元帝進言,將東南五州劃爲晏瓊的封地。
葉氏靠元帝扶植多年,專爲打壓高氏而興,自然千方百計阻撓。
後來爭鬥愈演愈烈,攪的朝堂雞犬不寧,元帝不好再裝聾作啞,只得出面作了和事老,將東南五州劃了潁、越兩州,並西南遼、綏二城,共四城封給了晏瓊。
西南民風剽悍,遼、綏二城匪患頻繁、民生困苦,幾年來財政一直入不敷出,全靠穎、越兩州的賦稅倒補,若不是遼、綏之地兵源豐富,招募來的士卒又勇猛善戰,就是棄了這二城也未嘗不可。
順便一提,晏瓊手下的許多得力戰將,都出自西南這二城,譬如,封遙就是遼城人。
如今潁州失守,富庶之城只餘越州,幾萬兵卒日日吃喝開銷,晏瓊手中的錢糧已經開始吃緊,若是再丟了越州……他就只能逃到西北大漠裡,吃沙子去了。
面對晏瓊的嚴陣以待,晏珏一改大兵壓境、步步緊逼的態勢,轉而派騎兵在越州四周徘徊騷擾,不時劫掠軍糧,砍殺落單的士兵。
不大不小的損失日積月累下來,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才過了區區一年零五個月,駐守越州的晏瓊,便忍無可忍的向晏珏下了戰書。
接到這消息時,水婧尚在千里之外的“夜城”與趙國瑕帝把酒言歡。
一年前,晏珏娶了趙國的“佳音”公主趙陽,三個月前,水婧再一次密入趙國與瑕帝和談借兵之事。
達成一致後,大軍取道遼、綏以西的“夜城”,費時兩月繞過了晏瓊的封地,順利入境。
但這五萬趙軍並未前往潁州,而是悄無聲息的守在了晏珏與“大皇子晏璃”封地的接壤處——歸雲城。
這一次,趙瑕親自出宮送軍遠征晏國,但身爲趙國帝王,他不能以身涉險深入晏國腹地。於是水婧便在由趙入晏的第一道關隘“夜城”,爲他備下酒宴踐行。
北風捲地,大雪紛飛,天地壯闊,山河寂然。
夜城城頭,視野遼遠,兩人並肩而坐,開懷暢飲,追憶往昔,談天說地,聊了很久很久。
聊到最後,酒喝光了,兩人也再沒話說,只沉靜的靠着彼此,一同擡頭仰望着澄明浩瀚的夜空。
“趙大哥,雪停了。”水婧的聲音輕的像夢。
“是啊,雪停了,明日,朕就該啓程回趙國去了……”
許是喝了太多的酒,水婧臉頰緋紅,雙眼也蒙了層瀲灩的水霧,整個人像個漂亮的小呆子,她傻乎乎的扯着趙瑕問“你看起來爲何這麼不開心,難道做帝王也有不如意的事嗎?”
這個問題趙無源想了一會兒,才模棱兩可的說出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小玥,我是真的想把你要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可是我不能,我可以爲了你放棄自己的命,卻不能爲了你,有損趙國的一牆一瓦。”
這纔是身爲一個帝王,最深沉的不如意。
水婧疑惑歪頭想了一陣,醉酒的頭腦似乎不如往日靈光,她只好拉着趙瑕的衣袖繼續追問,“那……你會爲了趙國犧牲我嗎?”
趙瑕皺眉看着她不說話,於是她搖了搖趙瑕的手臂甕聲道:“這樣的機會不多,趁我醉,你趕快告訴我,等酒醒了,我自然就忘了。”
說罷頭偏向一旁,嘔出幾口酒。
趙瑕這才知道,水婧是真的喝多了,“小心着了風,明日頭疼。”他扶起水婧走了幾步,感覺天旋地轉步履有些不穩,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索性捲了披風把水婧捂在懷裡,靠坐在城垛旁醒酒。
“你說!你說!”懷中的水婧含糊的揪着他的前襟不依不饒。
趙瑕被她晃得頭暈目眩,只好哄勸似的妥協道:“好,朕告訴你,朕爲了趙國,可以犧牲一切!”自然也包括你啊,小丫頭。
“嗯。”得到答案,水婧迷糊的應了一聲,也不知聽清了沒有,靠在趙瑕懷裡安然的睡着了。
於是,兩人這一番關乎宿命的問答,便只有夜城巍峨的高牆,做了無聲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