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令平沒有死。大風堡的東北附堡,滿滿地擠了人。除了有窮商隊倖存下來的人馬,還有部分和有窮聲氣相通的人。金織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臺侯,是臺侯!”
“我們有救了!”
“你們進有窮之海以後,二十幾個貴賓分爲兩批:一批在外抵抗怪獸,另外一批守在燭陰閣。葛城主、札羅都在閣中,我也在。
“我們盯着有窮之海,個個焦躁不安,只有葛城主鎮定如恆,札羅臉『色』慘白,閉着眼睛,彷彿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窮之海這時候壞了,會怎麼樣?’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好幾個人都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當時我沒有多想,順口回答說:‘聽家父講,有窮之海如果在開啓之後被破壞,殘存的力量會把裡面所有的東西全吐出來。’札羅聽了這句話以後就不再開口。但當我看見周圍許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時,背脊不由得一涼——我突然全明白了:這些人竟然希望能夠就此封住有窮之海,讓蠱雕和進去爲他們拼命的人同歸於盡!
“當時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就在這時候,外頭形勢突變。
“本來,無法攻進大風堡的怪獸已經被殲滅了許多,由於壽華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沒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獸們開始向這些地方聚攏,到後來完全喪失了進攻內城的鬥志,轉向和同類搶奪這些地方,我們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到了昨日半夜,算來你們已經進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沒有落下流火,雖然到處都還飄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遠望,許多原本光禿禿無物可燒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樣一片赤紅。殘存的怪獸們開始向城外退卻。
“我們都舒了一口氣,不久,外面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原來不知誰對平民們泄漏了勝利的機密。我們當時並未感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葛城主看起來卻有些不滿。不久平民們一級一級地反映上來,要求出堡,恢復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絕了。當時他們都還不知道,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還沒有除掉。
“就在這時,蠱雕衝出來了,儘管早有準備,我們仍不免大吃一驚。原先準備的陷阱、刀網等佈設統統沒用,燭陰閣雖然很寬大,但這畜生一出現就顯得十分侷促。近身接觸,比遠遠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殺了座中三四個高手,突然向我衝來,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傷不了它,當它的怪爪帶動的勁風撲面而來的時候,我以爲我一定完了。”
說到這裡,羿令平歇了口氣。他們已從附堡中轉移到了大堂,蒼長老率人偵察外城,昊長老率人偵察內城,旻長老率人清理屍體、撲滅火苗,上長老安撫殘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後一場大雨,把漸漸成勢的幾處大火撲滅,儘管如此,大風堡也早已被燒得殘破不堪。幾個首領人物聚集在無爭廳,羿之斯先對兒子略略說了有窮之海里面發生的事情後,便追問他自己進去以後外邊發生的事情。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後拉退了三尺。我一回頭,救我的居然是一個女人。我認出她是外城的一個、一個風塵女子,心中更加驚疑,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對了,她後來怎麼樣了?”
對於銀環的事情,羿之斯只是略略帶過,這個女妖殺害了他的妻子、媳『婦』和未出世的孫子,但卻曾救過他兩個兒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和評價她。羿令符撫『摸』着懷中的大蛇,心中隱隱作痛,也不知怎樣回答弟弟的問題。
江離見狀,道:“她的元神已經被蠱雕打散了。或許若干年後,能夠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並沒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會,繼續道:“我們還沒逃出燭陰閣,又被它一爪一個抓住了。它彷彿並不急於殺我們,而是要慢慢把我們捏死。它發出很奇怪的笑聲,好像我們越痛苦它就越開心。我只感到全身骨頭叭叭作響,就在痛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它的手突然鬆了,大聲鬼叫,我心有餘悸地望上去,只見這畜生雙手捂着臉,爪掌指縫鮮血淋漓。當時我並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傷了它,當時誰也不知道那一箭從哪裡『射』過來,有人還以爲是爹爹從有窮之海中趕出來了,不斷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強的氣把整個燭陰閣的人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說過的‘五丁開山’功夫,葛城主終於出手了。
“蠱雕還沒有從喪目的痛楚中恢復過來,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沒法傷得了它,只是把它『逼』進了有窮之海。施展了這一招以後,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幾歲,任誰都看得出他元氣大傷。沒過多久,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有窮之海中飛出來,在牆角一卷,把哥哥捲進去了——那時候我還沒認出是哥哥,以爲只是貴賓中的一個。然後,那個女子也跳了進去。
“我們以爲蠱雕很快就會再次跳出來,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沒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卻沒有一個人有膽量跳進去,反而有好幾個偷偷地往外溜。連札羅也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哈管帶闖了進來,渾身帶血,高呼說:‘城主!不好!賤民們造反了,我鎮不住他們了。’後來我聽在外面的人說,原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些很煽人的流言傳了開來,說葛城主臨危自保,不顧城中居民的死活。後來越傳越盛,平民們也越來越憤怒,開始有人起來鬧事,接着開始有衛兵反戈,事情越鬧越大,終於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閣中剩下的貴賓紛紛叫嚷着要出去幫城主鎮壓平民的反抗。其實他們大多是想找一個逃跑的臺階下,留在這裡,萬一蠱雕再出來,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們的功夫在平民暴『亂』中自保卻綽綽有餘。只是他們也沒有想到外面的形勢遠比想象中險惡。
“葛城主掂量了好久,才決定先顧外邊的暴『亂』,再理閣中的大患。我怕商隊在外邊羣龍無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亂』成一團。倒戈的衛兵混在暴『亂』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敵我。‘全都給我住手!’葛城主威風凜凜地這麼一喝,果然鎮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數人在互相廝殺中,根本就停不下來。葛城主衝入人羣,似乎正想做什麼,卻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現了一頭人面獸身的怪物。我們認出了,那是札羅和窫窳的合體!他說還要三天才能元氣盡復,原來都是假的。這才過了不到一天,它那氣勢,完全不下於在城下和蠱雕對抗的時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立定了勢。‘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帶彷彿要說什麼,踉踉蹌蹌地走到葛城主背後,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雙肩,招數凌厲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傷。
“葛城主吃了一驚,一掙沒有掙脫,札羅的一隻生角的觸手直刺過來,貫穿了他的身體,連站在葛城主背後的哈管帶也一併殺死了!我當時站在旁邊,親眼看到哈管帶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腳下,而葛城主卻死也站得筆直!”
說到這裡,羿令平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彷彿想到了一些極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闐相交多年,想到這一方之雄就這樣死於一個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窮之海的被盜,想起至今沒有找出來的內『奸』,一種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發。
“後來怎樣?”有莘不破追問。
“葛城主死了以後,場面更加不可控制。窫窳寨的強盜們衝進來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搶不了的東西就放火燒。本來城中衛兵和平民的人數比他們多得多,但大家一來各自爲戰,二來衛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殘殺,所以根本沒法抵擋這些如狼似虎的強盜。窫窳寨那個叫衛皓的嚷嚷道:‘大家不要急!聽寨主安排,整座壽華城都是我們的,我們會成爲這座城池的新主人’根本沒有人聽他的。所有強盜都殺紅了眼,搶紅了眼,燒紅了眼。衛兵們但求自保,貧民們互相踐踏。
“我見場面混『亂』,率領有窮的兄弟們全部撤入附堡,總算保住了元氣,但是,一些弟兄還是死在混戰中,而且我們的貨物……”
有窮的貨物早已被洗劫一空,連銅車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壞。
羿之斯安慰說:“你已做得很好了,只要人還活着,車隊遲早可以重建,貨物也遲早可以賺回來。”
之後,羿令平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進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窫窳寨盜衆曾經幾次試圖攻入,卻被負隅而斗的有窮勇士連番擊退。
江離沉『吟』道:“難道除了躲進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羿之斯道:“那倒未必,多半是逃散了。唉,沒想到壽華城七十年基業,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有莘不破道:“我們出來的時候,窫窳羣盜應該早就撤走了,只有札羅惦記着有窮之海,獨個兒留了下來。否則這麼一大羣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說,如果蠱雕不死,他一個人要逃脫機會也大得多,若連他的強盜子孫們也帶在身邊,可以說誰也逃不了。”他轉頭問羿令平:“你可知道他們走了多久?”
羿令平臉一紅,說:“後來我們雖覺得外面靜了下來,但只怕是札羅的誘敵之計,因此固守附堡,靜觀其變。過了好久,正想派幾個勇士出來打探,你們就找到了。”
羿之斯道:“人心一散,繁華的城市也會成爲一座破落的廢墟,強盜就是強盜。他們能夠毀掉這座城池,卻當不了它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