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告訴你吧,真正意義的忘記,不是說當你決定忘記的那一刻起,你就永遠不再記得,而是說當偶爾想起某人時,你卻從不放在心上。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淡過忘》
天灰得很髒,我和他最終背對背地坐到了灰灰的地上,把對稱的一對影子,抹得跟天一樣髒。
“也就是說,你已經親眼看到了那張身份證啦?”
寸草扭過頭來很慎重地問,淡定得彷彿從未錯愕。
“嗯。”腳下踩滿軟軟的草,我望着他點頭,然後就近扯下一大把糾結,高高地砸到了恍惚在咫尺的遠方。
“然後呢?”他輾轉滾了幾圈,然後蜷着身子四仰八叉地橫躺到我眼前:“總得有然後的。”
“然後···攤牌啦~”我擺擺手,向左邊挪了一些,望着微微遙遠的他嘆一口氣:“一切的幻象,就這麼沒有了呢。”
“呵呵呵,知道是幻想就好了,那再然後呢?”
他嗖地一下翻坐起身,一副開心得要幸災樂禍的樣子。
“然後我就跑了啊。”我氣憤地瞪他,很白癡地答。
“爲什麼要跑呢?”
他咯咯地樂出了聲,那偷偷摸摸的憨相,看着比我這白癡還要白癡。
“接受不了啊,”我說:“因爲我怎麼都不敢相信,苗栗竟然會有苗俊的身份證呢。”
“那有什麼不敢相信的,”他猛地拍了拍大腿,然後特牛叉地告訴我:“我從見她的第一眼,我就看穿她的狐狸尾巴了呢。”
“你早知道?”我望着他,吃驚得瞪大了眼睛:“爲什麼就我不知道。”
“因爲你笨嘛,”他一點兒不客氣地說:“你就不覺得苗栗的那眼睛,那鼻子,還有那比毛毛蟲還要粗好幾倍的眉毛,除了性別,那完全就是····”
“跟苗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對不對?”
我默默地把話茬兒接了回來,拖着腮幫子告訴他:“其實總覺得很熟悉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是苗俊的妹妹。”
天有些神秘地變換着,他神情複雜地看向我,緊蹙的眉宇間,寫滿說不出地古怪。
“幹嘛這麼看着我啊,”我在他眉毛上輕輕颳了兩下,然後悲傷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
“不,”他警醒似的在我腦殼上輕輕敲了兩下:“有時候,你挺傻的。”
“是啊,”我平靜地承認:“最後的事實,還要栗子親口告訴我,我的卻是傻得夠沒出息的。”
月亮低低低垂,好像近得就快掛到了樹梢上,我眯着難過得瘦成細縫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一片流動的憂傷,彷彿連時間,也有流不完的漫長。
寸草深深地望着我嘆氣,臉上單一,卻也無比凝重地掛着一幅‘你沒救了’的表情。“那誰說得沒錯啊,”他一字一頓地說:“當局者迷啊。”
“什麼?”我不解地問。
“打個比方好啦,”他坐近,像個衣架子一般坐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立在我面前:“如果,我是說如果,就我,忽然間變成個女人,你會怎麼想?”
“哈哈哈~”我聽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咯咯地取笑他:“你明明是個男的,爲什麼會是女的?”
“我是說如果,你這傻瓜蛋,怎麼一點想象力都沒有?”
“可是你真的是男的呀,爲什麼要我把你往那麼變態的方向想啊?”
“哦,天!”像玻璃碎碎崩潰了的,他啪地一巴掌蓋上了自己的額頭:“就你這傻瓜的智商,要是有一天不是男人的那個人是我,你也不見得認得出來!”
“切!”我自信滿滿地告訴他:“這輩子都沒這可能,就你,變再大的樣也會皺眉頭,走再大的型也會更螃蟹一樣橫着走,撒再大的謊眼睛也會看着左手的大拇指眨也不眨,所以說我太瞭解你了,你呀,就別想····”
我嬉笑着扭過頭去看他,發現他愣愣地望着我,然後很緊張的一種情緒,就像融化到夜裡的跳跳糖,把心撞得突突響。
“蜜豆,”他頓了頓,然後把手環到耳邊,麻酥酥地問我:“你說什麼?可以再說一次嗎?”
心輕得有些飄飄然,我望着他,鬼使神差地重複:“我說,我瞭解···”
“你有這麼瞭解我阿哥嗎?吹牛也不怕閃了舌頭!”
就在我心提到嗓子眼兒的時候,大妞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她眼裡燒着熊熊的火,一個箭步就攔在了我和寸草的中間。
“我不許你這麼盯着他看,”她一把把我扯過去就怒衝衝威脅道:“你再敢這麼看他,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喂山鷹!”
“大妞,瞎講什麼?”寸草牽着我的手,把我扯到了身後。
“我沒瞎講,她在勾引你!”
大妞很生氣地望着我,忿忿地指着我們不小心扣到一起的手說:“竇泌,你要不要這樣對我,就因爲你的那個跟屁蟲看上了寸金哥哥,你就空虛寂寞冷,趁我跟阿哥鬧矛盾你就到這兒對我阿哥投懷送抱是不是?!你的報復心也太強了你!”
寸草望了望我,明顯怔了一下,最後輕輕地掙脫了十指緊扣的手。
我下意識地握了握空空的拳頭,然後慢慢鬆開,低低地垂了下去,好像心也變得涼涼的,說不出來的寒。
“你們聊吧,我走了。”我匆匆邁步,回頭深深地望了寸草一眼,自己也說不明白有什麼不捨的。
“等一下!”寸草想了想,還是叫住了我。
我好像很期待,他能說些什麼,又好像很怕,他會說些什麼似的,終於,我傻傻地定在了原地,索性連猶豫都忘了。
“阿哥,你管她那麼多做什麼?”
我扭過頭去,發現大妞很緊張地拽住了他。
他也擡頭看我,複雜的眼神裡,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阿哥~,我錯了,我們回去吧,你出來這麼久,我好擔心的呢。”
大妞嬌嗔着討好他,不時地還朝我這兒瞟幾眼,彷彿是告誡我在她手裡拽着的是她的男人,從生,到死,都絕對沒我份兒。
“知道錯了就好,”大妞挽着他胳膊,他沒有甩開她,只是任由她這麼親暱地拉着,然後一步步朝我走近說:“正好竇泌也在這兒,你去給人家認個錯吧。”
我的心好像病怏怏地停了,哦,原來他挽留我,只是爲了讓大妞跟我道歉,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嗎?可是爲什麼我好像感覺不到一絲絲的愉快呢?
“憑什麼?我爲什麼跟她道歉?!”
大妞急着甩開了他,這憤懣的叫喊,也把我要死的心揪地突地跳了一下,然後又慢慢兒地落了下去,悄悄地苟延殘喘起來。
“你不是知錯了嗎?”
寸草跟大妞說話,眼睛卻轉也不轉地盯着我,看得我直發毛。我傻傻地低下頭,彷彿真正做錯事兒的人,是我一樣,再不敢直視有他的哪怕多一毫釐的前方。大妞顯然沒心思注意到我這些尷尬難堪地小動作,她滿滿的心裡全是寸草,沉得像注了水的月亮,滿都快要溢出來。
“我只是跟你一個人道歉,我不該回你嘴,也不該一個人跑出來,至於她,哼,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兒,我犯得着跟她道哪門子歉啊!”
“還狡辯!”寸草收回了審視的視線,抱不平地去數落大妞說:“那借條不算個事兒啊,你這是出賣,你要還想我能原諒你,還想認我這個阿哥,就去道歉,不要讓外人說我這麼做長兄的教妹無方!”
他話裡帶刺兒地去教訓自己的妹妹,可是我怎麼聽都覺得,重點不是他賣友爲榮的妹妹,而是我這個說三道四的外人,或許,沒人拿我當過家裡人,我只是一個招人嫌棄的人,無論走多遠,都是一個人。
我多希望這是猜測,是對號入座,我也多希望我能任性地再跑到寸草面前狠狠地去吵一架,可是我沒力氣了,或者說是心太酸,酸得跟醋一樣,讓我提不起一丁點兒的漿糊,去思考更多的問題——雖然,我始終都不願意去想明白,他這不可能平白無故的怨氣,到底是爲什麼。
呱噪像雷一樣轟鳴,我淡淡地望向那對爭執的兄妹,寸草一直在發着無名的火氣,大妞也死咬着不肯鬆口,我知道,她是不肯向我屈服,而寸草,也只是拿我當擋箭牌,找個人去拌拌嘴而已,我知道,他好像是有些討厭我的,可是我想不到,他最後會連吵都懶得跟我吵。
天似乎被唸叨得暈了起來,我捂着酸酸的鼻子,強忍着不哭。
大妞在這時候吵熱了,拿巴掌在臉旁邊扇來扇去,繼而微微一轉頭,這才注意到立在一旁幾乎快變成空氣的我,然後訕笑着不說話。
寸草愣了愣,可始終也不願扭過頭來看我一眼,只是疲累地望着心思已經不再他那兒的大妞,繼續像個老太婆一樣喋喋不休着。
大妞仍是望着我很詭異地笑,似乎真的是察覺到了氛圍的異樣,她眼睛滴溜溜地轉。
我很怕看到她這副很賊的表情,從眼珠子那兒直勾勾地望下去,就是一肚子壞水兒。我總覺得,她一定是盤算着該怎麼算計我,怎麼煽風點火,然後讓她的寸草哥哥對我更反感。
果然,她最後淡淡瞟了我一眼,就嗖地一下把目光收了回去,轉身乖巧地應允寸草說:“阿哥你別生氣,我去跟她道歉就是。”
看得出來,寸草是沒發泄夠的,他需要有個人跟他吵一吵,可不曾想,大妞會先宣告休戰。
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奇怪的感覺,只是有些出神兒地望着他,然後就這麼怔怔地望着他氣得粗紅的脖子,在一陣無語中,淡淡地褪回到肉色。
“竇泌姐姐,”肉麻的稱呼拉回了我飄遠的思緒,她笑眯眯地走過來,很不可思議地向我伸出一隻手:“對不起~”她盯着我笑,牙卻咬得咯咯響,一臉地假。
我輕輕推開她刻意湊到我眼皮子底下的手,從鼻子裡冷冷地哼出一聲:“嗯。”“呵呵,阿哥你看,”她扭頭笑着喊寸草,然後很挑事兒地說:“你這麼堅持,她卻很不買賬啊。”
寸草不知從哪兒拔了根草叼到了嘴裡,聽到聲響的時候,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朝着大妞擺擺手,把頭不耐煩地扭朝了一邊,似乎鐵了心不管,哪怕就現在我和大妞就這麼打起來,也和他搭不上半毛錢關係。
“哈哈哈~”大妞很開心地笑。
“你看,”她指着寸草對我說:“好像沒人站在你這邊了呢。”
風冷冰冰地刮,我冷冰冰地回她一句:“與你無關。”“那是。”
她挺沒所謂地癟癟嘴,根本沒把我吐出來的酸水倒進心裡。
“不過,你的欠,我已經道了,那你欠我們家的欠,是不是也應該道一道呢?”她挑着眉毛問我,話鋒尖得像刀子,似乎是想要先禮後兵。
“你腦子有病吧!”我不屑地問她說:“一沒偷,二沒搶,我欠你傢什麼了?”
“是啊,”她忽然不笑了,反倒是陰沉着臉恨恨地說:“可是我家老爺子去找你,見完你之後就氣得醉倒在白記酒館了,如果不是我恰巧下山路過了門口,可能他醉死在那兒也沒人管呢。”
“什麼?!”寸草耳尖地跑近了些,把叼在嘴裡的綠草匆匆吐到了地上。
“大妞你說什麼?”寸草緊張地問她:“阿爹喝酒啦?他有肝病,怎麼可以喝酒呢?!”
“那你就得問某些人了,”大妞撅着嘴,朝準了我努努:“我猜啊,八成是被她給氣的,她啊,說了什麼狠心的話,傷了咱爹的心呢,哦,對了,你要是不信我,村長可以作證的,他跟着阿爹一起去的白記,什麼情況,阿爹應該跟他說得很清楚。”
天在這時候又陰了七八成,像是冷色調層層的過度,原來的深灰,黯淡得,就只剩下他眼裡透着的,那一層薄薄的死灰。
“是真的麼,”他用力地捏緊了因緊張而攢成了團的拳頭:“大妞說得是真的麼?”
“我……”我心裡很虛,像缺了口卻又低垂的月亮,找不到眼裡能亮起的,哪怕一絲的微光。
星星在這時候躲了起來,陰霾卻出來了,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哀傷氣息,彷彿水一樣的漾了出來,把空氣打得溼溼的。
“說話啊,”他輕輕挑起我的臉,迫我與他對視:“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在一雙眼裡,看到了一個孩子,他脆弱地逞強,然後殼一般輕巧的淚,竟是水那般地嘩啦啦流掉。我知道,我好像是沒辦法騙他的,如果坦誠能成爲一種救贖,那他能接受着原諒嗎?
“是的,”我跟他解釋:“我是跟你阿爹起了點兒口角,可是我沒想過他會……”
“噓~”他把指頭搭向了嘴邊,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夠了,蜜豆,我聽夠了,”他鬆開我:“我也受夠你了。”
“走吧,大妞,”他別過頭去,輕輕嘆口氣:“我累了,該回家了。”
大妞開心地跑過去牽起他的手,扭過頭來不時瞟我的眼,看着比鬼還陰。而他,卻再沒有回頭,我看到他的背影幔帳那般的落到了陡得很不平穩的地上,彎彎曲曲地,通向了迷霧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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