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62節 強人剪徑
穿城而過的官道,沿了大龍河蜿蜒南行,通向雙渡府,北向而行,則是直達成都。
一老早,天色微微放亮,滿城人都還蜷在溫暖的被窩裡,一乘馬車出得三河縣衙,出中街,入北街,上了北向的官道。
雨雪雖是住了已有四五日,凌晨卻是冷得緊。車伕徐老漢身裹狗皮袍子,頭戴棉紗冬帽,袖了兩手,盤着的腿間夾着馬鞭,任馬兒沿着寬寬的官道徐行,人和馬呵出的熱氣,在凜凜的空氣中升騰。
徐老漢住在北街街口,門前便是官道,開着一家車馬行,父子二人均做着拉客遞貨的的營生。徐家父子向來的木訥少言,於顧主的私忌從不打聽,手腳又極是勤快,便是裝貨卸貨的事兒,往往也替顧主做了,頗得顧主們讚譽。
昨天,縣衙劉師爺送上一單遠活兒:送兩人去成都。
這顧主兩人,一男一女,正是祝永康兄妹。
祝小紅:“哥呃,小妹這心,總是不捨哩。”
祝永康:“嘿嘿,鳥不拉屎的老山旮旯,有甚不捨的?你不聞得成都府,西南第一大城哩,四五十萬的人口哩,更有南來北往的商家旅客,就是長江中的鯽魚般的,豈是一個小小的三河縣城比得的?”
祝小紅:“唉,這個,小妹自是知的。只是咱兄妹,憑甚去安身?”
祝永康:“妹妹休慮。哥這存着些銀子,小八千哩。便是沒甚營生,咱兄妹守着這銀子,還愁沒衣沒食的麼?”
祝小紅:“唉,大城雖好,穿衣吃飯,卻是處處都費銀錢的。若是隻有出的份,沒了入的份,每日的細水長流,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呀。依小妹的心思,總要尋個生意纔好。”
祝永康:“若說生意,也極簡單。譬如,咱把這銀子,總購得兩三間鋪面噻。咱不會經商生利,別人就會不得麼?咱把店鋪租了去,便是每月收得租金,也夠咱兄妹過活的。”
祝小紅:“嗯嗯,哥哥計算得好。若依小妹這意,這鋪面也可留下一間兩間,咱兄妹自個兒經營,也是可以的噻。”
祝永康:“哎呀,妹妹呀,咱一不會開鋪,二不會營商,憑甚經營去?”
祝小紅:“開鋪營商,咱自是不會的。但是,哥怎就忘了,於那花鼓詞曲,咱兄妹可會輸與別人?咱將那鋪面兒開間茶館,唱些花鼓曲兒,還怕沒有茶客?”
祝永康:“哈,小妹這打算,妙,妙極!聽人講來,成都府城遍地的茶館,那些個川地的老財們,最是享受,一邊兒品茶,一邊兒聽曲。所唱的曲兒哩,多是川地的鑼鼓詞兒,當不得新鮮,倒是咱鳳陽的花鼓曲兒,卻是稀奇。”
祝小紅:“嘻嘻,小妹正是這般的想法哩。”
祝永康:“再有哩,咱家小妹的這身段兒,自是沒得說的,再有一口清清麗麗的噪音兒,還怕不討公子哥兒的喜歡?若是尋得個富家公子,還愁那潑天的富貴麼?”
祝小紅:“呸!哥哥怎又拿小妹取笑?”
祝永康:“嘿,哥這說話,怎是取笑呢?想那劉老倌兒,不也被小妹迷得神魂顛倒的麼?只是哥哥我心急了些。若是哥緩緩圖之,些許的富貴,又豈是不能得到的?”
祝小紅:“唉,小妹這身子既是污了的,又哪還得清白喲。至於哥的這打算麼,總得碰着機緣才行。”
祝永康:“那是自然。機緣這東西麼,別人道是可遇不可求,哥卻認爲,總得去尋噻。難不成整日地躺在牀上,日日夜夜地想,便有了麼?”
祝小紅:“哥的話,總是在理的。只是哥呀,有個事兒,小妹也得說你一說。”
祝永康:“小妹說來聽聽,什麼事兒?”
祝小紅:“想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於這終身的大事兒,也該思考思考囉。”
祝永康笑笑:“哦,哥於這婚姻的大事兒麼,也不是沒想過的。實說,哥這幾年的所思所慮,一心都在銀子上,其他的麼,倒沒上心。”
祝小紅:“爸媽去得早,你這終身之事,小妹豈能不想着些?若能討得嫂子,生下兒女,續了咱祝家的香火,不說小妹這兒,便是地下的父母,方得安心嘞。”
祝永康:“姻緣姻緣,總是講究個緣的……哎呀,哥咋覺着有些餓了呢?”
祝小紅:“小妹也有些哩。”
祝永康掀了簾子:“徐老把式,卻是何處?”
徐老漢:“回客官的話,松林岡。”
祝永康:“哦,到松林岡了嗦。”
官道兩邊多有住戶,先是數家數戶地聚居一地,再有後來的住戶加入,便漸聚漸多,自然而然地成堡成寨,大些的堡寨便是場鎮。
松林岡是一座矮矮的小山,長着遮天蔽日的松林,官道穿林而過。林中有個平壩,聚居着三十四戶人家,都建在官道兩邊,開着許多的鋪店。規模太小,當不得“街鎮”之名,俗稱“松林鋪”。
祝永康:“徐老把式,此到松林鋪,還有多遠?”
徐老漢:“兩三裡地。”
祝永康:“哦,徐老漢呀,煩你加加鞭兒,趕到松林鋪,歇歇,歇歇。”
“籲……”徐老漢一勒馬繮,停下車來。
祝永康:“呃,你這老漢,咋停了呢?”
徐老漢:“有車!有車擋道!”
祝永康挑了簾子,果見四五步外,一輛馬車停了在路中,兩個車伕裝扮的人只顧埋着頭,在下面鼓搗。
徐老漢:“前面客官,咋的啦?”
老年車伕埋着頭:“車軲轆,壞啦。”
“哦,軲轆壞啦?我看看,我看看。”徐老漢拉了剎閘,跳下車來,一邊咕嚕,一邊靠上前去。
後面又來一車,抵在祝永康的車後,跳下兩個車伕,卻是都用黑布蒙了臉,只露兩個眼珠子翻翻的,額上還抹着幾抹鍋灰,只管大步上前,拿了晃晃的朴刀挑開布簾來,刀尖抵在兄妹倆眼前直晃:“呔,兩個鳥人,若敢嚷嚷,大爺便取你項上之頭。”
祝小紅哪見過這等的場面,早嚇得花容失色;祝永康畢竟膽大一些,正要放開喉嚨喊叫,卻被車伕一拳打在腦袋上,滿腦子的嚶嚶嗡嗡。
一個車伕把祝永康反剪了雙手,另一個車伕從腰間解下軟繩來,把祝永康的雙手雙腳都縛了,再用一團破布塞在嘴中。
兩個車伕也不多話,牽了馬兒徑入深林,大車停在林間的一塊空地兒上,再把兄妹倆從車中提了出來,擲在地上。
祝永康手腳被縛,動彈不得,嘴裡塞着破布,喊叫不得,但一雙眼睛卻是無礙的,放眼看去,一個漢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塊大石上,雖是用布蒙了嘴臉,卻露着一大把棕紅色的鬍鬚,頰上額上盡抹了鍋灰,一雙牛眼瞪了溜圓,粗聲粗氣地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嗯嗯,此路,我開,嗯嗯……”
紅鬍鬚大漢後面站着一個黑鬚大漢,也是蒙着臉面,只露了雙眼在外,頰上額上盡抹着鍋灰,雙手環抱着一把砍山大刀,接了話去:“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紅鬍鬚大漢揸開大掌,捋着一串的紅鬍鬚:“嗯嗯,買路財,買路財!”
祝永康:“嗚嗚嗚……”
紅鬍子大漢:“呔,你個鳥人,忒不爽快!銀子,快說,銀子!”
祝永康:“嗚嗚嗚……”
黑鬚大漢:“唉呀,大當家的,堵着嘴哩,破布!破布!”
紅鬍子大漢咧了大嘴傻笑:“哈哈,哈哈,破布嗦,倒是忘了……呔,你個鳥人,大爺給你取了破布,休得嚷叫。”
祝永康去了口中的破布,連吸得幾口大氣兒,緩過神來,蜷着身子在地上一陣的亂扭:“好漢爺爺饒命,好漢爺爺饒命。”
紅鬍子:“大爺我哩,行不更姓坐不改名,紅鬍子的便是,專做殺富濟貧的營生。而今捉了你來,非爲取你狗命,實圖着你的銀子。你且快說,銀子,藏在哪裡?”
祝永康瑟瑟地發抖:“沒……沒……”
紅鬍子聽得不耐,走上前來,提起腳頭,狠狠地踹在祝永康的肚子上:“呔,你這鳥人,哄誰呢?哄誰呢?”
祝永康:“哎呀,小民不過一耕田的農夫,哪來財貨喲。”
紅鬍子大漢:“晦氣,晦氣!咱在此伏了三日,方捉得這廝,卻不料是個農夫,沒有銀子的傢伙。”
黑鬚大漢:“嘿嘿,農夫?縣團練的祝團總,怎就變作農夫了?”
紅鬍子用大手掌拍着腦袋:“哎呀呀,咱差點信了這廝的話。嘿嘿,既是團總大人,豈會沒得銀子?你這廝,可是想吃咱一刀?”
祝永康:“嗚嗚……真沒銀子……嗚嗚……好漢爺爺饒命……”
“哈哈,這銀子!哈哈,這銀子!”圍在馬車旁邊的兩個山匪,從車裡探出頭來,一人捧着個大包袱,嘿哧嘿哧地上前來,把包袱擲在地上,“銀子!都是銀子!”
兩個山匪雖是蒙了臉面,抹着鍋灰,但聽說話的聲氣,分明是兩個半大的娃娃。
紅鬍子大漢:“喲嗬,找着啦?”
兩個小山匪:“嘿嘿,就座兒下面,一找就着。”
紅鬍子山匪:“點點,多少?”
兩個小山匪把包袱打開來,的股腦兒地散了一地,再從身上解下布袋,一邊兒點數,一邊兒往布袋裡塞:“一百……一千……七千……八百……三十……”
祝永康急得直翻白眼,卻又被縛着手腳,動彈不得,欲要開罵吧,又怕捱上拳頭腳尖,憋紅了雙眼,任那兩個娃娃山匪在身上一通地鼓搗。
“我搜搜,呃,這貼身的兜兜……”娃娃山匪抓了祝永康的上衣,狠勁兒地一把撕開,“哈哈,銀子!二十……三兩……八錢。”
紅鬍子:“再搜,搜仔細囉,便是褲頭,腳底,也勿放過。”
祝永康渾身上下都被搜了個遍,一雙軟底布鞋也被脫了下來,扔在一旁。
娃娃山匪:“沒啦!沒啦!”
紅鬍子盯了祝小紅:“這個……娘們兒……嘿嘿,娘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