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洞賓最近多了一項新的喜好, 就是每日爲唐歸臣梳髮、綰髮。
今日也是,唐歸臣洗漱之後,坐到鏡前, 呂洞賓執起白玉梳, 一下一下梳着他墨黑的長髮。一邊梳髮, 一邊絮絮說着近日的見聞。
若是以往, 唐歸臣是很享受這段時光的, 感受着呂洞賓的手撫過自己的發,耳邊是他低沉的聲音。
可是今日,唐歸臣不知怎麼地就覺得氣血翻涌, 心緒不寧,聽着呂洞賓說話就覺得異常煩躁。
“夠了。”唐歸臣拿過呂洞賓手裡的玉梳, 隨意梳了幾下, 綰了髮髻用簪子別好。
呂洞賓眨眨眼睛, 不知這人今天是怎麼了:“歸臣,你怎麼了?”
“無事。”唐歸臣不欲多說, 邁步出了屋。
呂洞賓也跟着走出了屋:“牡丹仙子昨日送來的芙蓉酥,你要吃麼?”
“囉嗦。”
不對勁。呂洞賓看着地上扔的第十個紙團非常篤定唐歸臣今天不對勁。早起梳頭的時候就不對勁了。剛纔喝茶的時候也是急慌慌幾乎打翻茶壺,現在寫字,不是滴上了墨點就是寫錯了字,這對一向冷靜沉着的唐歸臣來說簡直怪異到了極點。
在唐歸臣揉了第十一張宣紙準備扔掉的時候, 呂洞賓抽走了他手中的毛筆。
“給我。”唐歸臣不悅的看着呂洞賓, 聲音微微有些尖利。
“別寫了, 我們去凡間逛逛。”呂洞賓拉起唐歸臣的手就往外走。
“胡鬧!我還在思過!”唐歸臣就要往回抽手, 可是被攥的死緊。
“你這樣子怎麼思過?走啦走啦。”連拉帶拽把人帶離了方壺山。
到了人間, 正是桃紅柳綠的初春,滿眼都是鮮綠抽條的樹木和競相開放的花朵。
真身便是牡丹的唐歸臣, 置身在溫潤的江南,煩躁的心緒稍稍有了緩解,人也沒有那麼急躁了。
看着唐歸臣放鬆了下來,呂洞賓也暗鬆了口氣,雖不知唐歸臣因何事煩躁,如今卻是好多了。
反正也不急着回去,呂洞賓便和唐歸臣在青石板路上慢慢走着,看着沿河的漁船上,船伕一篙支開,小船悠悠盪盪推着水波向前慢慢行駛。
因昨夜剛下了雨,路上還有些潮溼,十四五歲的少女挎着花籃一邊注意不讓鞋子沾上泥水,一邊清脆的喊着:“賣花嘍~”
呂洞賓伸手向少女招了招:“賣的什麼花?”
少女見是兩位俊美無儔的年輕公子,便歡快的小跑過來,遞上花籃,眼睛晶亮亮的看着他們:“有早茉莉還有玫瑰,公子買些吧?”
唐歸臣低頭去看:花兒整整齊齊的碼放在籃子裡,乾乾淨淨的,含苞待放的花瓣上還帶着晶瑩的水珠。
捻起一朵早茉莉放到鼻下嗅着,淡淡的花香讓唐歸臣緊繃的神經爲之一鬆,縈繞了一早上的壞心情漸漸消散,嘴角止不住的向上揚起。
這個笑容不禁讓少女看直了眼:她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也見過不少或儒雅或俊美的男子,可誰都不似眼前的這白衣男子讓她見之忘俗。
呂洞賓有些發酸的看着傻乎乎的賣花少女,歸臣的笑容就是自己都很少見,今天白白便宜了這小丫頭。又幽怨的看着唐歸臣,不要這麼容易就對着別人笑啊!
唐歸臣倒沒注意呂洞賓的眼神,他把一朵早茉莉別在衣襟上。回頭看了看呂洞賓,有些促狹的拿起一朵開得正豔的玫瑰別在了他胸前。
呂洞賓無語的看着唐歸臣,可是難得他心情好又捨不得說他,只得搖搖頭把銀錢付給賣花少女。
少女接錢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呂洞賓的手指,忍不住羞紅了臉。
本來站在一旁眼帶笑意看着呂洞賓出糗的唐歸臣,眼神突然暗了暗。
付了錢,呂洞賓本想着帶唐歸臣去茶樓嚐嚐新出的茶葉,沒想到轉眼人就不見了。
一通好找,最後還是在方壺山找到了人。
問他,唐歸臣只淡淡說道:“乏了。”
呂洞賓也不明白剛纔還好好的,怎麼心情又不好了,但問是怎麼了也不說,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唐歸臣的情緒就像早春的江南,明明剛纔還是晴空萬里,突然就下起了小雨,過不了多久又出了太陽。
呂洞賓也摸不着頭腦,好在他也習慣了,倒也沒覺察出什麼。
就在唐歸臣的脾氣忽好忽壞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後來想想那便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一日,呂洞賓見唐歸臣心情不錯,就帶着他去夜遊秦淮,沒承想對面畫舫上的花魁吃醉了酒,推窗醒酒看見了對面的呂洞賓。一見傾心,花魁藉着酒興,將一枚紅寶石戒指包在手帕裡隔船丟了過來。
說來也是巧了,正好丟在呂洞賓懷裡。
呂洞賓正和唐歸臣說話,冷不防懷裡落進來個東西,打開一看是枚寶石戒指。擡眼望去,對面的花魁對他拋了個媚眼。
呂洞賓不以爲意,朝對面拱手笑了笑,叫來船上的夥計讓他把戒指還回去。
夥計接了東西,笑道:“這月娘可是咱們秦淮第一的花魁娘子,她瞧上了公子,公子可莫要辜負佳人。”
呂洞賓笑着搖搖頭:“我心中已有摯愛,實在無福消受美人恩。”
若是平時,唐歸臣雖然心裡不舒服,但是知道呂洞賓並不當真,也就任他處置。可是今天不知怎麼的,就是壓不住火,血氣一個勁兒向上頂,心裡有個聲音不停的讓自己殺了對面的花魁。
夥計拿着戒指正要退下,忽然船身劇烈晃動起來,先是他們這條船,緊接着是隔壁的船,然後對面的船也跟着晃了起來,最後整條秦淮河就像煮沸了一樣,波浪翻滾,船上的人有的已經掉到了河裡,有的趴在船上哭爹喊娘叫救命。
那個給呂洞賓扔戒指的花魁也落了水,在河裡來回撲騰着喊救命,河水就像認識她一樣,一個勁兒往她嘴裡灌。花魁的聲音越來越弱。
呂洞賓覺察出不對:這不是一般的天災,而是有人使用了法術。
扭頭去看唐歸臣,就見他雖然還是和剛纔一樣坐着,但是身邊彷彿有一陣陣的微風拂動,吹得他髮絲輕揚。再仔細看他的眼睛,便能發現他眼中隱隱有一層白霧。
“歸臣!”呂洞賓喊着唐歸臣的名字,用手使勁去推他,“歸臣你作什麼?!你想殺了這整條河的人嗎!快停手!”
唐歸臣聽了呂洞賓的話,轉過頭面如寒霜的看着呂洞賓:“你心疼她?怕我殺了她?”
“什麼她?我心疼誰了?”呂洞賓被唐歸臣問愣了,“歸臣你說誰?”
“誰?我、我說的是,”被呂洞賓這麼一反問,唐歸臣也有些愣了,是啊,她是誰?呂洞賓爲什麼要心疼她?
就在唐歸臣出神的時候,河面終於平靜下來,花魁也被救了起來,披頭散髮坐在船艙裡痛哭失聲。
唐歸臣被這尖銳的哭聲攪得頭痛欲裂,猛地起身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見。
呂洞賓沒想到這人說走就走,也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唐歸臣駕着雲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飛到了哪裡,直到一陣陣馥郁的花香襲來,站在雲上攏目細看,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回了百花宮。
“歸臣!歸臣!等等我!”呂洞賓從後面追了上來,按落雲頭,疾步走到唐歸臣面前,“歸臣,你且聽我解釋,我與那女子並無瓜葛,不過是他人戲言!”
唐歸臣聽了呂洞賓這話,心中無明火起,忍不住譏諷道:“仙友自重,仙友自與仙子抑或凡塵女子有何親密之舉,都與本君無關,不必告之。”
呂洞賓聽唐歸臣這生疏的口吻,分明是動了真怒,更是惶急,急切的拉着他的手,不住口的告饒。
可是越是告饒,唐歸臣越是心煩,最後呂洞賓有些急了,摟住唐歸臣的腰就要親吻。唐歸臣氣急,想也沒想,當胸便是一掌。
呂洞賓沒想到唐歸臣會傷自己,躲也沒躲,被拍了個結結實實,嘴角緩緩流出血來。
“你...”這一掌拍下,唐歸臣也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是控制不住怒氣想要對呂洞賓發火,嘴脣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到底沒說出來。
呂洞賓捂着胸口,忽然生出一股無邊的倦意,覺得眼前這人真的就像萬年寒冰一樣怎麼捂也捂不化,他面露哀慼的看着唐歸臣:“我本以爲你對我多少有些情誼,原來卻是我自作多情。仙君果真冷心冷情,呂岩以前多有冒犯,今後再不會有打擾仙君之舉。告辭。”說罷,腳下輕點,五色祥雲騰起,託着呂洞賓冉冉升空,很快不見了蹤影。
唐歸臣呆愣愣望着呂洞賓遠去的方向,良久未動。園中的花朵似乎感到了他的哀傷,前後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音,似是在安慰他。
唐歸臣低頭想要撫摸花朵,沒想到一低頭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小道士趴在地上正擡頭傻愣愣的看着自己,那張臉竟和自己有八分像。唐歸臣驚詫,怎會有人和自己如此相像,而且這人身上隱隱還有自己的仙力,這怎麼看都是個凡人的生魂,難道和自己有什麼淵源不成?
那生魂看着自己也十分驚恐,驚慌道:“你!你的,你的臉——”
唐歸臣如今也無力多想,只想先把這生魂送走,便道:“時機未到,擅離原身,回去!”廣袖一揮把那魂魄送了回去。
送走了生魂,唐歸臣又想起剛剛呂洞賓臨去時的黯然神傷,心就彷彿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一般喘不過氣來,駕雲渾渾噩噩回了方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