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飢腸轆轆在午時

可曾還記得,那個雨夜漫天飄零的哀愁?淅淅瀝瀝的碎雨,在淚水中打開了花兒。雷聲拂過耳畔,充斥着陣陣轟鳴,當所有的燈光,都暗淡下來,我看到,有小小的失落躍上臉龐,就像一道閃電,短而急促地閃過了哀怨的目光,回望着,那泥潭深處被倒空了回憶的蘆葦,怔怔出神。騰空而起的那一縷青煙,不再是屏蔽來路的霧氣,它已然變作隔絕去路的繮繩,狠狠地勒緊了回憶,勒緊了再也回不來的曾經,只留下幾道淤青,憑弔着那多雨時節裡,滿是青澀的塵埃,我很愕然,那該要一顆多麼強大的心,才能默默地數着眼淚,數着那心碎到快要窒息的傷,即便難受,也還是用力的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然後對着水裡哭得雨打梨花的倒影說一句,不痛?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千般愁》

時間快得像鞦韆,一晃就到了中午。太陽高高的掛到了門前的杆子上,屋裡的溫度瞬間高了好幾倍。我端着熱乎乎的饅頭,想往樓上送,不曾想腳下嗖地滾過一顆石頭,差點兒把我絆倒。我以爲是寸草醒了,有點兒力氣就不要命地蹦躂,不想氣憤地四下張望時,卻發現了竇泌,她把小腦袋靠到了門上,很是喪氣,看到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心裡本就爲數不多的怒氣像蒸籠外的煙,一下子就溜得沒影。

“竇泌?”我走過去,輕輕碰了碰她的鼻子:“你怎麼來啦?”

她捂住肚子看我,可憐巴巴地問:“你這兒有吃的嗎?我餓。”

飢餓像是架到了火上的鍋,她像是燒到了火裡的柴火沒有退路。看來真的是餓了很久了,竇泌很快就解決了一大碗的饅頭,狼吞虎嚥的樣子,跟剛鬧完饑荒差不多。我把手擱在飯桌上,靜靜地看着她的吃相,肚子卻不爭氣地打起了鼓。

這時候竇泌嚥下了最後一口饅頭,她呆呆地看着我,然後又不好意思地撓着頭說:“不好意思啊,我忘了你還餓着呢。”

“不打緊,”我看着她,傻笑着說:“我已經飽了呢。”

她咕嚕嚕地喝下一大杯水,笑得比我還傻。

“還要嗎?我這兒還有餅。”

我把茶几上的蔥油餅遞給她,這是今天中午最後的口糧了,我決定用它填飽竇泌飢餓難耐的肚子。竇泌也確實沒吃飽,捋了捋袖子,抓起一大片餅子就往嘴裡塞。

“咳咳咳~”

真是吃太急了,她不小心就噎到了。

“你別急,慢點兒吃!”

我趕忙把水壺裡的最後一口水也倒給她,然後輕輕拍着她的背,希望她能舒服些。

她接過滿滿的水杯,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我就聽到她打了個大大的飽嗝。

“啊~”她長吁一口氣,滿足地告訴我:“好飽。”

我卻忽然間很難受,不過當然不是餓的。

“竇泌,”我掏出手帕輕輕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漬:“都沒人給你做東西吃的嗎?”

“家裡有人,”她說:“但顧不上給我做菜。”

她吧唧了一下嘴,似乎還很回味白麪饅頭的味道,雖然我知道區區幾個饅頭可能沒什麼可口,但她還是吃得很香。蔥油餅我一口沒吃上,但是我卻能體會裡頭鹹鹹的味道,那跟眼淚是一個味道,油膩膩,熱乎乎,還澀得發苦。

“啥叫顧不上?”我心疼地問她:“你爸媽都不管你嗎?”

她揉着脹鼓鼓的肚子,一副吃撐了的表情:“哪兒有空啊,就在前幾天,阿爸帶着我和阿媽去我姨家大吵了一頓,阿媽夾在裡頭左右爲難,根本沒心思管我。”

“不能夠啊,那你阿爸呢?”

“阿爸忙着寫他的心血呢,他說這事兒急,得趕着做,等過幾天真燒了罌粟田,那即便藥引子不在了,也能留下藥箋子。”

竇泌敲着腦袋告訴我這番話,看得出來她並不理解藥引子和藥箋子的問題,對於藥理,我也很懵懂,但我能知道,泌農叔急着寫的醫術,幾乎可以等同於遺書,一個熱衷於懸壺救世的醫者,只有在命懸一線的時候纔會急着出爐他所謂的心血,不然一輩子的時間那麼長,他爲何非急於在這幾天的時日內奮筆疾書呢?我有預感,是要出大亂子了。

“竇泌,”我問她:“你家出什麼事兒了,好好的,爲什麼要燒罌粟田?”

“哦,”她說:“就上個禮拜天,我姨帶我去山上看罌粟,結果罌粟花的花瓣掉光了,就沒看成,她說來都來了,就別閒着,然後就給我一揹簍,讓我替她撿罌粟花開敗後的果實。”

“黑疙瘩!”我急得跳起來:“你撿啦?!”

“撿啦,”她天真地笑着:“撿了好多呢,可是····”

她忽然間不笑了,眉宇間促地漫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鬱:“我帶了一塊兒回家煮湯喝,就被阿爸發現了。”

“你喝啦!?”我用力抓起她的肩,紅着眼睛質問她。

“寸金哥哥你別這樣,好恐怖!”她害怕地閉上了眼睛,豆大的淚晶瑩地像琥珀,接連着從眼眶滾了出來。

我很抱歉,我又兇她了。屋子瞬間冷成一個冰窖,我和竇泌面面相覷地僵持着。終於,我先軟了下來,鬆了強硬地口氣,溫和地對她說:“好竇泌,不哭了,但是你必須如實地告訴我,那東西你喝沒喝?”

“沒喝。”她堅定地說。

“真沒喝?”我質疑地問。

“真的,”她撅着嘴有些不甘心地說:“別說喝了,煮都還沒來得及煮呢,就被阿爸打翻了。”

“呼~”我大大地鬆了口氣:“翻得好,翻得好啊。”

竇泌拖着下巴,眨着眼睛看我:“真奇怪。”

“什麼?”

“你,姨,還有我阿爸,”她納悶兒地說:“你們都很奇怪。”

“是麼?哪兒奇怪呢?”

“不奇怪麼。”竇泌坐到了飯桌上,很費解地嘟囔:“那不就是罌粟嗎?我見過阿爸拿它入藥的,可是到我想嘗的時候,他卻不讓我碰它,你管罌粟叫黑疙瘩,可是姨又告訴我,這是個好東西,比黃金還值錢咧。”

“不奇怪。”我摸着她的小腦袋,告訴她:“再好的藥,也有副作用,尤其是黑疙瘩,會上癮的。你阿爸用的藥引子,其實不是那些美美的罌粟花,而是罌粟花開敗後遺留下來的醜陋的果實,那就是黑疙瘩,你阿爸是醫者父母心,懂得入藥的劑量,所以這黑疙瘩給他做藥引子,那就真是藥引子,童叟無欺的,可要是一整顆地拿出去賣,那買的就不是藥引子,而是毒藥,吃了會死人的,你姨說它是好東西,那是因爲她貪,賺的是黑心錢,賣的是禍心啊。”

“答應我,”我捏起她的小臉,卻無比認真地要求她:“一輩子也別碰那玩意兒,好嗎?”

“哦。”她嘟着小嘴兒懵懵懂懂地應允了。

我希望,這是一輩子不會背棄的承諾,從現在這一刻起,就在她信譽的土壤裡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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