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魔魘出現在身邊, 活着的人才醒悟,時隔八百多年找回來的將府長孫,實際是個局中誘餌。
古神的詛咒哪怕沉寂萬萬年, 一朝應驗, 也是可怖的。
百里氏的終期, 還是來了。
百里遙和百里迎狼狽地亡命奔逃, 失魂落魄的姑娘們甚至因瞬移之術施用得過於頻繁而面色蒼白。她們不敢留下蛛絲馬跡, 用瞬移之術最保險,可分明已經逃入了凡界的深山,魔族的追兵卻還是如嗅覺靈敏的羣鬣狗一般追來。
百里迎早已半點力量都使不出, 而百里遙在拉了妹妹瞬移數千裡後,也幾近極限。她透支法力苦苦撐起的足夠圍護住兩人的結界, 其實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非天的“鬣狗”們在岌岌可危的小結界外攀爬叫囂。
嚥下喉間澀甜的鐵腥氣, 口腔內僅剩的點唾沫溼潤了喉嚨, 百里遙舔了舔因缺水以及力量損耗過快而乾裂的嘴脣,胸腔起起伏伏地大口喘氣, 好叫自己清醒,無奈仍無法吸入足夠的活氣,但她不敢放鬆,高舉着雙手全力支持結界不破不倒。
繁複的術法之印在結界內二人的腳下盛放咒光,百里遙甩了甩頭, 在自己的模糊視線中放下一隻手, 扣住妹妹的一邊肩。
“姐!”
鮮少這麼呼喊同父異母的姐姐的百里迎發現動彈不了, 在飛天魔羣的聒噪中焦心大叫, “你做何?放開我!我們一起走, 去找……”
“找誰都沒有用了。”
百里遙打斷她的話,神色凜冽若面對寒風崩雪將至, 她與百里迎對視,“記住,千萬要活下去!”
百里迎來不及反應,被一把推出結界。
魔化的妖鬼們抓撓了結界許久無所收穫,乍然結界裡衝出一人,都無不急切地撲向被推出的百里迎。瞬移之術亦可用言靈咒法施展,百里遙借曾學過的言咒與瘋狂的非天們賽速,手掌心上觸碰着百里迎衣布的觸感一消失,她便以最快的反應即刻大喊:“移!”
百里遙的言咒之術打來,被推出結界的姑娘瞬間匿失身影行蹤。她封了百里迎的修爲術法,魔族斷了以靈氣爲媒介的線索,便追不到百里迎了,在人界,百里迎以一身冠絕武藝自護足矣。
結界如玻璃障般脆響破碎,百里遙放心地昏倒地上。
無論魔族的那些墮落妖鬼要拿她如何,都無所謂了,反正,她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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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遙被潑身的冰水激醒,隨之而來一句質問:“百里迎在哪兒?”
冰涼的骯髒地上,她艱難撐起半身,再無多的力氣站起,放棄地擺出嘲弄的臉色:“不是被你的魔怪們殺死了?”
“死了?”
百里追朝她擲來兩把枝椏,落地靜止,枝上的枯葉隱約可見其原本的翠綠模樣,一枝桃木一枝針鬆,“像這樣,才叫死透了,懂麼?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這纔是死了!”
極度的憤怒使百里搖發起顫抖,用生平最淋漓痛恨的語氣,不剩從容和儀態地抓狂:“你做了什麼!”
百里追笑得狂妄而猙獰,說得卻再輕巧不過:“不明顯的麼?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她們敢放了你,就必須接受魂飛魄散、灰飛煙滅的下場!”
墮魔的華族遺嗣踢散開兩枝細木,好心周到般體貼道,“這是在她們被怨火燒死前,我爲你搶留下做紀念的,好讓你被押去魔界的路上不孤獨。”
“啊——”
百里遙怎能認不出,那是桃酒和鬆茶啊,她憤怒得像一隻無助失孤的虎犢,“畜生!”
她驟起殺招,攻打向百里追,反被他一道氣浪衝襲掀翻至牆角,咯出一口鮮赤的血,灑了視野內的一地。
“哈哈哈哈,我可不就是如畜生般活着的?你們百里氏當年遺棄我時可曾想過我會如何無有尊嚴地存活?”
百里追看着百里遙一臉技不如他的不可置信的模樣,興奮得幾乎癲狂地自說自話,“我被愚蠢的凡人當成下妖、當成怪物輕賤的時候,你們在哪裡?你們將我拋之腦後!你們這些驕奢的高仙華族吃過那樣的苦,受過那樣的辱麼?哼,無礙,日後我曾受的苦和辱,你們這些華族統統要嘗試百千次!華族將一文不值,就從百里氏、就從你百里遙開始!百里遙,我封印了你的法力,使不出法力的你現在可是連人界修爲淺薄的小妖都不如了。”
百里氏之長孫,她的親兄長,竟敢聯通魔族!百里遙憤怒、憤慨、憤恨,卻無可奈何。
世上最痛苦不過無可奈何,她親歷祖父病來如山倒,親歷母親若葉入秋般枯萎,看着父親疾道而歸踏入圈套,看着趁亂助她逃走的桃酒和鬆雨的遺枝,她經歷和目睹了一切,她無可奈何。
除卻無可奈何,還有無力。抵達非天界後,百里遙終於明白百里追爲何寧封住她法力也遲遲不殺她,他要將她送給所謂的魔域之主。
非天界路遠,百里遙一路困於行駛向末路的牢籠,不過幸好還有一寸自由的空間,她生生咬破腕間血脈,蘸血聚印,堵上最後的機會,施以自絕的血術。
卻還是不能成功。
“想死?”
百里追甩手輕易打散她的術印,拎住她捏印的胳膊,將她提起。
雖同株而生,百里追到底是更強健的那個,百里遙站起來只有他的肩高,加之被封印修爲和困頓失血的虛弱,百里追提她如拎一塊襤褸破布:“不如我將你的修爲廢了,也好讓你乖乖聽話。”
又像不解似地發問,“你不是期盼做少帝妃麼,何故偏不肯乖乖做魔帝的元后?”
百里遙想啐他一口,然而那凝血的死術耗盡了她積蓄的力氣,只吐出了一口虛弱的氣息,乾啞着嗓子不屑:“魔……也配稱帝……”
“配不配不憑你說。”
百里追笑得邪氣,並未被激怒。
話後,百里追以邪魔異術將百里遙八百年的修爲汲了乾淨,她除了能維持人形的模樣,真真正正地不剩絲毫法力。
修爲被取走時並不會疼,但修爲流逝的體驗並不好受,血液逆脈而淌的感覺如影隨形,她整個身子都因此變得更沉重。
百里遙徹底絕望,她從前是傀儡,以後也將是傀儡,因爲她沒有辦法再捏起死印,也沒有辦法再碰觸匕首刀劍。
百里追說,他要將她獻給衆魔之首,那個陰森的混沌之鬼,將佔用她的軀殼和她的身份。
仙人隔死生,長泣輪迴塔。
六轉輪迴塔,混沌魔的來處。
凡六道,神仙妖人畜鬼,神無輪迴,仙妖爲常,人畜爲凡,鬼爲魂魄初始之世。鬼由渡魂河之下轉世能量凝聚結出,天生無實體而有精神,多佔靈魂散去的軀殼爲用,有善有惡,善者佔死軀,惡者殺生而佔,往往惡業者陰氣更甚,軀殼頻換。天界華族之體,長久受諸天靈氣滋養,最耐用且最難得,若軀體原時再有修煉天資,則以爲絕佳的鬼魂容器。
女身陰盛,以此爲殼,汲靈邪之氣較之男體更合適,加上百里遙生爲華族之仙,容貌妍絕,天資靈慧,年歲八百而奪新銳第四,又是天界預定的少帝妃,正是魔首之鬼所求的頂級軀殼。百里追廢了她的修爲與根基,更是適合重長邪鬼於體內,待他日帝子成禮於她,魔族便可輕鬆侵入天界。
魔首和百里追的算盤打得噼啪響,百里遙只覺得諷刺,最諷刺的是,決定入佔她身體的那天,那個臉上五官都長不齊的混沌鬼居然使了個撐起衣飾的法術特地打扮了一番,全身上下,從人模人樣的冠戴到人模人樣的衣服,無一不有。
大概沒有人想到她有眼皮子底下翻身的大膽,居然稍有一刻,鬆懈了對她的禁行控制之術。
足矣!
百里遙抓緊機會,搶下魔首的穿冠尖簪,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心臟——自己的心臟。
很痛,比不上失去母親和家族的痛。
她沒有死,人身的心臟當然不會是子午蓮的要害,不過足致重傷,百里遙要的就是破壞自己的身體,好先拖延些時間,再找逃脫或身滅之法。
眼看規劃了數千年的大業在關鍵的節骨眼上出了岔子,魔首怒不可遏,卻不會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絕不可能是他疏忽了或反應不夠快,都是下魔的錯。百里追作爲在場最熟悉百里遙的人,自然而然地擔下了這份倒黴的責任。
良知欠缺的魔首必不會如正常的首領那般按規矩降懲,倒黴的百里追原不是該死也必得生不如死,但作爲浸淫邪途數百年的老油條,他懂得利用擋箭牌,百里遙便是那塊擋箭牌。
魔首的怒火來得快,但也澆滅得容易。百里追一番巧舌如簧的脫罪說辭,順利將問題的重點從他的疏忽轉移到百里遙不聽話、不敬魔首的叛逆行爲上。
爲了懲罰妹妹的大不敬,也爲了讓她修養心傷的時候不單調無聊,他要親自挑斷百里遙的手筋腳筋,將此作爲娛樂,作爲對不敬魔首的懲罰。
百里遙是在極清醒的情況下被百里追,或說魔將玄青,掌着尖端彎如鐵鉤錨爪的鈍挑刀,一片一片地剜斷手腳筋肉的,痛不欲生。
軀殼養傷需要時間,魔首的怒火卻隨時可能再度燃起,爲了保全自身,也爲了泄憤,玄青乾脆對百里遙施了共生咒,將她丟進了萬魔窟,他要磨垮她反抗的意念。
萬魔之窟,是失去了智判的最可怕的惡魔們被封印的地方,若他年仙魔再有一戰,萬魔窟的封印將會解開。現在,則被用來消滅不敬者。
百里遙被魔域的嘍囉推入洞窟的封印內,羣魔簇擁而來,捱得很近,可她不會死,共生之咒能讓傷口迅速地恢復,而特地換的魔界粗衣上染就的失智之魔最畏懼的清竹味道亦保她不會輕易被羣魔傷害。
萬魔窟的羣魔們憑着本能將她驅離洞口封印,她離洞口越來越遠的地方,無光的永昏中更不知自己淪落了多久,只心裡認爲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所以應是在洞窟很深很深的地方,她遙見了一束微弱的光。
夜蛾纔會趨光,但一個長光芒之下的生靈,倘久不見光也會變得同飛蛾一般,撲向光明,在所不惜。萬魔窟困存着各種邪魔,第一次見到那微弱光芒的百里遙甚至猜想那是窟中魔的誘餌把戲,可她太想念光明,即便它代表未知和死亡,她也要飛蛾撲火地接近。
橫斷筋脈的雙腳勉強可以走路,她赤着腳,不穩地,一步一步地,踩着泥濘,找尋過去。
萬幸,無論何時,光都代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