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

周 旋

胤禩掃過衆人不掩吃驚的臉色,上前扶起李陳常,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禮,在京時,太子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是個能臣。”

“下官豈敢當此讚譽,不知八爺駕到,下官等有失遠迎,實在有罪,有罪!”胤禩伸手來扶,李陳常不敢不起來,嘴裡說着告罪之辭,表情誠惶誠恐,其他衆人也反應過來,忙跟着拜倒下去。

“我這一路都是微服而行,沒有驚動官府,不知者不罪,李大人何故如此?”胤禩笑道,邊毫不客氣地坐上主位。“本應提前幾天來到,只是突然碰見點事情,給耽擱了。”

見諸人裝聾作啞,只作不聞,胤禩又道:“路上遇見一對父子,和我說起這揚州風物,還聊到諸位大人。”

李陳常不動聲色,也笑道:“當今萬歲爺聖明,四海昌平,安居樂業,下官等忝爲地方父母官,必然有不周之處,還望八爺指點。”

胤禩奇道:“指點什麼,那對父子對諸位大人讚不絕口,尤其是揚州知府宋大人,愛民如子,明鏡高懸,我原還不信,結果沿路問了不少百姓,卻都是一個說法,才知民心所向,。哪位是宋大人啊?”

宋度出列拱手:“下官正是。”

“好!”

胤禩啪的一聲拍向桌子,衆人都被嚇了一大跳。

卻見胤禩面帶讚許道:“我在京城裡聽說,好官都是瘦骨嶙峋,兩袖清風,今日一見諸位大人,才知所言不虛。”

這是捧人還是損人?

宋度心裡嘀咕着,覷空偷偷掃了一眼,發現在場幾人還真都不胖。

李陳常也摸不透胤禩的話意,雖然對方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阿哥,但天子近臣,尚且要忌憚幾分,何況這位是龍子,只要對方不找他們的茬,他們自然也不會處處與他爲難。

當下便斟酌着道:“八爺此來,雖然沒有通知下官等人,但怠慢之罪,並不能因此免去,所以下官等早就在城中備下幾桌薄酒,不知能否請八爺賞光?”

胤禩呵呵一笑,渾然無害的模樣:“李大人說笑了,有酒有菜,本貝勒爺自然要賞臉的。”

在場諸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只要有慾望,就有弱點可尋,怕的是沒有任何慾望。

招待皇子阿哥的宴席,自然不同尋常酒宴,胤禩他們之前在外頭吃到的菜,這裡全都翻了個樣,看起來愈發精緻奢華。

一桌坐不下,便分成兩桌,李陳常陪着胤禩坐在主桌上,隆科多與阿林則在另外一桌。

“一時倉促,來不及多作準備,這些都是家常小菜,還望八爺見諒。”

這些“家常”菜只怕比他皇阿瑪每日的膳食還要勝過幾分。

胤禩暗自冷笑,夾起一塊醬蹄子入口。“有勞諸位大人費心了。”

嘴裡說着,手中筷子也未停,連嚐了好幾道菜,臉上表情顯然是很滿意的。

見他如此模樣,一衆官員也都把心放回肚子裡,放開了吃,席上氛圍漸漸熱鬧起來。

“八爺此來,可有什麼想去的去處?”

“嗯,史公祠,觀音禪寺,都是要去看看的。”

李陳常哈哈一笑:“自然自然,揚州的畫舫也是一絕,不知八爺可有興趣?”

胤禩驚奇:“畫舫也能稱絕?可是上面雕樑畫棟,巧奪天工?”

喬興祖輕咳道:“畫舫再好,也入不了八爺的眼,只是這畫舫中的人,卻是有別於北方女子風情,江南佳人,如清溪明月,煞是動人。”

胤禩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可得去好好瞧瞧。”

座上其餘諸人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彼此才懂的眼神。

宴席一直吃到戌時才散,李陳常等人竭力挽留他們在鹽政衙門落腳,卻被胤禩婉拒了,便先遣人將胤禩所住的客棧包了下來,又派了十幾名侍衛護送他們回客棧。

“這個李陳常,也真會做人。”隆科多看着空蕩蕩的客棧感嘆道。

“他要是不會做人,鹽運使這個肥差也落不到他頭上了。”胤禩笑道,舉步踏上階梯。

“貝勒爺。”身後有人匆匆過來,手裡捧了個盒子。

“這是您方纔落下的,李大人特地吩咐小的送回來。”

阿林咦了一聲:“剛纔我們沒有落下東西啊。”

胤禩但笑不語,吩咐陸九收下,又給了打賞錢,這才上樓回房。

幾人隨他回到房中,胤禩也不避諱,當場便打開盒子。

隆科多出身富貴,早已見慣不驚,阿林卻仍是驚歎出聲。

“這揚州的官也太闊氣了,難怪都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只見盒子裡整整齊齊碼着兩層白銀,上頭還疊了幾張銀票,數下來竟有二十萬之多。

胤禩笑眯眯的。“他們不下點本錢,怎麼讓我閉嘴?”

“爺……”隆科多遲疑道。

他與阿林皆是御前侍衛,此行除了保護胤禩之外,自然還奉了康熙密旨,身負監察之責,以免胤禩被江南的花花世界迷昏了眼,與這些官民混在一起。

說到底,康熙除了身爲父親,還是一名帝王,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他也不會毫無保留地交付信任,總要留點餘地,這就是帝王心術。

胤禩合上盒子,愜意道:“這盒子暫且放着,他們送什麼過來,照單收下便是。”

隆科多還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閉上嘴巴。

如果八阿哥想收下這些東西,也不至於當着他們的面,他年紀雖輕,卻頗有城府,無須自己多說。

翌日胤禩剛起身,便見陸九苦着臉推門而入。

“這是怎麼了?”

“爺,揚州知府那邊送來兩個女子,說是來照料爺的日常起居的,還非搶着奴才的活兒幹……”

胤禩挑眉。“人在哪兒?”

“奴才這就去喊她們進來。”

不一會兒,兩名少女跟着陸九走了進來,頭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雪頸,襯着緋色衣裳,更如落在梅瓣上的新雪,別有一番動人風姿。

“奴婢青裳,翠羽,見過主子。”兩人怯生生地請安行禮,不敢擡頭看胤禩。

“你們會點什麼?”

翠羽道:“琴棋書畫,奴婢們都略懂一二。”

“洗衣做飯呢?”

翠羽忍不住壓抑地擡起頭,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低下頭:“這些也會。”

胤禩點頭:“那就留下吧,今兒個起你們就跟着陸九。”

“爺!”旁邊陸九愁眉苦臉。

胤禩沒理會他,續道:“他讓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是。”兩人齊齊應聲。

待陸九帶着她們出去,早就站在門口的阿林咋舌:“八爺,您也太不憐香惜玉了,這嬌滴滴的美人,居然讓她們去幹粗活!”

胤禩似笑非笑。“若是你看中了,那送你也無妨。”

阿林連忙擺手。“奴才可消受不起,若是收下了,怕是夜裡說了什麼夢話,第二天就傳到那幫孫子耳朵裡去了。”這一路來幾人早已同胤禩混熟,也知他沒什麼架子,說話便少了許多顧忌。

“阿林,你拿我的手令,去找揚州總兵達春。”

阿林與隆科多俱都一怔。“八爺,這是?”

胤禩悠然笑道:“伺機而後動,一網打盡。”

其實陸九也沒有吩咐他們做什麼,只是拿出一些衣服,留她們在房中縫補,便獨自出去了。

“翠羽姐姐,你說貝勒爺爲什麼讓我們做這些?”青裳才十三歲,雖然長得亭亭玉立,不開口卻也似十七八的模樣,但是說話之間卻露了些稚氣憨態,相比之下,翠羽比她大了兩歲,就顯得穩重一些。

“我也不知曉。”翠羽搖搖頭,面色平靜。“既是貝勒爺有命,我們自然要遵從,大人早已將我們送了人,如今這境地倒還好……”她忽而想起從前在青樓裡見過的那些姑娘的下場,不由打了個寒顫。

沒有被年老的富商買下,受府中妻妾欺壓,也沒有因爲年紀到了被強迫接客,這位主子看起來年少俊俏,也好相處。

她捺下幾許心思,專注做起手頭的活。

曹樂友覺得自己進來很不妥。

心神不屬,連平日最喜愛讀的書也入不了眼。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書童看着他,驚奇道。

“我認識了個朋友……”他只不過是還惦記着上回與應八見面的情景,眼前總是縈繞不去。

“一名才情雙全的女子麼?”書童曖昧地笑。

“自然不是。”曹樂友失笑,拿書敲了下他的額頭。“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啊?書童瞪大了眼睛。

曹樂友自己卻陷入神思。是了,又不是貌美女子,自己怎的老是惦記?

或許是那人妙語如珠,或許是他的翩翩風度,又或許是……

自己與他很投緣。

但也不至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心頭浮現起這句話時,曹樂友莫名紅了臉頰。

正想得入神,管家來敲門:“少爺,老爺讓您準備一下,晚上陪他赴宴。”

曹樂友皺了皺眉,這些應酬往來,自己素來是不耐煩去的,父親也不會喊他,這次怎麼例外了?

“父親有說原因麼?”

“老爺說,今晚筵席上會有貴客。”

曹樂友嗯了一聲,起身更衣,再不情願,父親的話也不能不聽。

筵席擺在揚州最好的酒樓,胤禩帶着隆科多到時,已經滿滿坐了三大桌的官員與鹽商,衆人看到胤禩,都連忙起身見禮,胤禩笑着一一回應,溫雅臉上帶着笑意,更顯和藹可親。

這回皇上真是派了個好阿哥來。李陳常暗道,向胤禩介紹坐在他旁邊的鹽商。

“八爺,這位就是揚州第一鹽商曹真,旁邊那位,是曹家公子。”

曹真作勢要跪下行禮,胤禩一把扶住他,笑道:“久聞大名。”

“有辱清聽,有辱清聽。”曹真忙道,一邊不忘推出自己的兒子。“貝勒爺,這是犬子,頗懂文墨。”

曹樂友文人習性,父親略帶巴結的話聽在耳中,總有說不出的彆扭,但對方身份尊貴,也不由得自己失禮,他順着父親的話擡起頭,卻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見胤禩正望着他,笑容溫煦,表情未變。

“曹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曹樂友怔怔地看着他,有點反應不過來,他怎麼也沒想到,與自己見面不多,卻有知己之感的應公子,突然之間就成了貝勒爺,當今八阿哥?

“應……”

“樂友!”曹真見他神色不妥,忙出聲低喝。

曹樂友醒過神來,行禮拜見,只是表情動作都有些木然。

胤禩與他們笑談了幾句,便有別席的人不停過來敬酒,他來者不拒,都與其碰杯,但喝得卻極少,衆人不敢灌酒,見八阿哥很給面子,也就漸漸放開,一時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曹樂友那邊,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心情煩悶,也不顧自己酒量不長,隨着父親向別人敬酒,很快就有點醉意。

扶着腦袋正有些昏沉,忽然聽到耳旁有人說話。

“八爺,您這是……”

“喝多了點,出去解解酒,揚州地界太平得很,這外頭有知府大人的護衛把守,你就不必跟着了。”

“嗻。”

曹樂友不及多想,也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他下意識跟在胤禩身後,及至後院花園,一陣涼風襲來,神智頓時清醒不少。

胤禩停住腳步,轉身。“曹兄跟着我有事?”

“你……”曹樂友滿嘴苦澀,說不清是酒味,還是別的。“你真是八阿哥?”

胤禩點點頭,道:“先前沒有表露身份,不過是覺得我們平輩論交,沒有必要拿身份來壓人,我知道曹兄心裡頭不痛快……”

“我沒有……”曹樂友一揮手,像是要抹去他說的話。“只是,唉,是我唐突了,那日你與我說的話……”

胤禩走過去扶住他,就近找了個亭子坐下來,神色柔和。“自然是肺腑之言,我觀曹兄爲人坦蕩,也是真心爲令尊擔憂,纔會出言相勸。”

曹樂友聞言,面露迷惘。“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胤禩道:“鹽商漁利頗豐,與官員勾結成風,還是在於揚州官員自己把持不住操守,若樂友能助我,我定能保曹家平安無事。”

曹樂友微垂着頭,沒有說話。

胤禩也不逼他,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君子相交,我不會勉強於你,你好好想想,然後再來找我,回去罷。”

胤禩早已看出這個曹家公子與他老子絕不相同,所以也不擔心這番話會被曹樂友轉述給他父親,從而引起鹽商警惕,只是他不知該笑一個商賈之家居然生出這樣的兒子,還是慶幸剛好被自己撞上了。

又說了一會兒,胤禩先起身回席,曹樂友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喃喃道:“你還是應八,該有多好……”

風襲來,吹落滿樹繁花,連帶着話語,也消散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