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明媚如初,
我偶爾流淚,
卻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愛哭的孩子,
我已學會了沉默,
只爲附和你的冷漠,而選擇習慣的淡漠。
愛你如初,
這是一個秘密,沉寂如初,
如同那間荒廢了的教室般的,鴉雀無聲。
雨夜,
靜謐如初,
我想一個故事,落寞得惆悵如初,
我偶爾懷念,心碎如初,
我已學會了放手,
只爲迎合你的厭倦,而不得已割捨眷戀,只好疲憊如初。
——摘自竺寸草的心情隨筆《說一種如初》到阿哥家的時候,他在編草鞋。
老實說,他編的不利索,我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截兒很粗糙很粗糙的枯草,他編的很費力,好像每扯一個線頭,都會掉下一滴汗一樣。我不曾曉得他會編草鞋的,也不曾曉得編個草鞋是這麼費時的,看他滿臉的疲憊,好像是編了很久的樣子,這種細活兒,簡直比拉牛車的粗活兒還要累。可是他卻很耐心地接好每一個疙瘩,努力地把這頭的疙瘩,接到那頭的疙瘩上,然後再像盤髮髻一樣把草繩兒給串起來。
“成啊,”立在門外的我不禁打斷他:“什麼時候幹起娘們的活兒來了。”
他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放下手中的活兒招呼我說:“來啦,進來坐會兒。”
我笑着搬了個凳子在他身旁坐定,低頭了卻發現地上已經擱了十幾雙草鞋,被他整整齊齊地碼到了一起,儼然一座草綠色的小碉堡,齊刷刷地向着大地看齊。
“喲,”我調侃他:“照你這個編法,不消半天的工夫,小屋就該滿嘍。”
“沒辦法,”他操起那半截兒草繩塞到了鞋底,苦着臉說:“這是竇泌家唯一的生計,我想幫幫她,得儘可能地多編些。”
哦,原來是爲了蜜豆,難怪那麼拼,看着他焦急的樣子,我不禁多嘴問了句:“你是這麼想,可是她會要麼?”
“會要的,她的揹簍一般都放在屋外,我一天少往裡頭扔兩雙,她不會刻意去數的。”
他一臉欣慰地這麼說着,彷彿偷偷摸摸給蜜豆多添幾雙草鞋是鼎值得開心的事兒,哦,不,或許對他而言,世界上沒有比讓蜜豆開心更令他開心的事兒了,唯一遺憾的是,蜜豆永遠都不會了解他以她的開心爲開心的心。
“看看吧,我給你弄的衣服。”
我從懷裡扯出了被我裹得溫熱的衣服遞給他,他接了過去,開心地說:“竇泌的麼,你怎麼弄到的?”
“哦,”我撓着頭,忽悠他說:“我跟她說我家的拖把壞了,需要些不要的舊衣裳來綁拖把,她就把這件兒衣服拿給我了。”
“這樣啊,”他仔細地看了看衣服,狐疑地問:“可是,她一向節儉,怎麼會拿過年過節才穿的民服來給你綁拖把呢?”
“給我件兒民服也算她的奢侈啊,再說了,也可能是衣服小了,她胖了穿不上了,又或許是嫌它舊了,改做新衣服了也說不定,你至於這麼一驚一乍的麼,真是。”
我心虛地這麼打着幌子,就在阿哥半信半疑的時候,門外忽然間響起了驚天的打鑼聲。
“怎麼回事兒?”阿哥心驚地問。
“不知道,出去看看!”我跟阿哥走到門邊兒,才一拉開門兒就看到大批的村民往山下趕。
耳邊鑼聲震天,不遠處,好事兒的阿花嬸兒挽着秋波嬸兒一起尾着大批地村民向山下奔走。
“阿媽,你不是去換東西嗎?東西都還沒換好呢,這又是急着去哪兒啊?”
阿哥衝過去攔下手提鹹魚乾兒的秋波嬸兒,不解地追問。“還換什麼東西啊,換什麼都換不來好心情!”
秋波嬸兒捂着嘴樂開了,阿哥更爲疑惑地問:“什麼事兒啊,這麼開心?”
“好啦秋波,”阿花嬸兒臉上笑着,嘴裡卻嘆着氣說:“人都快死了,你就別損了。”“誰快死了?”我和阿哥異口同聲地問出了聲。
“喲,你們還不知道?”她掩着嘴故作神秘地說:“竇泌從山下摔了下去,快死了呢,聽到了麼,這鑼鼓聲就是替她敲得呢。”
“不!”我揹着莫大的悲痛闢謠:“這絕不可能,我今天早上都還見過她,怎麼下午就出事兒了呢?”
“哎,誰知道呢,”阿花嬸兒捏着下巴分析道:“好像是要攔什麼巴士車來着,結果就出事兒了,不過世事無絕對,也說不準是她自己忽然想不開,從山上跳了下去呢?”
“竇泌不會想不開的,她不會的!”阿哥用力地搖着阿花嬸兒的肩膀,悲痛得發狂:“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好好好,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你先放開我,我的老骨頭都要被你搖散架啦。”阿花嬸兒顫慄地安撫阿哥,看她兩眼冒金星的樣子,顯然是要吐了。
“寸金。”秋波嬸兒拉開了他,呵斥道:“你發什麼瘋,不就是死個人嗎?與你何干哪,啊,至於擺這麼個臭臉來掃興嗎!”
“掃興?”阿哥拭淚苦笑:“你嫌我掃興,竇泌死了,這就是你要的好心情嗎?!”
“是,沒錯,沒有什麼事兒能更讓我開懷啦,我要笑,我要大笑,哈哈哈!”
竇秋波雙手叉腰,誇張地笑着,阿花嬸兒用力地拖了她一把,催促道:“行啦,甭笑啦,待會兒夠你笑的,去晚了就趕不上了。”
“阿花嬸兒,這話兒聽得我好糊塗,”我戲謔道:“你們既然那麼不關心蜜豆的生死,那又趕什麼呢?”
“喲,寸草,話兒別說得那麼難聽嘛,”阿花嬸兒捋了捋自己那蓬燙的跟楊花菜一樣卷的頭髮,笑着說:“她現在死沒死我是不知道,不過日子總還是要過的,聽說城裡有記者來了,專門爲竇泌跳山的事兒做專訪的,不跟你說了,這不,我都打扮好了,還趕着上鏡呢!”
“你說夠了沒有!”阿哥把左手手攢成了拳頭,伸出右手擱在左心房上忿忿地咆哮道:“我真懷疑你的心是不是肉長的!”
“閉嘴!”秋波嬸兒在這時候出手給了阿哥一巴掌,又伸了跟指頭指着阿哥說:“你給我聽好了,要是竇泌真死了,也沒什麼不好,那麼我就不用再擔心你和那小妖精有任何瓜葛,不過你最好還是祈求她死了的好,因爲她要是活着,我必定在第一時間弄死她,聽懂了沒有,如果你還想和她好,那就趁早死了那條心吧!”
阿哥不哭不笑地站在原地,他攤開巴掌捂着臉,就這麼不哭不笑地,捂住他看不見情緒的憂傷。
唯恐天下不亂的阿花嬸兒今天出奇地收斂,可能真的是趕着去搶鏡頭,她沒有火上澆油,沒有煽風點火,反而息事寧人地說:“秋波,別跟這兒磨機了,趕緊走吧,咱該掉隊了。”
“回頭再教訓你!”秋波嬸兒用她胖胖的粗手指在阿哥腦門兒上用力地戳了一下,之後就挽上阿花嬸兒的手,向車站快步前進。
“得趕緊了,”阿花嬸兒頭也不扭地對秋波嬸兒說:“聽說是春城的‘8099999’民生臺的記者呢,那攝像機的像素一定很好,我可以給我家的菜打廣告了。”
秋波嬸兒僵直了身子挪步往前,端正着頭說:“說起菜啊我就惱火,最近老有不要臉的人我家地裡偷菜,地裡的土豆都少了很多呢,這事兒,我可得跟電視臺的好好說說。”
二人手挽手,扭着屁股,一路唧唧歪歪地數落着雞毛蒜皮兒的小事兒朝十里坡的車站去了。
阿哥依然捂着臉站在原地,像是丟了魂兒,又像是撞了客,呆若木雞到死。
“阿哥。”我把手拍到他冰冰涼的肩上,擔憂地問:“你還好吧?”
“竇泌··竇泌···,我要去找竇泌!”他像是忽然回過神兒來,又忽然瘋了一樣,甩開我的手便轉身向十里坡的車站跑去。
我緊跟在他身後,不消三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十里坡底的車站。車站那兒人潮涌動,他們彼此簇擁,摩肩接踵得就像水裡瘋長的水葫蘆,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躋身的縫隙。我和阿哥在人流中艱難地穿梭,好不容易纔擠進了比較靠前的地方,豈料就聽到人羣中央傳來罵街的尖銳聲——
“我家的菜就是你偷得,不然你怎麼會那麼清楚我丟得是二十一個土豆,而不是二是二個呢!”
“我這是好心替你跟記者同志彙報具體情況胡亂估的數兒,你憑什麼覺得是那天晚上是我去你家偷得土豆啊,啊?”
“哈哈,不打自招了吧,我只告訴你我家丟了土豆,又沒告訴你我家是什麼時候丟得土豆,所以我家的土豆就是你偷的!”
“凡事兒都講個證據,記者同志,你給評評理,她這叫誣陷,我要去告她!”
“我還要告你呢,記者同志,這一段錄回去你一定要播,讓城裡的父老鄉親都給評評理,這是偷盜,是犯罪,是出賣,是不要臉!我要告她,告她人盡可夫,告她恬不知恥!”
“喲,記者同志,聽見沒,一聽就是個沒文化的主兒,人盡可夫都用上了,老孃又沒偷漢子,哪兒來的人盡可夫啊,還有,城裡的都是知識分子,那都是博士,碩士,大學生!哪兒來的父老鄉親了,你這是鄙視,你在貶低城裡人的身段,記者同志,報警,把這個多事兒的潑婦抓起來。”
“該抓的是你,你個小偷!”
“該抓的是你,你個神經病!”
“是你!”
“是你!”
“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是你!”
只見柳阿花和竇秋波拉着一名拿話筒的記者衝着彼此扯着嗓子吵吵,周圍全是人,她們就站在人羣中間譁衆取寵着,聲音也隔着話筒傳得老大,就像過六月節時那震得老響的鼓聲,砰砰地打個不停。
我抱着胳膊撞了阿哥一下:“聽聽,狗咬狗呢,真是丟人丟到家了。”阿哥似乎並不關心的的譏諷,他繼續吃力地往前擠着,像是一尾帶着挑釁的鬥魚,像人海的深處游去。
“讓一讓,讓一讓。”
“讓一讓。”
“請讓一讓。”
對蜜豆的牽掛讓他忘了紳士,他一次又一次用力地伸手,一次又一次用力地扒開擋在他前面的,像海浪般翻涌的,一波又一波的人羣。
“誰啊你,懂不懂規矩!”
“喂,輕點兒!”
“哪兒來的毛小子,擠嘛子擠喲!”
人羣中霎時間傳來此起彼伏地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就像是一隻在海里泅渡的孤帆,充耳不聞地向前,再向前,不回頭,不懼怕,直至累,直至倦,直至死。
“對不起。”
“對不起哦。”
“抱歉,抱歉。”
我尾隨其後,像一個行腳的僧侶般,合着雙手向憤怒的羣衆致歉。在殺人目光中逗留了百餘秒,我們終於得償所願地進入了人羣的中心地帶,而此刻,這片不大的土路,已經拉起了警戒線,黃色的綢帶阻隔了一切的呱噪與足印,一攤未乾的血跡,正安靜地躺在暗黃的泥土中,忘了流動。
“竇泌!”
阿哥拔腿就往黃線裡衝,站在旁邊留守的警察死死地抱住阿哥,不讓他前進半步。
“你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撒手!”
阿哥奮力地出手,朝着警察的後腦勺就是重重的一拳。警察疼得鬆了手,阿哥就像一隻離弦的箭一樣,向着那攤暗紅的血跡飛去。
“阿哥。”我跟着衝了進去,他卻像是被叫了冷水般,靜靜地朝我一擺手。
“噓。讓我和她好好待一會兒,就一會兒。”
炙熱地,又是炙熱而悲痛地,他就着那攤血跡的邊緣緩緩地親了下去。
那霎時間多出的印痕,像是一道如血的殘陽,勾勒了他脣邊如血般煞紅的輪廓,我看到了有兩行滾燙的淚流過,稀釋了他嘴角血腥的溫度。
“各位觀衆朋友們,我們現在繼續在碧波山十里坡的現場爲您追蹤報道滾山丘的慘案,而今就在我們勘察現場出現了一對雙胞胎兄弟,他們現在呢已經闖進了警戒線,他們滿臉地悲痛,由此可以斷定這兩位,纔是和滾山丘的女子有關聯的人,現在就由我替大家向他們詢問一些具體情況。”
一名春城頻道的女記者走到阿哥面前,舉着話筒問:“這位先生,您好,看您這麼悲傷,想必您是那名女子的親人吧,有人舉報說,你們貢獻出這名女子來祭山神,請問當時您是怎麼想得呢?”
阿哥癱坐在地上,說不出一句話,我衝了過去,搶過記者地話筒對着她大聲宣告:“什麼祭山神,聽好了,我們十里坡沒有這樣的陋習,請你不要以訛傳訛!”
“這位先生。”女記者從攝像大師的手裡要來了一個備用話筒,接着訪問道:“既然這樣,那那名女子爲什麼縱身從高山上躍下摔成重傷呢?”
“重傷?”我激動地抓着女記者的胳膊,緊張地追問:“你說她重傷了,那她現在人呢?”
“您不知道嗎?不是你們村裡的一名男子把她抱走了嗎?巴士車上有乘客親眼看到那名女子被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抱走,據說當時女子幾近接近昏迷,如果不及時就醫就會有生命危險,怎麼,那名女子難道是被綁架了,而今生死未卜嗎?”
綁架?!生死未卜?!“嘭!”話筒從我的手上滑落下去,發出一聲偌大的聲響,這不只是心驚地剜心,更是比剜心之痛,更大的疼痛。
“阿哥!”我衝到他面前,慌亂地重複着記者告訴我的那句:“蜜豆有可能被綁架了,而今生死未卜!”
”寸草,”他抓起一把混有血水的泥土,隨即又擡起佈滿血絲的眼望着我,堅定地說:”不要信,她就在這兒,一直。vvww,,";“嘩啦啦,”沙子流動着瀉下一地血紅地悲痛,他眼裡裝起滿地的血跡,我望着他眼裡裝起滿地血跡的天,一片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