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

吩咐了樑何速去辦好一切之後,白愁飛在躊躇滿志之中,生起了兩個警惕:

——他下的命令,樑何已很快就聽得明白。這表示他的領悟力已愈來愈高,而辦事水準也愈來愈接近自己。他已愈來愈是自己的得力助手。

——這樣下去,另一個發展是:一如自己從蘇夢枕的得力助手,漸而成爲他的心腹大患;或像自己一手培植的孫魚,他的所作所爲顯然已出賣了自己。

(唉,樑何是人才。人才是拿來用的,要不,就是拿來殺的。——如果自己就像是蘇夢枕,樑何會是王小石,還是白愁飛?)

這一下子,他倒羨慕起蘇夢枕來了:至少,他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或者不止一個)王小石!

回到留白軒,步向愈來愈近的燈光,他竟萌起一種浪蕩江湖少有罕見的“回家的感覺”。

但隨燈火愈漸明亮,他的慾火亦更高漲。

這時候他還沒進入留白軒。

他還沒對溫柔做出任何事。

隔了一道門,看着晃漾的燈火,想到溫柔這個女子,白愁飛心中忽然生起了真正的溫柔感覺來。

他似乎有點兒真心地喜歡這女子。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王小石。

——這小王八無論到哪兒去,怎麼落拓,卻都是十分有人緣。

——可惜他所喜歡的人兒,卻是喜歡着我,而且就在我房間裡。

——只要我得到了她,她就是我的人:沒有任何一件事,比這作爲更能傷害王小石了!

——只要想到能傷害王小石,那就是值得做的事!

白愁飛亢奮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義無反顧。

以前,他初出江湖的時候,對他真正喜愛的女子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疼惜是好,也不懂得展開追求。

於是,她們一個一個地在他眼前消失了:有的嫁人,有的遠去,有的甚至沒給男人碰過就凋謝了,有的卻跟遠比不上他一根指頭的男人胡混在一起……卻是誰都沒有多看上過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到他飛黃騰達之後再會上其中兩三個,她們對他十分鐘情、仰慕,卻以爲跟他纔是初晤!

後來,他終於弄懂了。

喜歡那個女人,最對得起他自己的手法,就是把她弄上牀去,然後用最對不起她們的方式捨棄她們,她們纔會記住他一輩子,永遠也忘不了他。

是以,白愁飛變了。

他不要愛上。

愛上是一種毒。

他只要上。

上她們的牀,或跟她們上牀,抑或是騎上她們的身子。

——不惜用各種面目,用一切法子,這樣,雖然沒有真正的愛情,那又有什麼關係?尤其當你已有了一流的享受之後!

大人物是不該去愛人的。

大人物只須讓人去愛。

白愁飛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

白愁飛本來想直接闖進去,那本來就是他的房間,但他還是先敲了敲門,卻不等溫柔來開門,他已推門而入。

他看見溫柔黑黝黝彎且長的睫毛顫了顫。

有點慌失失。

——這帶點慌的女子其實美得讓人有點心慌。

房裡真黃。

黃色。

黃色是燭光醞釀出來的。

讓燭焰漾起來的。

他走了過去,溫柔像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擡眸、展顏、梨窩深了又淺了一下,道:“他們在樓下鬧事啊?”

白愁飛由於站得近,仔細端詳,還是發現她仰起來的脖子柔、白而美。

他真想吻下去。

這房裡的燭火比酒還催情。

“沒什麼事,我叫他們再等等,”白愁飛指了指菜餚,柔聲道,“菜都涼了,還不吃些嗎?”

“你不吃嗎?”

溫柔很溫柔。

“我?我不餓。”

“你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好,我就陪你吃一些吧。”

“你吃,我就吃。”

溫柔嫣然。

含羞答答。

白愁飛見溫柔不大夾菜,舉箸夾了塊羊肉給她吃。

“我不大吃肉,”溫柔把肉夾回給他,“你吃。”

白愁飛並沒有勸酒。

因爲,看來已不需要。

——對這女子,他認爲已手到擒來,已不必下藥了。看來,這小妮子仍是處子,不用藥物更有滋味、刺激,而且痛快。

他色迷迷地想着這些,不覺自斟自飲:他們端上兩壺酒來,他當然選沒“胭脂淚”的那一壺飲。

溫柔只甜蜜蜜地淺笑。

“笑什麼?”

“笑你。”

“笑我?”

“笑你大口大口地吃羊肉,像頭老虎。”

“吃牛肉嗎?我夾給你。”

“牛肉?纔不吃呢!”

“爲什麼?廚子炒得挺鮮嫩的嘛。”

“牛是最可憐的了。它爲主人熬了一輩子,不知吃了多少鞭子,風吹日曬,犁好了多少農田,長出了稻子麥穗,養活了多少人。以它的身形,要反抗主人,其實是不難的,但它一輩子都忠於主子。可是,到它老耋無用時,主人還把它賣到屠場,宰殺了它,從皮到骨,支離破碎,連尾巴都拿來熬湯,抽削肉挑筋敲髓刨骨,一點兒也不放過。你沒聽說過嗎?牛進屠宰場時會流淚的……它沒有反抗,可是心裡一定在想:主人主人,我爲你熬了一輩子,吃的是草,種的是稻,怎麼你這麼狠心,就不念我多年忠心苦勞……”看來,這幾年窩在京城裡,接觸不少苦哈哈、窮哈哈,溫柔依然大姑娘、大小姐一個,可是識見卻很是不同了。

白愁飛只在嚼吃小牛腰,頓時吃得有點不是滋味,忙夾了一塊雞肉給她,催促道:“那麼,吃雞吧。”

“雞?我也不吃。”

“雞也不吃?!雞有什麼?它可不會種田犁地、流淚吃草啊。”

“現在京城裡的雞全是養來吃的。一生下來就關在籠子裡,擠擠迫迫的,從來沒自由自在過,一大羣一大羣窩在一個幽暗、潮溼的狹窄地方,你迫我我逼你地生存着,只等長得夠成熟就抓去宰割的一天。你想,它們何辜何孽?一生下來就只等死,等候作人口腹之慾!就像是一個個的死囚,活着只爲了等死還孽,沒別的指望,沒有任何享樂。你這樣把它吃下肚裡去,也自然把它死前的種種受壓迫、驚懼、恐怖、毒質也全吃到胃裡去了。它們的主人用什麼骯髒的食物餵它們,你就等於間接吃下它們所吸收的食物……”

白愁飛聽着,也有點吃不下嚥,只好轉移到那一碟清蒸魚上,“魚呢?魚沒事了吧?魚都不吃,吃齋好了。”

溫柔卻反問:“這魚卻是在哪兒打撈上來的?”

“我怎知道?我只管吃!”

“可是它在哪裡給逮着卻是影響很大呀!”

“那有什麼關係?我可搞不懂。”

“現在很多的池塘、海邊,都給污染了,人們在水裡倒糞、撒尿、洗衣,染布紡、磨豆坊乃至雷家堡的火藥庫、溫家‘老字號’的毒藥場的髒物污水,全往海里河裡倒,這些魚吃的都是這些毒物,你說它們不是渾身是毒?就算不是在污染的水域逮的,你又可得知它們是不是遠自蜀中唐家溪畔游來,身上正帶着唐門的毒刺,你卻以爲只不過是一根魚刺地吃下肚子裡去了。何況,魚本來在水裡,游來游去,多自在啊,就爲了你口腹之樂,忽而把它們抓了上來,它們喉給魚鉤穿破,它們在網上脫水彈跳掙扎,你吃下去的,全是它們死時的驚怖——你想,一個人受驚嚇多了,也會害各種的病,更何況是魚!它們從沒惹你,沒害你,也沒見過你,它們也一樣有親人、父母、妻兒的,卻因爲你的食慾,就把它們活生生地給害了——你試想一想,你吃得是一個一生受苦、掙扎不得、任人宰割、忍受着極大恐悲苦痛的肉身,你不怕吃進肚子裡的也有它的屈辱與不平,還有那卑弱可憫的靈魂,難道這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嗎?說實在的,我還真吃不下嚥呢!”

白愁飛咕噥道:“能給我吃的,還算是它的機緣造化呢!”

“如果你今生不幸是一頭牛、一隻雞、一條魚,就不會這麼說了。”

“對,它們就根本不會想,不會說話了。所以我只能想、能說,我幹嗎不吃。給我這種幹天地爲之風雲變色的大人物吃下肚子裡去,不只是它們的機緣,還是它們的福氣呢!”白愁飛反問,“你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吃什麼?”

“我?我吃蔬菜,吃水果,也不是完全不吃肉,偶爾,也吃一點的。”溫柔嫣然道,“你看我皮膚白雪雪、滑律律,就是吃這吃來的。”

“沒想到你的佛心那麼重,不會有一天當尼姑去吧?不過,如果出家不成,看你把箸子拿得那麼近夾菜餚的地方,”白愁飛不經意地隨口搭訕並趁此轉換了個話題,“將來一定嫁個近在身邊的丈夫了!”

“嗬!”溫柔疑惑地問,“這是怎麼看得出來的呢?”

“這還不簡單,”白愁飛趨過去示意,“這是箸嘴,那是箸尾,你的拇、食二指捏住筷子,越近箸嘴,嫁人最是近親,反之便是遠方姻緣了。”

由於靠得近,鼻際聞到一陣又一陣的處子幽香,不覺心旌搖動。

忽聽外面爭吵之聲大作。

“我們要進去!”

“誰也不準入內!”

“我們偏要進去!”

“你們敢!”

“沒什麼不敢的,除非你們放人!”

“什麼放人?是你們自己送上門來的!”

接着便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聲。

溫柔聽了,半嗔半喜,豎眉呼道:“讓他們上來!”

白愁飛正欲發令阻止,忽覺胸口一陣發悶,四肢無力,真氣不繼,話到了喉頭,竟說不出來也傳不下去。

他此驚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