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人若倒黴了,喝水都會塞牙縫,吃飯都會嗆米粒。

我以爲我今天已經夠慘夠狼狽了,可是人生在世,處處都是驚喜和奇遇。

晚飯時,眼睛怔怔地盯着餐桌上的主菜,我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漲大數倍,血涌上臉,讓我有落荒而逃的衝動和羞愧。

上湯白菜。

圓大到誇張的湯盤,邊緣圍一圈翠綠殷紅的菜飾,盤底是皎潔沉澄的乳白色湯汁,浸潤着半透明的臺座,漂浮着球形的月白“明珠”。臺座上面,端端正正,大大方方,躺着那玉雕一般的完整菜棵,海棠春睡一般矜持嬌嬈的傲豔姿態。

秦姨是怎麼了?她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安然坐到椅子上然後不出差錯地拿起筷子的。

如果有一點兒骨氣有一點兒尊嚴,我是不是應該在甫下樓時就閃身跑回自己臥室然後摜上門放聲大哭,嗚咽聲達三樓之外?或者,在坐到桌前時,冷淡地撇下筷子,“啪”地在桌面上拍出一聲脆響:“我不吃了。”諸如此類?

可這錯是我自己鑄成的,我做不來那麼高的姿態。何況,在這家裡,我從來都沒有清高驕傲過,矯情一把,只會徒招憎厭,更加丟臉。

只能眼睜睜看着爸爸用筷子在白菜頭上輕輕一點,卸了那約束,說:“小飛這回放下來可吃到苦了吧?在叔叔這裡不要客氣,多吃點兒!養胖了回家氣氣你老頭去!”

然後看見沈飛笑:“阮伯伯不說,我也會的。食客志上說,越是尋常見到的菜,才愈見廚師功底——看來今天有口福了!”

我完全沒有勇氣去看那綻放在盤中如花葉散開的菜色,更沒有勇氣去看媽媽和阮清越的臉。

木然地挾菜,吃飯,喝一小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忖度着大家的速度,拖延着自己的時間。

餐桌上所有的聲音和話語,都遊離在我的三魂七魄之外。

直到腳被輕輕踩痛,茫然不解地順着方向看阮清越時,才發現一片捲起的菜葉已經平空出現在碗裡。

“我……”我不吃。

“自己親手挑的,不嚐嚐看怎麼行?”阮清越從來沒有這麼像哥哥過,嘴角噙着溫和的笑,“如果不像他們說得那麼好,下次我們上外邊點去。”

“嗯,”怎麼都沒想到他竟然會幫我解圍,應一聲,眼睛居然立刻痠痛起來,只能迅速低下頭。

味道是真的很好,看起來雖然是梗葉仍存,可其實早就被高湯蒸酥了,含在嘴裡輕輕一吮,連菜幫都能化成汁水直接化去。其間的“明月珠”竟然不是我之前所以爲的白蘿蔔,而是牛筋,被湯熬得清甜微韌,很可口特別。

也許我只是想多了,秦姨把它做得這麼醒目,也許並不是爲了刺激我,而是這菜真的可以這麼做,而我從來沒有買過什麼,這次巴巴地買回來,她以爲我從同學那裡聽到了特別的吃法,才露一手給我看。

“好吃嗎?”

“嗯,”我點頭,阮清越今天無異於救命恩人,多多少少,心存感激。

“自己挾。”

“……”

爸爸也笑了:“自家人在一起還要扮淑女,一會兒可就全都沒有了喔!”

我小心地擡眼看一眼媽媽,她正不緊不慢地喝湯,沒什麼表情。

我以爲白菜事件就這樣算是告一段落,可是當我軍訓十天一過,沈飛來告過別之後,幾乎是從小看着我和阮清越長大的秦姨就被解僱了。她走前,和媽媽求過情,我聽到媽媽永遠在零度附近的冰冷清婉聲音說:“筱羽對也好,錯也好,都輪不到你來教訓。在這呆得久了,管得多了,自己也累得慌,換個地處,未必不是好事。”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