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和煦,我揹着光看着他,手掌隱隱的發疼,帶着哭腔重複道:“你不吃的話,我真的哭給你看了?”
他神色莫名的打量了我一眼,眸子裡古水無波。他敲了敲桌子,將丹藥自指尖轉了兩轉,嘴角勾起我捉摸不透的笑,他說:“不就是吃一個藥丸,能有多難,至於說哭就哭麼?”
說着,連茶水都沒有喝,就將拇指大的藥丸吞了下去。我吸了吸鼻子,故作輕鬆道:“說明我的演技提升了很多啊,不這樣你能這麼利落的吃下去?”頓了頓,說:“我記得你一向很討厭吃藥來着。”
他笑了一聲,眼底卻殊無笑意,直勾勾的看着我:“我吃了藥,你接下來又要如何?”我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不曉得他是否察覺到了一些什麼,也不曉得他是否像往常一樣同我開着玩笑,我能做的,大抵就是一裝到底。
我漫不經心的將盛放丹藥的碟子放入藥君隨身攜帶的箱子中,道:“你既是說這個藥丸很有療效,那我便聽你一回,你先回去,若有什麼差池,我日後找你算賬。”轉頭看向沈言:“我接下來能有什麼打算?不過是看看話本,等你好起來。”
他貼了過來,直至鼻尖碰着鼻尖:“你等我好起來?”
我點了點頭,忽略掉心裡升起的恐慌與迷茫,嘆了口氣:“我等你好起來,沈言,我等你好起來。”
我想,謊話已經說了這麼多,也不差現在這一句。遑論我已經騙了他這麼多次,也不在乎再多騙他一次。
他似笑非笑的揚起了眉,揉了揉我的眼角,道:“那你便等我好起來。”
我壓抑住內心的不安,捧住他的臉,問他:“你今日是怎麼了?你說的話我都不大懂,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頓了頓,遲疑的問:“還是,還是你一直生氣我那兩日的不告而別?”
他繼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半晌,我終究是按捺不住的捏住了他的臉,惱怒道:“你剛剛不是還有很多話,怎麼現在一句話也不說?你到底是不是在生氣,你不告訴我,我怎麼曉得?”
他拍掉我的手,揉了揉發紅的臉頰,我才覺得有些解恨。他的手碰在我的額角,順着臉頰的曲線滑落,聲音平靜,道:“葉兒,我說的話,你只是不想懂便罷了。你既然不想懂,我說了又有什麼意義?”
我一直覺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像天上的星子,浩瀚閃亮,又像古譚深水,平靜無波。但是,我現在卻一點也看不透他眼睛裡翻涌着的那些是什麼,甚至讓我沒由來的感到一陣不安。
我躲避着他的眼神,小聲道:“我有什麼好不懂裝懂的,你想的着實是太多了些。你現在受着傷,多看看佛理,多睡睡覺,不比你想一些有的沒的好的多?”
他環住我的背,整個人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悶哼了一聲,推他:“你已經過了可以撒嬌的年紀了,遑論你還是九重天上人
人敬仰的尊神。”
他索性將臉埋在了我的頸窩處,聲音有些發悶:“那又如何?”
好,當我沒說。
……
我看了一眼被我關緊的殿門,擡起頭,太陽明晃晃的,每次我傷心的時候,太陽都是明晃晃的。我勾了勾手指,一直蹲在牆角的藥君立刻就竄了過來。我居高臨下的問他:“讓你在藥丸裡摻的安神藥能支撐多久?”
他思索了一下,回答:“大約兩日。”
我咦了一聲,想了想,雖然時間有些緊迫,不過拜個堂什麼的總歸不會浪費多長時間。至於邀請賓客,能省便省,這場婚禮,本就是一場老天開的笑話,何苦再拉着一羣觀衆,一齊成全了這場笑話。兩日之後,就算沈言曉得了這一切,也成了定局。
成了定局的事情,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怎麼樣罷?
我苦笑了一聲,本以爲我會傷心的神思恍惚,卻沒想到剛剛踏出殿門,我便能這麼快的盤算好一切。我撫了撫脖頸上掛着的長生鎖,對着一直覷着眼打量我的藥君囑託道:“沈言傷剛剛恢復的那一段時間,身體肯定是極爲虛弱,不過他向來不怎麼肯吃藥,我一直都是哄着他來的。他不吃藥,你便去找一直呆在這裡的小仙侍,他總歸是比你有辦法。我……”
話音未落,身後便傳來一道聲音打斷我:“小帝姬覺得我會有什麼好法子?”
我扭過頭去,看着倚着長廊柱子,一臉閒散的小仙侍,有些緩不過神來,半天,才問他:“你不是在房中呆着,替沈言處理父君處理不了的公文麼?”
他嘲諷的一笑:“在房中看公文難免會感覺枯燥乏味,不出來走一走,怎麼能曉得帝姬排了這麼一出大戲?”他靜立在原地,脣角的弧度未變,說出的話卻似凜冽寒冬:“我記得我與帝姬說過一些話,原來帝姬從不曾放在心裡,小仙爲神君感到不值。神君曾說,帝姬是性情中人,總是講究乾脆利落,可是,對神君何不乾脆利落一些?”
本來壓抑的委屈此刻全部涌上心頭,我吸了吸鼻子,長嘆道:“你又知道些什麼?你知道的又能有多少?”
他站直了身體,回答:“那麼帝姬知道的,又能有多少?”
我掐算着時間,覺得再這麼下去,恐怕天黑之前也離不了九重天。不得不學着紫凝端起了帝姬的架子,嚴厲道:“你不過是你個小小的仙侍,誰給你的膽子在這裡指責我?遑論,這本就是我與沈言之間的事情,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隨手捏了一個昏睡訣便砸了過去,不過是須臾,他便不可置信的閉上了眼睛,沉沉的睡了過去。我舒了一口氣,對着站在一旁動也不敢動的藥君說:“你隨意找一個地方將他安置了,至於……至於沈言肯不肯吃藥,你自己找辦法。”
說完,也不看藥君那如喪考妣的面色,喚來一朵祥雲,便向着紫凝的殿中飄去。既往不
咎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詞語,我自認爲自己沒有那麼深明大義,或者說,從未承認自己是一個深明大義的神仙。
我不好過,自是讓她也難過上一難過。
飄下雲頭,連門也沒有敲的就狠狠的推開。我打量着半倚在榻上看陣法圖的她,朗聲道:“阿姐果真是好興致,這麼晦澀難懂的書也能看的這麼入迷,阿妹是自嘆不如。”
她合上書,擡起眼來看我,笑道:“阿妹今日這麼不講禮法的來到我的殿中,看來我說的話是實現了一半。”
我忍住心中澎湃的怒意,脣角柔柔的扯出一抹笑來:“可不是一半,阿姐這一世怕也進不得言清殿。說來也是遺憾,我雖然不能改變既定了的命運,可總能讓它生出那麼一些變數,那些變數不偏不倚的正應驗在阿姐的身上,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她咬住了牙,騰地一下站起身來,頭頂簪着的玉步搖輕顫,我眯起了眼睛,這個玉步搖,真是說不出的礙眼。我撫了撫衣袖,伸手便捏了一團靈力,將她頭頂的玉步搖打落,碰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從容的看着她氣的發白的面色,笑道:“這個玉步搖你一直戴着,現在也沒有戴着的必要。沈言既不會娶你,自是給不了你身份,既然你沒有那個身份,又有什麼資格戴這個玉步搖?”我拔高了音調:“這個玉步搖是怎麼到你頭上的,你是怎麼設計我與沈言的,你心知肚明。紫凝,你還能做得更過分一點麼?”
說着,我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她掐不過我,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怕她。我狠狠的碾了一下地上本就破碎的玉步搖,不過是須臾,便化爲了粉末。
我揮手撥開了她砸過來的一團靈力,偏頭笑道:“玉步搖只不過是一個身外物,即便是沒有玉步搖,九重天上的仙家也都知道,沈言愛的是我,和沈言在一起的是我。你除了這個騙來的物什,還有什麼?”
她的一張臉漲的通紅,半天,才恨恨的蹦出一句:“沈言總歸不會與你在一起。”
我突然想起了沈言窩在我頸窩,說那又如何。是啊,那又如何。我伸手便捏了一個訣,將她困在了原地,連聲音也給她封了。我看着她,軟着聲音:“那又如何?”
我走出殿門,將門關的嚴嚴實實,忽略掉她那張憤恨的臉。不過是想困上她兩日,便是這個德行,那千年前,我跳下誅仙台,又該用什麼表情才合時宜?
我在心裡默唸了一句,此意無根,不過是緣生緣死。
我半眯起眼睛,看着腳下雲霧浮動,才反應遲緩的落下眼淚來。世間的愛情,大抵有兩種,一種是轟轟烈烈永垂不朽,一種是浮生纏綿細水長流。我與沈言,大約兩種之外的第三種,轟轟烈烈不能相守,何來的海枯石爛,永垂不朽?
風露漸沉,木葉蕭瑟,我踏下雲頭,看着面前的玄衣男子,面無表情道:“我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