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煩惱

歲月,常常會用好的結果來彌補苦難歲月的艱辛。而人們口中對於別人家的閒談和對別人的評判,也會經常隨着每個人命運天平的傾斜和出現的因緣,不斷地進行轉換,那些說柳鈺螢命好的老人們,也都是見證過柳家如何掙扎、說柳鈺螢命苦的人。

柳鈺螢的出生,帶給柳忠義和章會琴兩口子的,除了那個年代重男輕女的精神重壓,還有實打實的經濟重擔。

柳鈺螢出生的第二天,柳家就爆發了一場戰爭,柳老爺子柺杖咚咚地杵在地上,似乎要杵破老天對他的不公:“老二,趁着現在晚上沒人知道,趕緊給我送走,總會有稀罕女娃的家庭收養她的。”

章會琴淚水漣漣地擡眼看着家裡的主心骨柳忠義,如果有選擇,她也希望懷裡抱着的是個男孩,作爲家有五姊妹成長起來的女孩子,她太清楚女孩子的未來有多灰暗。在嫁到柳家連生了兩個女兒後,她也知道她和孩子們的日子有多難過,她也希望能有個兒子來終結家裡所有的不幸,不再承受家族和村裡人的流言蜚語,也不希望再有個女兒來承受這份不幸。但是,當老天爺再次送給自己一個女兒後,不管內心有多淒涼,她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親生骨肉。

“我不送。”柳忠義悶悶地卻又堅定地說。柳忠義是出了名的孝子,對柳老爺子幾乎言聽計從,唯獨在送孩子這件事情上,堅決不聽柳老爺子的話,當初,柳老爺子讓他把柳鈺春送人的時候他不同意,現在,也不同意。儘管他也知道,男孩子會給這個家帶來更多的幸福和便利,但他絕不會丟棄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老天爺命中不讓他有兒子,他也認了。

“你這個逆子”。柳老爺子氣得拿柺杖敲了兩下柳忠義的後背,柳忠義不躲不避,執拗地讓柳老爺子發泄着內心的怨氣:“你知道這個孩子要罰款吧?”

“知道。”

“你知道要罰多少吧?”

“知道。”

“你知道這筆錢能讓咱們傾家蕩產吧?”

“知道。”

“好,那你知道咱已經分家了吧?”

“知道。”

“你知道分家的時候你分的饑荒還沒還上吧?”

“知道。”

“你知道交了罰款以後,就再也沒有生兒子的機會了吧?”

“知道。”

“你什麼都知道,還是堅決要這個閨女?”

“恩”。

“好!”柳老爺子喘着粗氣:“好好好。你能耐了,你現在是村主任,我說話不好使了,你有能耐,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自己借去,我一分錢都沒有!”

章會琴看着懷中的閨女,默默垂淚。柳鈺雪蜷縮在牀的另一角,驚恐地看着爺爺和爸爸的戰爭,臉上掛着淚珠,又不敢哭出來,她也纔是個四歲多的孩子,對這個世界還充滿了懵懂,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在這個大家庭裡,自己和妹妹,都是不受歡迎的。不到兩歲的柳鈺春則未受驚擾,進入了夢鄉。

“他爸,咋辦呢?”章會琴嗚咽着。

“啥咋辦,養着唄。”

“不是說要罰850塊嗎?咱去哪借啊?結婚時候分的饑荒還沒還上。”

“從明天開始咱一家家一塊塊地去借,老天爺還餓不死瞎家雀呢。”

第二天,沒出月子的章會琴和柳忠義,便開始從親朋好友那,挨家挨戶上門借錢,有餘力地給個幾十塊,沒有餘力地給個幾塊,也有的人自顧不暇,

幾塊錢也湊不出。晚上回到家,柳忠義便在本子上用鉛筆記下,欠了哪家多少,爲了籌措這筆鉅款,兩個人把雙方沒出五服的親戚們都跑了個遍,東拼西湊才把罰款交上,而柳老爺子爲了給不聽話的兒子一個教訓,愣是看着柳忠義兩口子借了東家借西家,自己分文不借。

交完了罰款,面對着家徒四壁中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本記滿了密密麻麻欠款的賬本,開始了艱苦的歲月。

柳鈺螢出生的時候,柳鈺雪剛剛四歲多一點,柳鈺春2歲多一點,在農時之外,要同時養育三個孩子的艱辛,常常會讓章會琴手忙腳亂。

下地幹農活的時候,要帶着柳鈺雪、拖着柳鈺春、抱着柳鈺螢,在地邊上鋪個牀單,讓柳鈺螢躺在上邊,讓柳鈺春在旁邊照看着,稍微大一點的柳鈺雪,便可以幫着撿撿麥穗什麼的。

有時早上下地的時候,趕上柳鈺春和柳鈺螢睡不醒,便會將她們倆留在家裡,帶着睡眼惺忪的柳鈺雪下地。

有一次幹完活回家,章會琴只看見柳鈺螢睡在牀上,找遍了牀頭牀尾,沒發現柳鈺春的蹤跡,章會琴急得嚎啕大哭,以爲柳鈺春睡醒了自己跑出家門跑丟了。

被媽媽哭聲驚醒的柳鈺春,揉着雙眼從牀底下的煤火窩裡鑽了出來,臉上身上都是煤灰,原來,她睡着睡着從牀上滾進了牀下的煤灰堆裡,在煤灰堆裡繼續睡了一早上。

不管過去多久,章會琴永遠忘不了她生命裡最絕望的一天。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柳忠義照例去村委會上班,章會琴在家做家務。章會琴抱着不滿一歲的柳鈺螢在窩棚裡攤煎餅,一邊抱着孩子,一邊燒火,一邊攤煎餅,柳鈺雪則帶着柳鈺春在外面玩。

突然,有一隻大公雞追着柳鈺雪跑進了院子,柳鈺雪邊跑邊哭,被大公雞追得不知所措,她越跑,大公雞越追,大公雞瞅準時機,飛起來在柳鈺雪下巴上叨了一下, 鮮血馬上流了出來,柳鈺雪嚎啕大哭。

跟在柳鈺雪後面跑進來的柳鈺春,被這個景象嚇傻了,喊着媽媽就往窩棚裡跑,窩棚裡另外一個爐子上正燒着一壺熱水,慌不擇路的柳鈺春,一下子碰倒了水壺,熱水澆了柳鈺春一身,柳鈺春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正抱着柳鈺螢的章會琴,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住了,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倒在地上的柳鈺春,忘了手裡抱着的柳鈺螢,柳鈺螢一下子趴在了燒熱的煎餅鏊子上,雙手立馬燙起了燎泡,哇哇大哭起來。

章會琴則被這一切弄亂了手腳,看着院子裡下巴上流血的柳鈺雪,倒在地上被開水澆了一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柳鈺春,還有剛搶着抱起來被燙了滿手燎泡哇哇大哭的柳鈺螢,那一瞬間,章會琴被恐懼、絕望擊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各種哭聲,也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她絕望地邊哭邊喊救命,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而又如此集中的三個事故。

後來每次柳鈺螢聽媽媽講起這段故事,還能從媽媽的眼中看到那種恐懼和顫慄,她不知道,當時即便是三個孩子母親的媽媽,也纔不到30歲,不知道面臨三個孩子同時遭遇到傷害和痛時苦,當媽媽的該有多麼地無助和絕望。

好在經過救治,隨着時光的修復,柳鈺春和柳鈺螢並沒留下明顯的傷疤,柳鈺雪的下巴上,也只留了一個淺淺的黑色的疤,但這段記憶,卻成了章會琴最大的噩夢,以後的很多年,她都會在夢裡夢到那次事故,每次都會在痛哭和絕望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