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披白,靜潭沉璧,山陽處冰雪消融,露出黑色的岩石,山陰處,仍是皚皚一片白雪錯落。
封遙跟在晏瓊身後,徒步行走在浣陽城外的天峰山間。連日來的晴朗天氣,似乎驅走了些許冬日的凍寒陰冷,令憋悶城中數天的晏瓊,難得來了出城遠足的興致。
“流年重馳淬吳鉤。
但聞羌笛樂,斥方遒。
韶華輕擲了無痕。
彈指訴絃聲,淚空流。”
靈動飛揚的歌聲空谷迴響,飛過了,停留了,散去後,遺下隻言片語回味無窮。
“韶華輕擲了無痕,倒是好曲好詞!”少年王孫骨子裡,自有尋花問柳的閒情逸致。
封遙身爲武將,性子穩健,從不行文人輕浮浪漫之事,當即勸阻道:“殿下,明日您便要與朔流光長使大婚了,此時不宜節外生枝。”
早在潁州救下封遙後,朔流光便對晏瓊芳心暗許,又一路趕到浣陽爲他搭橋鋪路,期間經歷了無數生死之搏,也花費了不少心思。
晏瓊乃性情中人,朔流光的一番艱辛付出他自是全部看在了眼裡。
而朔流光身爲水宇天閣長使,身份自然配得上晏瓊,兼之她生的美貌,年歲也合適。終於如願換得晏瓊的愛與惜、珍與重,得到了一個女子至極的榮耀——正妃之位。
但此刻晏瓊正在興頭上,哪裡聽得進封遙的勸,他隨口應付道:“本王知道輕重,你且在這裡侯着。”說完甩開封遙,連忙緊追幾步,趕上了不遠處溪水邊,正要離去的浣紗女。
“姑娘且慢行!”晏瓊依着文人的禮數,向浣紗女一拜問道:“姑娘方纔唱的,是什麼歌?”
“奴家唱的是《惜葉譜》中曲,名爲《挽思》。”少女秀氣的朝晏瓊福了福身,還禮回道:“叫公子見笑了。”
晏瓊道:“姑娘不必拘謹,清甜濃語,純麗醉喃,姑娘的歌唱得很好。”
少女纖細瓷白的脖頸如嬌荷垂莖,雙頰凍得略有淡粉,反而更顯濯卓清美,她道:“莫非公子偏愛‘南音’?”
“‘南音’多靡靡,柔腸有餘而剛硬不足,並不爲我所喜,我不過是隻覺這一首《挽思》情韻入神,頗感人淚下罷。”
“男子在外征戰建功立業,卻留家中人獨守空房,究竟是年華辜負了無心人,還是人無心錯失年華?《挽思》精魂韻致便在這一問中,公子以爲如何?”
晏瓊黯笑,他本以文修身,奈何身爲藩王需以武治軍,常年行打殺之事很是厭倦,身在其位又不能退縮。見慣了沙場人命易逝、生死離別,聞言也感同身受,眉間暗藏神傷道:“無論年華負人還是人負年華,終究都還是‘負’了,追尋其中緣由又有何趣呢?”
“君子重事故不重緣由,但若奴家這一支歌,能叫世間薄情男子幡然醒悟,也算是功德無量。”少女促狹淡笑,雖身着荊釵布裙,但眉目坦蕩姿態嫺靜,舉止竟毫不遜色於浣陽城中的世家之女。
晏瓊很是欣賞這少女,又見她一雙素手冬日浣紗凍得通紅,手心薄繭遍佈,一時憐香惜玉心大起。
兩人溪邊談笑許久,竟是越來越自在,封遙站在遠處心焦難耐,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
末了,見晏瓊解下隨身的玉佩,溫和愛憐的交到浣紗女手中,浣紗女欣喜愛慕的望着他,羞紅了半邊臉。
浣陽城,瓊王府。
早年右相高利掌權時,出於對元帝的挑釁,將月後之子“晏珏”的府邸轉賜了他人;左相白熙上臺後,一時泄憤又隨手燒掉了高利親妹,高貴妃之子“晏璃”的王府,幾次權勢更迭後,元帝的三個皇子,竟只有晏瓊的王府仍完好無損。
如今,一場大婚在即,處處張燈結綵。
螺子黛描的眉極長,襯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顧盼間流轉生輝。眉心未貼花鈿,而是露出水宇天閣長使特有的新月印記。
正紅的嫁衣上,繡的是晏國治下的所有版圖,精確到每一個城、每一座山。精裁細縫、燦然生輝,起身時,衣袖上即使是一針一線的輕微曳動,放眼而去,都是一山一水。
撥了撥眉間礙眼的流蘇,輕輕晃了晃頭,發冠沉重的感覺令朔流光有了種踏實感。
望着鏡中紅衣盛裝、閉月羞花的陌生美人,她有一剎那的怔忡,隨即幸福的綻開絕美的笑靨。
這便是晏氏的皇族、晏瓊的正妃、天下尊貴的女子該有的樣子。
朔流光擡頭,對着銅鏡又是嫵媚一笑,笑的同時,也透過鏡子看到了身後同樣一襲宮裝盛服的水婧。
晏瓊大婚,身爲水宇天閣長使,又同爲皇族的“楚顏”公主晏玥,自然是要來道賀的。朔流光的眼裡飛快閃過一抹妒忌,她不像水婧,生來就有晏國的天橫貴胄。
見朔流光看她,水婧喜吟吟的回望了過去,帶着無懈可擊的笑容,儀態萬方的走向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皆是最標準的宮廷禮儀,自然到極致,也隨意到極處。
相比之下,朔流光忽然間,就有了點自相形穢的滋味,但虛榮好勝如她,又不願輕易認怯,於是皮笑肉不笑的問道:“你來作甚?”
水婧揮手遣退了一旁的婢女,在朔流光身後大大咧咧的坐下,隨手拿了塊點心邊吃邊道:“你是水宇天閣的二長使,嫁的又是我晏氏的王爺,我也不想來,可惜與禮不合。”
“不怕點心有毒?”見水婧吃的自在,朔流光更加覺得礙眼。
“你朔流光那點製毒的功夫,能毒倒我?”水婧反諷,怡然自得的繼續小口吃着。
“水婧,你一點也不像晏氏的公主,更不像水宇天閣的長使。”從鏡中望着不驕不怒的水婧,朔流光突然妒從中來,竟沒頭沒腦的譏諷了這麼一句。
水婧吞下手中的點心,慢悠悠清理了手上的渣子,她道:“身份羈絆,的確太過束縛,奈何我生於晏氏,長於水宇天閣。不像你朔流光,來自西域一身輕鬆。”她起身,翩然灑脫傾瀉滿堂,又道:“今日你大婚,赫竹軒師兄不會來了。”
口舌之爭朔流光未佔到便宜,提起赫竹軒又令她滿心愧疚,只得低垂了眉目道:“我知道,我負他良多。”她還欲說幾句歉疚的話,但門外的喜娘已開始催促,她面色複雜的看了水婧一眼,匆匆而去。
在她身後,走出屋門的水婧,笑意也未及眼眸。
一向親厚的師姐妹,在朔流光選擇算計葉澤時,敵對就已經形成,片刻寒暄也脣槍舌劍,全然不顧彼此的顏面。
“果兒得手了?”水婧隔空輕問。
暗處立刻有一個聲音答道:“一切順利,果兒傳訊請殿下放心。”
水婧滿意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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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滿身盔甲的雲鋒鏗鏘走來,抱拳喚道:“殿下。”
水婧止步低聲詢問道:“王兄與那些氏族大家的族長,都見過面了嗎?談的如何?”
“已達成約定,昨日剛秘密轉移了大批氏族中的嫡系子嗣。”
“好,此地不宜久留,你也儘快出城與王兄匯合吧。”水婧眼睛裡有了危險的神采。
雲鋒一怔道:“您孤身一人在此,恐有不妥。”
“政變之鬥,風雲莫測,朔流光與我相識多年,我的替身瞞不過她。只有我在此坐鎮拖住朔流光,王兄的替身才不會招至懷疑,你們在城外秘密行事也能多幾分把握。至於城中,尚有葉澤的一干耳目接應,你大可放心,我不會有事。”
水婧的話面面俱到,聽來自有大定人心之感。雲鋒依言退去,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首望去,陰沉的天幕下,少女倔強的仰起頭,纖弱的身軀站得筆直。
明明那麼年少單薄的人,偏給人以穩如泰山的從容倚仗。
雲鋒的滿腔欽佩中,第一次沒來由的揉進了幾分心酸。
顧雪樓。
上下廳堂中,隨處可見“隱翼”屬下們進進出出的身影,每個人謹慎仔細的做着自己的事,有條不紊的傳達着葉澤的命令,平靜背後掩蓋着山雨欲來的躁動不安。
“主人,我們在城中的所有暗樁,都被陛下派來的人盯上了。”
下人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趙君。看來貼身暗衛被廢、未婚妻心屬他人,諸事加身終於突破了趙君的底線,徹底激怒了這位帝王。
葉澤凝望着窗外的豔陽,俊秀的面上不辨悲喜。水婧還在城內,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心交付給了他,趙君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出手刁難,不過是想以水婧的安危,逼他乖乖就範。
葉澤垂在身側的拳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的眸光閃爍莫測,表情也陰晴不定,似乎矛盾掙扎了很久,直到臉上悲色漸起,他才慘笑着半嘆半泣道:“果然……果然……還是放不下她。”
他手邊的案几上,擺着一支銀質的酒壺,壺上雙龍奪珠的別緻圖案,出自趙國的宮廷。
“主人,思思壇主回來了。”
“叫她進來吧。”葉澤的眼神由濃轉淺,慢慢蘊上無邊的寂寥,他彷彿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着窗外,以至於等待良久的思思不得不出聲提醒:“主人?”
葉澤目光一悸,回過神來,他背對思思輕輕吐出兩個字:“跪下!”
幾乎絲毫沒有猶豫,思思屈膝跪了下去。
“從今天起,你就是‘隱翼’的新主。”葉澤雲淡風輕的一句話,令思思驀然睜大了眼睛。
“主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隱翼’隸屬趙國皇室,每一任主人的更迭都是以上一任主人的死亡爲界。
葉澤傳位與她,難道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近?轉眼間,思思已淚流滿面,她哽咽道:“主人,求您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葉澤指了指一旁的案几,“看到了嗎?這是陛下不遠萬里從趙國送來的鴆酒。一人之力終究無法與一國相抗衡,十年來,我暗中經營‘隱翼’,其中大半勢力已能爲我所用,但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我違抗聖命,今日水婧將走不出浣陽城,而‘隱翼’也必會被一網打盡。”
所以,即使他有能力逃走,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逃,因爲他的愛人,信賴他的屬下們,都正命懸於他的一念之間。
“不,主人,不會的,一定有別的辦法,一定會有別的辦法。”思思撲過去緊緊抱住葉澤,嘶聲痛哭。
葉澤沒有推開思思,任由她扯亂他的衣襟,埋頭在他懷中哭泣,他道:“我想要小婧平安,更想保住你們,我死後,請你把小婧送到趙國去,趙君一心愛惜她,必會好好待她。你也可藉此向趙君投誠,繼承‘隱翼’成爲名副其實的新主。”葉澤慢慢坐下,目光轉向一旁的牆壁,那牆上掛着水婧的畫像。
此畫出自他的師傅,當世第一畫師“蔚傾遠”之手,這些年幾乎每到閒暇時,他都會坐在這裡端詳一二,睹畫思人,滿足的想着他心愛的水婧姑娘。
畫中的女子笑容恬淡,舉手投足間俱是魏晉風情,清明朗朗如披月華而行,乃是四海之內,少有的紅顏瀲灩姿。
“思思,我走後,替我好好輔佐小婧。”葉澤冷靜的交代完身後事,慢慢伸出手朝那壺酒觸去。
壺身輕斜,琥珀色的清液帶着濃香流出壺口,正是他平生最愛的美酒,“醉君子”。
他執起玉杯輕輕晃了晃,遺憾的淡笑:“可惜,我葉澤半生機關算盡,終還是未爭過命,再有一月,小婧或許……就是我的妻了。”
一滴眼淚掉落杯中,被葉澤端起,毒酒和着相思,一併飲入了口中!
盛陽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九,飛雪微寒。
這一天,水婧帶着晏珏的替身,安然置身於朔流光與晏瓊熱鬧風光的婚宴上。
期間,她失手打碎了一支酒盞,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