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靈緩緩睜開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運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後天修養、善惡之『性』、未來運程。這一輪神通完畢,只覺心神俱疲。“這個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準。
夢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過他結實的手臂,攬住雒靈綢緞般的身體,挪了挪身子。雒靈被他擁得緊緊的,只覺一陣睡意涌了上來:“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在有莘不破酣暢的心聲中甜甜睡去。
有窮商隊在外的時候,從來沒像今晚這樣,所有人都醉了——連最老重持成的蒼長老也醉了,連剛剛融入這個大家庭的銀環蛇也醉了。
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嗎?年輕人倚着車陣的轅門,似乎睡得很香。
江離一腳還沒跨出轅門,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
“攬着那女人睡覺呢。”
“醒過來了?”
“沒有,睡得像頭豬。”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師父去。”
“有莘不破醒來問起,我怎麼說?”
“就說我找師父去了。”
“他如果問起你往哪個方向去了呢?”
“連我都不知道,他問了你也沒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麼辦?”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離看了看天上盤旋着的龍爪禿鷹,道:“它太累了,你還是讓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着腦袋醒了過來。
他從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商隊?都市小說首領,時間還不長,還不很習慣這種狂飲爛醉。
他緩緩放開懷中的雒靈,拉過一張毯子輕輕蓋上,唯恐驚醒了她的好夢,然後才靜靜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開車門。
夜很靜,太陽還沒出來,風有點冷。
酒勁過了,情慾也發泄完了,天還沒亮,自己卻已經睡不着了。男人在這種時候心裡想到的通常不會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江離,但卻不想去擾他的夢,於是向轅門走去——遠遠地他已經看到羿令符的影子。
“嘿!”
羿令符聽到聲音,擡起頭來。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邊的草叢上坐了下來:“早什麼?天還沒亮呢!”
“原來你也知道天還沒亮?”
“聽你的口氣,好像被我吵醒有氣?嘿!你壓根兒就沒睡,怕什麼吵醒!”
“誰說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們不像我,這麼沒有責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離一定不會睡着;如果連江離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爲有你在守夜呢。”
“江離睡着了?”
“當然。”
“你怎麼知道?”
“如果他沒睡着,一定會守在這裡的。”
“他睡在哪裡?”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撓撓頭,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來在車陣繞了一圈,回來問羿令符:“他出去了?這麼晚出去幹什麼?是窫窳寨的餘黨還沒有解決嗎?”
“這個問題他走的時候我問過他。”
“他怎麼說?”
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說,他要去找他師父。”
有莘不破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羿令符重複道:“‘找我師父去’——他是這麼說的。”
有莘不破的喉嚨咯噔一聲,全身一聳:“他!他!他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還不清楚嗎?你這兩天殺人太多,他不高興。”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臨走時是不是很生氣?”
“沒有,很平靜。”
有莘不破跺腳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裡去了,不就殺幾個強盜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個方向走的?”
羿令符望了望東北方向:“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的時候,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躍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來對羿令符說:“大哥,借你的鳥兒一用。他要走遠了我怕找他不到。”
羿令符聳聳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順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龍爪禿鷹流着口水,歪着頭在轅門頂上睡得賊香。
“它中了江離的毒,我也不知道它會睡到什麼時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聲,撒腿向東北方向狂跑而去。看着他消失在江離遠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還會回來嗎?……”
“你會回來嗎?”雒靈抓緊了毯子,突然有些傷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靜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紋。
越往東北,越見千里流火的影響。但有莘不破卻不是懂得感懷的人,江山是否依舊,與他何干?
江離啊,你到了哪裡?無邊的曠野,哪裡都可能是他的去處。正在茫然間,有莘不破突然發現在死氣沉沉的曠野中有一線若斷若續的生氣,草木的種子在這一線生機中努力地生長着。
“這是江離無意中留下的氣息?還是他混淆我視聽的陷阱?”
他沒有猶豫,憑直覺沿着這道生命線飛奔而去。
江離一路走來,一路都在思考,認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輕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獨立解決的人生難題一樣,他認真得有些可愛。
“既然他肯爲你救人,就能爲你不殺人。”當時羿令符這樣說過。
“我不是爲他而存在的。”當時自己這樣回答。
如果他不拒絕有莘不破的邀請,或許那場引起自己不快的殺戮就不會發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參加了那次夜戰,那麼他會失去自己的堅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氣又繼續走。他並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散發出去的生命氣息,對這片受到天火餘威波及的曠野影響有多大。他只是自顧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黃沙中,草叢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懶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歡呼一聲,衝了過去。江離躺在地上,既不驚訝,也不激動。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決定怎麼處理和他之間的關係。
有莘不破蹲了下來,笑眯眯地看着江離。陽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點灼熱,原來已經中午了。
“別擋我曬太陽。”江離說。
“回去吧,最多我答應以後少殺……這個,不殺人了——除非遇到壽華城那種不得已的環境。”
“回去?回哪裡去?”
“商隊!我是新的臺首啊!當初不是你那番話,我也不會真的當這勞什子臺首。你對你說過的話不能不負責任!”
“我的歸宿在天外天。”江離彷彿沒有聽到有莘不破的話,悠悠道,“那是一個還沒有存在的境界,一個由我去創造的境界,一個僅僅屬於我的境界,一個最完美的境界……”
“這個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麼天外天去幹嗎?”
“一輩子到底要幹什麼?我原來以爲我知道,現在才發現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師父告訴我的。”
“對啊!怎麼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師父再怎麼偉大,但他們是他們,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否則我就完全成了他們的影子、他們的附庸!我們帶着商隊,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闖『蕩』,好不好?我們去尋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間最美麗、最憂傷的愛情,想辦法扭轉他們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師父以前的人生對我來講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轉轉了這麼久,到現在卻發現自己回到了什麼也不知道的原點。再過十幾二十年,當我耗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是不是會再一次發現自己回到了這個原點?”
“……”
“也許二十年後我會發現,師父的說法是對的,那麼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會白費了嗎……但也許是另一種可能,唉,未來充滿可能,但也充滿不可能。”
“……”
“也許,到我臨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來,讓開了身子,強烈的陽光直『射』江離的臉,『逼』得他睜不開眼睛。
江離停住了說話,『揉』了『揉』眼睛,慢慢習慣眼前的光線。
“這裡好曬。”江離說。
“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話,問道。
“蒼長老說過,在南邊,有窮的銅車就是在那裡打造的。”“我們的商隊現在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什麼雜車雜獸都有。挑了窫窳寨,風馬和忞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錢也有了,士氣也起來了,但是卻少了銅車——我們總不能趕着那些三輪木頭車去闖天下吧。”
江離問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買銅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買車,同時也做生意。蒼老頭說過,那裡比壽華城還繁華呢。”
江離道:“但我爲什麼要跟你去做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先做。”
江離側頭想了一會,道:“也對。”他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離道:“回商隊吃飯啊,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餓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