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疇雄心勃勃,劉備聽了這話沉默不語。
劉備的思緒飄到了很遠,跨越了幾千年,我們這個民族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輕,這是思想上的病症,漢代末年,是儒家思想控制力最薄弱的時代,後世的史學家常常把漢唐時代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諸子百家的思想風起雲涌,這時代也被後人認爲中華民族最後的復興機遇。
然而,獨尊儒術之後,儒家思想逐漸成爲霸道、專橫和容不得分歧的極端思想,爲了不讓儒家的專橫毀了民族復興的機會,爲了剔除那思想中的腐朽毒瘤,劉備需要一把刀,而曹操就是那時代最鋒利的刀。
改造一個人的思想,十幾年的時間遠遠不夠,而儒家思潮中隱含的化神奇爲腐朽的力量,又讓劉備不敢輕易擴張,按照劉備一貫的性格,擴張之前是需要把有力量的反對者全部剔除的,曹操僅僅進行了人才選舉上的改革,希望舉才唯賢,不計出身,就遭到了兗州世家大族的強烈抵制,劉備所行的政策比曹操更加激烈,一旦把勢力深入兗州,最後的結局是以劉備的屠殺代替曹操的屠殺。
正義不能站在血腥之上,一旦樹立這種先例,後世的社會發展形態更加難以想象,正義有時需要迂迴前進,正如諸葛亮需要在華容道上放了曹操一樣,此時,劉備也迫切需要放生曹操。
田豐爲人處事過於剛正,由他主持對曹操的攻伐,曹操可能輸得連底褲都不存在了,所以劉備才急着回去,現在看來,田疇比田豐更激烈,他甚至想拿走曹操身上最後一縷遮羞布。
田疇小心翼翼地看着劉備的臉色,試探道:“主公爲何沉吟不語,莫非怕天子干涉嗎?”
劉備的勢力已爲北方之雄,一旦進一步吞併曹操,就佔據了三分之一的大漢疆域,甚至遠遠超過三分之一——近年來,出雲不停地將勢力向北方擴張,背後佔領的遼東之地領土面積超過了大漢總面積的二分之一(東北三省),這種過於龐大的勢力肯定會讓朝廷不安,雖然天子黯弱,但劉備若不想自立爲皇,早晚朝廷會做出抑制的行動。
劉備搖了搖頭,遲疑地答:“子泰,這些事情我們回到界休再說,元直(徐庶),此地的事情交與你了。”
徐庶拱手向劉備道別:“主公,還有什麼要交待?”
“匈奴乃至羌胡這些民族之所以是徹應徹尾的野蠻民族,就在於他們從來都把他們種族之外的人,當作牲畜和財產,因爲,在他們的文化中,還沒有人類這個詞語。”劉備站起身來,用戰刀指點着地圖接着說:“元直,記住,別把匈奴當作人類,兩萬後軍本是搶劫戰利品而來的,把他們撒出去,由他們自由行動,誰敢反抗,你就帶大軍去鎮壓。
民間對匈奴所有的搶掠行動,你都不要制止,要進行武力保護,匈奴未曾向我們繳稅,我們的子民年年納稅,我們的軍隊就是保護他們的。
雖擔心他們搶劫的財物沒有落到官府手裡,民富則國強,民富了就會購買更多的商品,商戶銷售旺了,就會納更多的商稅,官府的稅收多了,就能武裝更強大的軍隊,軍隊強大了,我們就可以用刀劍開闢更大的市場,在對外往中也可以更加強硬,此所謂藏富於民的根本策略。
元直,西河膏腴之地,移民不過兩萬,地廣人稀,要完全掌控剩餘的匈奴人一定很吃力,仇恨的種子一旦埋下,就別讓它發芽,作爲戰爭的賠償,我們需搶光他們的所有物資,殺光所有反抗者,至於恭順的人,他們能熬過這個冬天再說。“
典韋手拿着戰袍,仔細地爲劉備繫好,兩名侍衛躬身擦拭着劉備的鯨魚皮靴,田疇遞上劉備的戰盔,裝扮停當,劉備接過了典韋遞過的馬鞭,一拍戰靴,下令道:“高覽留下,協助元直,張飛與子泰帶着大部隊向界休進發,我帶關羽、典韋先行一步,子泰,也許到了界休,我就不等你們了,我要帶着近衛團直接去泰山。”
田疇眨了眨眼,不甘心地說道:“主公欲放過曹操嗎?”
劉備沒有命令周瑜攻擊潼關,也對田疇包抄弘農曹軍的建議不表態,分明是另有想法。
見到劉備仍然不言不語,田疇暗示道:“主公啊,帳內只有我等四人(田、徐、典加劉備),您的想法決不會外傳給元老院,主公不交待,倒讓我無法臨機處置。”
劉備伸手拍拍田疇的脊背,信任地看着他,誠懇地說道:“子泰,你隨我最久,我豈能不信你?然而,青州四郡動員耗費巨大,若沒有收益,元老院豈能放過縱敵之人?
可我一直在想,打敗曹操是有利呢?還是不利呢?
三年前,我們佔領了幽、冀、並三州,出雲多年培養的行政人才被蒐羅一空,目前,若我們沒有能力完全控制兗州,就需在兗州扶植一個代理人,還有比受過我們教訓的曹操更好的代理人嗎?
其實,政權之間的較量,不能僅僅以戰爭來衡量,只要曹操允諾打開兗州市場,讓我們用青、幽、冀、並四州的商品來充斥兗州,讓曹操連用一張手紙都得仰我鼻息,我們還不用花任何行政費用管理他們,豈不更佳?“
劉備這理論太過驚世駭俗,饒是田疇身爲三國四聰之一,也被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
劉備看到這情景不由得說:“你瞧,連你都難以理解,我怕更難以說服元老院。”
田疇看着若有所思的劉備,想了半天,下決心似的說:“這番話仔細想想還是有些道理的,歷代政府輕工鄙商,他們慮不及此,青州農無稅,稅收就必須依靠工商,主公這番話,也許是一個新的統治策略,我倒願意追隨主公一試。”
泰山巨平城中,郭嘉推着曹操,心急火燎地高聲喊道:“於將軍、夏侯將軍、曹將軍請速護主公從南門突圍,嘉留在此處,等候田豐。”
曹操掙開了郭嘉的推搡,巍然屹立,噌的一下,拔出了青釭劍,鎮靜地大呼:“曹某身經百戰,幾臨瀕死,尚且奮鬥至今,劉備欺我,吾麾下十萬子弟葬身於此,豈能獨逃?今日,我當死於此地。”
郭嘉一使眼色,聲嘶力竭地喊道:“架起主公,快走,敵軍已開始攻城,再不走,萬事休矣。”
城外,青州兵一聲呼喊,箭雨再次傾瀉下來,無數的雲梯靠在城牆上,一聲吶喊響過,青州兵紛紛開始攀爬城牆。
曹操被幾員大將架着,奔下城牆,邊走邊喊:“奉孝(郭嘉),我豈能失去你?”
郭嘉端坐在城樓上,遠遠的聽見曹操焦急的呼喊,兩行淚水消然滴下,低聲自語:“主公,放心去吧,若無人在此拖延青州兵的步伐,主公你豈能逃生?若無人爲你向劉備辯說,主公的基業將不保,嘉深受主公知遇之恩,當爲主公爭取轉機。”
嗖嗖的箭雨聲中、吶喊聲中、鼓號聲中,郭嘉平靜地對城樓內瑟瑟發抖的士兵說道:“傳我的令,打開四門,迎青州兵進城,命令南門的士兵全部追隨主公突圍,其餘幾個門的士兵向府衙集結。”
正當此時,劉備坐船渡過黃河,抵達平原郡博平,距離平陰城不足一百里。
河上,望着滾滾逝水,劉備悠悠地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關羽站在劉備身邊,聽到這話,心有慼慼焉,可惜,劉備一路上不停地教訓他,記他不敢插嘴,只好使勁點頭,以表附和。
韶華如逝水,可憐白髮生,從一介平民,一個逃犯混到現在的太守職位,關羽已人到中年,想到這成就,心中不禁泛起微微傲意。
劉備再次低吟,這次聲音更加細不可辨——“舉才爲賢曹孟德,屯田開荒安流民,文章詞賦皆感動,千古風流第一人。”
關羽嘴角上露出譏諷的笑容,心想:說到舉才爲賢,哪裡比得上我大哥?說到屯田開荒,我大哥在出雲,那纔是屯田開荒第一人呢,文章詞賦嘛,大哥早就說過,寫一片好文章、一首好詩,對安邦定國毫無用處,千古風流第一個這稱號應該非我大哥莫屬。
劉備看着奔涌的黃河水,陷入沉思之中,猛然間冒出一個詞:“難!”
關羽挺了挺胸膛,鼓足勇氣問:“大哥,巨平小城被我六十萬大軍包圍,有何難處?”
劉備嘆了口氣說:“你不懂。”
青州四郡動員,頃刻間集結了六十萬大軍,天下震驚,尤其是這集結事宜是在劉備出征後,沒有親自主持的情況下完成的,這讓天下諸侯更感到震驚。
青州誠不可欺也,自此以後,幾百年時間裡,沒有人再敢打入侵青州的主意。
曹操在泰山郡大敗,生死下落不明的消息傳到兗州東郡,兗州頓時大變。
時任東郡從事的陳宮對陳留太守張邈說:“今天下分崩,雄傑並起,君擁十萬之衆,當四戰之地,陳留地平,四面受敵,故謂之四戰之地也,撫劍顧眄,亦足以爲人豪,而反受制,不以鄙乎,今州軍東征,其處空虛,呂布壯士,善戰無前,迎之共據兗州,觀天下形勢,俟時事變通,此亦縱橫一時也。”這幾句話,對張邈來說好似醍醐灌頂,張邈本就與呂布恩同兄弟,所以很容易便被這番話打動,悍然起兵叛曹。
陳宮叛曹,許多人都認爲他是出於大義,看不慣曹操的殘暴和殺戮,亦或者是爲世家大族出頭,維護世家大族的權力地位,可惜,儒家思想武裝下的陳宮沒有人想象的那麼高尚,他是在爲自己報復曹操。
兗州刺史劉岱剛死時,是陳宮最早找到曹操,對他說:“兗州今無主,而王命斷絕,宮請說州中官吏世家,明府尋往牧之,資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業也。”曹操首肯後,陳宮回去又力勸自己的同事和僚屬:“今天下分裂而州無主,曹東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寧生民。”就此搓和曹操事實上做了兗州牧,並以此爲根基,開始實現他平生的理想抱負。
然而,陳宮作爲最早追隨曹操的人,本應該在文臣裡是第一號人物,但獲得的地位和待遇不如後進的荀攸、郭嘉、程昱、劉曄之輩。
曹操徵徐州後留下主事的是荀攸、程昱,陳宮沒有成爲曹操最倚重的謀士,這讓陳宮覺得這是一種冷落,覺得是曹操對他的屈才或者侮辱,甚至覺得這是曹操對他這個大功臣的背叛,故此,陳宮選擇了呂布,用背叛對待背叛。
在陳宮的操縱下,鄆州各郡縣紛紛響應,各地豪強,世家大族派出家庭族中的人才驅逐曹操的官員,接管了當地統治權,宣佈歸順呂布,只剩下荀攸管理的鄄縣、靳允管轄的範縣,以及棗祇統管的東阿三縣未叛,全賴程昱統籌,荀攸奔走三縣,才穩住了這三縣的局勢。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劉備帶領近衛軍團進駐巨平城。
郭嘉被俘後,一直叫嚷着要親見劉備,田豐不好僭越,只好無奈地等候劉備來主持,如今,可盼來了劉備。
田豐大喜之下,彙報道:“黃忠已親自帶領泰山輕騎追入魯國,曹操身邊只剩下萬餘人馬,陳登、陶謙的軍馬正在迎擊而上,曹孟德此次逃無可逃。”
劉備沉吟了一下,問:“陶謙、陳登手中並無名將,你認爲他們有把握打敗,按青州軍制編領成的兗州軍嗎?”
田豐樂呵呵地回答:“無妨,無妨,黃忠追隨在後,若他連這點空隙都不會找,回來後,我撤他的職。”
“這個……”劉備沉吟一下,轉而問:“郭嘉怎麼樣了?”
田豐答:“倨傲不堪,我準備,等主公與他見面後,把他轉交元老院,追究他的戰爭責任……”田豐以手作刀,做了個劈殺的動作,補充說:“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