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許諾_第一章 我本楚狂人

神農國位於大荒最富饒的中原地區,是大荒中人口最多、物產最富饒的國家。

在神農國的西南,羣山起伏,溝壑縱橫,毒蟲瘴氣、猛獸兇禽橫行,道路十分險惡,和外界不通,被視作蠻夷之地。這裡居住着百黎族,百黎族的習俗和外面的部族大相徑庭,十分野蠻落後,被神族列爲最低等的賤民,男子生而爲奴,女子生而爲婢。

一百多年前,百黎族不甘人族的殘酷奴役,一百多個山寨聯合起來反抗,因爲有惡毒的妖獸爲百黎助陣,竟然令前去平亂的十幾個神族大將鎩羽而歸,最後驚動了神農王。神農族第一高手炎灷(zhuàn)主動請纓前去降伏作亂的妖獸。

雲海中,一行十來個神將駕馭着各種坐騎飛馳。

放眼望去,百黎山連綿千里,在繚繞的雲霧中,重巒疊嶂,峭壁聳立,一座座黛青的山峰,數數點點、遠遠近近、深深淺淺地飄浮在白色煙海中,一陣風來,忽而似有,一陣風去,再顧若無,猶如一幅水墨丹青。

一個瘦小的黑衣神將笑道:“沒想到賤地百黎竟然有這般好風光,難怪說百黎賤婢容貌姣好,是人族豪門大戶最喜歡用的奴婢。以前年年都有新奴婢,可被那頭畜生一鬧,百黎已經上百年沒有進獻過奴婢,聽說如今一個真正的百黎賤婢都能換到一株歸墟海底的藍珊瑚。”歸墟海底的珊瑚對人族而言只是鬥富的物品,可對神族而言卻是療傷聖品,他說着話,眼神閃爍,顯然另有打算。

他身旁的藍衫男子提醒道:“別被眼前的風光迷惑住了,百黎山中多險惡,我們神族不怕猛獸兇禽,可惡瘴劇毒能侵蝕靈體,不能不防,榆襄王子的下屬陶嶽中了那頭畜生布下的瘴氣,至今靈力都未能完全恢復……”

當先而行的男子冷哼一聲,藍衫男子反應過來說錯了話,立即噤若寒蟬。冷哼的神將長得頗爲英俊,只是眉目間糾結着一股暴戾,讓人不敢多看。他腳下踩着有大荒惡禽之稱的畢方鳥,身上穿着一襲黑色戰袍,胸前繡着一朵碩大的燙金五色火焰徽印,見此徽印就知道他是神農國的第一高手炎灷,榆襄雖是王子,可炎灷神力高強、兵權在握,向來不把榆襄放在眼裡。

瘦小的黑衣神將叫黑羽,善於逢迎討好,知道炎灷心思,冷笑道:“不是瘴氣毒物厲害,而是王子的手下們太沒用!上百年連一頭靈智未開的畜生都殺不死,還折損了好幾員大將。這次炎灷將軍親來,那畜生連明天的日出都休想見到。明日紫金殿上,將軍把畜生的頭往所有大臣面前一扔,還不羞殺榆襄!”

炎灷眼中隱有笑意,卻冷聲斥道:“別胡說八道!我只是奉神農王之命行事,你們都要全力以赴,等殺死了畜生,想要什麼賞賜,我就給什麼,區區的歸墟珊瑚算什麼?”

衆位神將都喜笑顏開、高聲謝恩。起先說話的藍衫男子叫藍闐,行事謹小慎微,說道:“百黎山高林密、地形複雜,那頭畜生熟悉地形,十分善於躲藏,即使以神族的靈識都搜不到他,所以之前的神將們追殺了他上百年都一直沒有殺死他,如果他不露身,往這上百座山裡一躲,只怕我們一時半會兒壓根兒找不到他。”

衆位神將面面相覷,都看向了黑羽,黑羽惶恐不安地低下了頭,生怕炎灷會問他計策。

不想炎灷冷笑道:“我早已經想好對付他的方法,對付野獸,自然要用兔子佈置一個陷阱,我們守着陷阱等畜生自己送上門。你們去把百黎族的壯年男子都抓起來,限畜生太陽落山之前出現,太陽落山之後,每過一炷香就殺掉十個男人,直到畜生出現。”

藍闐滿面驚駭,其他神將也神情大變,黑羽卻諂笑着說:“果然是將軍最英明!這頭畜生是百黎的賤民放出來的,那就還是要用百黎的賤民收回去。屬下聽聞今日是百黎的桃花節,賤民們不行婚配之禮,卻男男女女都要聚集到桃花谷,像野獸一樣苟合,我們現在趕去,連抓人都省了。”

藍闐結結巴巴地說:“神族不得濫殺人族,如果神農王、神農王知道了,可了不得……”

“神農王能知道嗎?難道你要去告密?”炎灷冷眼盯着他。

藍闐立即跪下,“屬下對將軍忠心耿耿。”

炎灷冷哼一聲,下令道:“我們就去看看賤民的桃花節。”

“是!”衆神齊聲應諾。

百黎的深山中。

因爲樹太高,林太密,雖然外面陽光十分燦爛,可在這山坳中,恍如昏暝。百黎族的巫王跪在厚厚的腐葉上,面朝大山,神情恭敬。

他叩拜幾次後,對着大山高聲而呼:“百獸的王啊,請您傾聽我的祝禱!”

野風陣陣,山濤澎湃,沒有迴應。

巫王也早已習慣,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獸王,沒有人知道他是猛虎,還是巨熊,他們只是世世代代堅信他的存在。巫王神情悲悽地說:“百獸的王,您趕緊逃吧!神農王派了火神炎灷率領神將來殺您,炎灷是神農族第一高手,聽說他掌管天下之火,一個火星就能摧毀一座城池,從神到妖,沒有一個敢冒犯他,您也難以抵擋,趕緊逃吧!”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一堆野果山慄砸在巫王身上,打得他額頭流血。

“吱,吱,呲,呲……”幾隻猴子吊在樹梢上盪來盪去,一邊凶神惡煞般地齜牙咧嘴,一邊砸巫王,顯然在趕他走。

巫王卻不躲不閃,反而跪行了幾步,用力磕頭,哭泣着說:“百獸的王,您本在山中自由來去、無拘無束,我們百黎是賤民,本就該男兒爲奴、女兒爲婢。一百年前是我們癡心妄想,才把您拖入了這場滔天大禍,如今神族震怒,派火神炎灷來誅殺您。炎灷神力無邊,可以讓天傾倒、地塌陷,傳說九百年前東海邊的浮玉山出了一個妖龍,領着上千個小妖怪作亂,神農王派了一百多個神族大將都沒能降伏妖龍,纔剛成年的炎灷請求出戰,竟然一個地火陣就把所有妖怪都燒成了粉末。”

巫王怕獸王聽不懂,不惜冒着褻瀆獸王的罪孽,說道:“您生在深山、長在深山,不明白真正的神族高手的厲害。如果把您比作山中最兇猛的虎豹,這次來的炎灷就是世間最厲害的獵人,您要知道再兇猛的虎豹也鬥不過本領高強的獵人。百獸的王啊,求您離開百黎吧,我們自己願意爲奴爲婢,我們願意供人驅使奴役……”

他苦口婆心地哭求,猴子們卻依舊無知無覺地快樂戲耍着。

巫王又磕了幾個頭,踉踉蹌蹌地向林外走去,四個壯年男子急步上來,扶住他,“巫王,獸王走了嗎?”

巫王說:“我已經講得很清楚,我們不要他的庇佑了,請他離開。”

四個男子的臉色都晦暗下來,巫王說道:“你們不要再癡心妄想了,來誅殺獸王的神可是火神炎灷,天下有誰敢和火神作對?難道你們真想我們百黎的獸王死嗎?”

四個男子齊聲說:“寧可我們死,也不能讓獸王被神族殺死。”

巫王點點頭,“昨日,我已經派巫師帶着一百名男子和一百名女子去給山外的貴族們進獻奴隸,聽聞神農王十分仁厚,只要我們不再作亂,肯定會寬恕我們的罪孽,放棄誅殺獸王。”他強自振作了一下精神,拍拍四個小夥子的肩膀,含笑說:“今天是桃花節,你們可都是百黎的勇士,各個山寨的姑娘都等着你們,快去桃花谷見自己心愛的姑娘,多生幾個小勇士!”

四個男子雖然勇猛,卻從未去過山外,百黎族又天性單純,聽到巫王吩咐,他們都放下了心事,彼此推搡着,說說笑笑地趕向桃花谷。

桃花節,四月八,正是春濃大地,山花爛漫時。

桃花谷中,滿山滿坡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盛裝打扮的姑娘們藏在花樹下唱着山歌,尋找着情哥哥;男兒們或三五成羣站在岩石上與伶牙俐齒的姑娘們對着山歌,或獨自一人站在花樹下吹着蘆笙;還有已經情定了的男男女女手牽着手,躲在鮮花叢中竊竊私語。

西斜的太陽照耀着美麗的山谷,溫柔的春風吹送着鮮花的芳香和烈酒的醇香,山坡上有美麗的姑娘、強壯的漢子,他們唱着熱情的山歌,吹奏着歡快的蘆笙……山谷中充滿了歡樂,似乎連枝頭的小鳥都在笑跳起舞,沒有人知道歡樂的山谷即將變成血腥的屠宰場。

突然,四面騰起了火焰,歡樂的人們毫無準備,只能驚惶無措地躲避着火焰,漸漸地,人羣被逼迫到了一起,火焰聚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圈,噴吐的火焰就像是紅色的柵欄,把所有人都關押在了烈火監獄中。

幾個勇士不甘地衝向火焰,可火焰卻像活的一般,纏繞住他們的身子,他們被燒着,發出淒厲的慘叫,軟倒在地上,卻怎麼打滾都無法撲滅火焰,被活活燒死。

人羣驚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炎灷駕馭坐騎,從天而降,不屑地看着火圈中的人。

炎灷對着羣山說:“畜生,限你日落之前趕到我面前,否則每炷香就死十個賤民,直到百黎滅族。”他的聲音如雷一般一波波傳開,山鳥驚懼,走獸奔逃,寨子裡的人們都痛苦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渾身軟綿綿地提不起一絲力氣。

一個百黎勇士掙扎着爬起,怒吼道:“獸王已經離開了,你休

想用我們要挾獸王!”

炎灷冷笑一聲,“我先殺了你們這些賤民、暴民,他若逃到天邊,我就到天邊去取他首級。”

四個最勇敢的百黎勇士渾身戰慄,雙目充血,看看火圈中的族人,再望望莽莽大山,竟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盼着獸王出現,還是盼着他不出現。

太陽漸漸西斜,越變越小,往日這個時候,寨子裡家家炊煙,戶戶笑語,可今日只有沉重的喘氣聲。漸漸地,喘氣聲都越來越小,衆人都屏息靜氣,似乎這樣就可以讓太陽慢點走,讓族人多一分活着的生機。

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在消失,炎灷冷哼,“果然只是一頭無膽的畜生!”他揮了下手,示意殺掉十個人。

黑羽上前,炎灷和其餘神將都暗暗提防,如果畜生真是百黎供奉的神靈,這是他最後的救人時機。

黑羽緩緩舉起了刀。火圈外的神、火圈內的人都在屏息靜氣地等待,整個山谷中沒有一絲聲音。

刷——

隨着刀光,十個人頭齊刷刷地掉在地上。 . T Tκan. CO

“你是神嗎?就是惡魔也沒有你兇殘!”鮮血刺激了人羣,人們忘記了對神的畏懼,悽聲咒罵,又哭又嚷。

炎灷失望地看着四周的大山,戒備鬆懈了,看來畜生畢竟是畜生,無情無義,並不會冒死來救人。

又過了一炷香,炎灷對黑羽點頭,黑羽再次走向火圈,刀光閃過,又是十個人頭齊刷刷地落地。

“跟他們拼了!”

“求求您,您是尊貴的神啊!”

男子們憤怒的咒罵聲,女子們悲傷的哭泣聲,此起彼伏,響徹山嶺。

又過了一炷香,炎灷已經連看都懶得看了,只一心盤算着畜生會逃往哪裡。

黑羽再次走近火圈,幾個壯年男兒把站在外圍的女子拉到身後,自動站成一排,恰好十個人,雖然臉上是視死如歸的平靜,眼睛卻怒瞪着黑羽,訴說着絕不屈服。

黑羽心頭一顫,咬了咬牙,揮刀要砍,撲通一聲,突然就沒了影子,只看地上裂開一個黑黢黢的地洞。

藍闐和幾個神將急忙上前查看,地洞又窄又深,火光難入,幾隻穿山甲探了探腦袋,哧溜一下又縮回了地洞。

“黑羽?”

“死……死了!”語調奇怪,似乎不會說話,兩個短短的音節都說得艱澀難聽。火圈裡的人羣卻在歡呼,“是獸王!”“獸王來了!”

炎灷急怒下,一掌推出,一團赤紅的火焰呼嘯着飛進地洞。

“啊!”淒厲的慘叫,聽着竟是十分耳熟。

藍闐藉着火光,看到地洞裡好似趴着個人,他的神兵如意鞭變得無限長,把人纏了上來,是一具已經被炎灷的雷火燒得焦黑的屍體。

“是、是……黑羽。”

衆位神將面面相覷,炎灷這才反應過來中了畜生的狡計,而此時地洞裡的畜生早已逃走,激怒下,炎灷擡掌就想殺死火圈裡剩下的賤民。一個女子尖叫:“您說過只要獸王出現就放過我們,獸王已經出現了!”

炎灷雖然脾氣暴躁,殘忍好殺,卻向來自視甚高,從不出爾反爾。一腔怒氣無處可去,他暴跳如雷,朝天怒吼,“畜生,我一定要親手割下你的頭顱,挖出你的心肝!”硬生生地改變了掌力,火焰砸向地洞,轟一聲地洞塌陷。

藍闐凝視着腳下,分析着剛纔的一幕。只怕他們剛到百黎,畜生就在暗中觀察他們。當二十個百黎人被殺後,賤民又哭又罵,聲音嘈雜,他們認定計策失效,懈怠下來,這頭畜生就驅使穿山甲把陷阱打通。黑羽掉下後,和畜生敵暗我明,怕遭暗算,不敢出聲,畜生卻故意出聲激怒炎灷,借刀殺人。如果炎灷神力弱一點,也許黑羽還來得及解釋,可炎灷神力太高,只是一瞬,已經奪去黑羽性命。

這頭畜生果然狡猾狠毒,如今讓他逃了,不可能再拿人質逼他出來,這連綿千里的百黎山就是畜生的家,他們神力再高,也如大海撈針。

衆位神將都面色沮喪,生怕被炎灷責罵,炎灷卻閉目了一瞬,指着西南方向說,“畜生逃向那邊了,我們追!他藏身地洞時,身上沾染了火靈,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羣神將立即精神一振,畜生的修爲和炎灷相比天壤之別,唯一的優勢就是熟悉地形,善於藏匿,此時他無法躲藏,就相當於失去了一切庇護。

炎灷對神將們下令:“你們佯裝不知,四處追擊,讓他繼續逃。我去前面靜候他,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不論他是妖是魔我都要讓他好好嘗一下被煉火慢慢炙烤的滋味,等他痛哭着求饒時再割下他的頭顱。”炎灷兵權在握,連王子都讓他三分,今日卻被一隻野獸玩弄於股掌之間,不親手殺掉他,不足以泄恨。

“是!”衆神齊聲應諾。

炎灷收斂氣息,駕馭畢方鳥,悄悄趕往前方,攔截畜生。

他落下後,四處打量了一下。兩面絕壁,直插雲霄,即使是神族,如果不借助坐騎都難以翻越,只前後兩條小道,看似堵死了前後就無路可走,但懸崖上藤葛茂密,長長短短的藤條猶如綠色珠簾一般參差錯落地垂在山間。

炎灷凝視着所有的藤條,冷冷一笑,雙掌齊舞,手指輕彈,無數點火星飄出,猶如螢火蟲般徘徊飛舞在藤蔓間,漸漸消失不見。

他佈置妥當後,隱身密林,靜候畜生到來。

畜生的行動十分迅捷,不過盞茶工夫,就有微不可辨的聲音傳來。炎灷凝神細看,只看樹林間,一隻全身長毛,體態魁梧,似猿非猿的東西奔躍而來。

炎灷還想等他接近一點再突然發難,可畜生驀然停住,戒備地看向炎灷躲藏的方向。炎灷神力高強,收斂氣息後,即使神族高手也難以察覺,可這頭畜生卻似乎光憑鼻子嗅一嗅,就能嗅出危險。

既然已經被發現,炎灷也不再躲藏,走了出去。

畜生齜牙咧嘴地怒叫,張牙舞爪地衝過來,力大無窮,有撕裂猛虎之勢,可是他遇見的是火神炎灷。炎灷輕彈中指,幾團火焰飛出,畜生居然也有靈力,幻出幾片綠葉把火焰擋住。

趁着火勢被阻,畜生突然向上高高躍起,抓住一根藤條向上方蕩去,轉瞬間又抓住了另一根更高的藤條,只要再幾蕩,他就能翻越峭壁,消失不見,而炎灷還要召喚坐騎,這裡又滿是荊棘藤蔓,巨大的畢方鳥只怕連翅膀都難以扇動。

“吼吼——吼吼——”畜生在高空,對炎灷齜牙咧嘴,也不知道是在做鬼臉,還是在嘲笑炎灷。

炎灷冷冷而笑,“畜生畢竟是畜生!”話語未落,藤條上竄出幾點螢火,化作火蛇,纏住畜生,燒着了他身上的長毛。

懸崖上垂下的藤條都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藤,畜生再不敢抓藤條,躍回地面,瘋一般急速奔逃,比獵豹更迅捷,是神都難以企及的速度。可黑暗的山林中,他身上的火光猶如太陽一般耀眼,根本無處可藏。

炎灷哈哈大笑,不急不忙地追在他身後,“你用計來戲弄我,我就也讓你嚐嚐被戲弄的滋味。”

畜生邊逃,邊幻出無數綠葉,試圖用靈力滅火,可炎灷被尊稱爲火神,他的火豈會被輕易滅掉?

骨肉被炙烤,畜生痛得直拔身上的鬃毛,仰天嘶嗥,山林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嗥叫,各種動物都有。甚至立即就有鬣狗豺狼躥出來,想要阻擋炎灷,可連炎灷的身都沒近,就化爲烤焦的黑屍。

炎灷這才明白獸王的稱呼並不是虛妄之語,這頭畜生的確能號令百獸,難怪他那麼善於藏匿,因爲山林中每一隻獸、每一隻鳥都是他的探子。

畜生因爲火光在身,無處躲藏,又因爲疼痛,速度越來越慢,漸漸被炎灷追上。炎灷撒出他的法器化靈火網,把畜生兜了起來,滿面笑意地催動着烈火,畜生在火網裡悽聲慘嚎,卻野性難馴,居然不顧焚骨燒肉的痛苦,掙扎着將手從火網裡伸出,去攻擊炎灷。炎灷從沒碰到在化靈火網中還敢反抗的神和妖,一時大意,被畜生的利爪抓到,手臂上五條長長的血痕。炎灷大怒,一手反轉用力,打斷了畜生的手臂,一腳用力踩在畜生的小腿,點點白色的火從他的足尖涔入畜生的肌膚,未傷肌膚分毫,卻把畜生的腳筋慢慢燒斷。

炎灷面容猙獰,嘶聲說道:“我要把你的腳筋和手筋一點點燒斷,再把你的骨頭一點點燒燬,讓你縱使化成灰都記住我炎灷的厲害。”

畜生虎目暴睜,怒瞪着炎灷,沒有一點恐懼屈服。

炎灷燒斷了畜生一隻腳的腳筋,擡腳踩向他的手腕,就這一瞬間,畜生猛然全身發力,用頭爲兵器,撞向炎灷的**。

炎灷全身皆火,可唯獨那裡還有其他重要使命,不可能修煉出火,他急急閃避,畜生藉機在半空中一個翻滾,甩脫了火網,卻似乎已沒有太多力氣,沒翻多遠,就重重墜向了不遠處的草叢。

炎灷追過去,“看你往哪裡逃——”話斷在口中。

畜生帶着草叢陷入地底,等炎灷趕到,已經不見畜生的蹤影。

這是一個獵人捕捉黑熊的陷阱,裡面有一隻誤入陷阱的小鹿,因爲這幾日山寨忙着準備進獻奴隸,獵人沒有時間來收取獵物,鹿的鮮血卻引來了狼,它們不敢從上面進入,也不敢

接近陷阱,就從側面打洞進去偷吃。畜生竟然就利用這個人和狼無意中共同建造的地底洞窟又逃脫了。

“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炎灷用神識搜尋,卻發現再搜不到畜生,這才反應過來爲什麼殘餘的鹿屍被撕成了幾塊,這頭狡猾的畜生深諳野獸和獵人的鬥智鬥勇,猜到炎灷能在這裡埋伏他,肯定是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指引着炎灷,所以他像有經驗的獵人用動物的尿掩蓋人的氣味一樣,竟然將死鹿的屍體撕裂,邊逃邊用鹿血塗抹全身,掩蓋泄露行蹤的“氣味”。

炎灷的火靈千年煉造,風吹不散,水洗不掉,鹿血也絕對蓋不住,但天生萬物,相生相剋,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也相剋。畜生滿身是血地在地底鑽爬,全身就會被黃土包裹,浸染了鮮血的黃土恰恰克制住了炎灷的火靈。也不知道畜生是懂得五行相剋,還是誤打誤撞,反正炎灷失去了畜生的蹤跡。

炎灷氣得一掌擊出,亂飛的火焰將身周的野草燒爲灰燼。

藍闐領着衆神趕來,聽到炎灷氣急敗壞地咒罵要將畜生碎屍萬段,知道炎灷又輸了,都不敢多語。

等炎灷怒氣稍平,藍闐問明情況後,說道:“畜生一隻手受傷,一隻腳的腳筋被燒斷,即使逃也逃不快,我們仔細搜,一定可以追到他。”

炎灷立即下令,搜遍每一寸土地,不放過任何異樣。

如同藍闐分析,畜生畢竟已經不良於行,逃跑過程中顧了頭就顧不到尾,難免留下蛛絲馬跡,雖然有複雜的地形做掩護,可追殺他的神不是一般的小神小妖,而是一羣靈力高強的神將。

畜生用了各種方法,都沒有辦法徹底甩脫他們。

不眠不休地逃了七天,畜生已經精疲力竭。因爲一直沒有機會休息,他身上的傷也越發嚴重,被炎灷燒斷腳筋的左腿疼得越來越厲害,每動一下,就猶如烈火在裡面上躥下跳,炙骨的疼痛。

畜生仰頭看看眼前的千丈峭壁,翻過這座山就出了百黎。他在很多年前去過那裡,也許逃到那裡就能甩掉後面追着他不放的神將。

他深吸了一口氣,拖着斷腿向峭壁上攀緣,往日幾個縱躍就能翻越的山峰,如今卻只能一寸寸地挪動。

他抓住了一塊凸起的岩石,胳膊上氣力已盡,手一抖沒抓牢,滾落下去,幸虧被橫生的樹枝擋了一下,才緩住墜勢。畜生往下看了一眼,幾塊滾落的石頭砸到地上,碎裂開,他若摔下去,肯定也會粉身碎骨。

不知道是傷還是累,他有些頭暈,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水,繼續掙扎着向峭壁上爬去。

靠着一隻腳、一隻手爬到峭壁頂端,他已經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身體軟軟地趴在山崖上,大口地吸着氣,只想沉沉睡去。

山林中有夜梟啼叫,野狼哀嚎,它們的聲音表明有外來者,炎灷他們又追上來了。

畜生用力支撐起身子,擡頭看向對面的山崖,如果他的胳膊沒有被打傷,腳筋沒有被燒斷,這麼寬的懸崖他可以輕易翻越,可如今他全身是傷,連再走一步的力氣都沒有。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幾百年間,他跟隨着獸羣無數次奔逃,已經看多了獵人如何捕殺他的同伴,在一次次生死掙扎間,他學會了各種各樣求生的技能,可再兇猛的老虎只要受了傷,就能被獵人擒獲。

他深吸了一口氣,忍着劇痛爬起來,四肢垂地,卻只有一手一腳能真正用力,猶如受傷的狼一般匍匐着前進,走到了懸崖邊。

他寧可從這個懸崖跳下去粉身碎骨,寧願血肉被母狼撕去養育小狼,也不願毛皮被剝下,變成獵人地上的坐墊,頭顱被割下,變成獵人屋子的裝飾。

他仰頭看向蒼天,墨藍的天上,一輪皎潔的圓月,當空而照。幾百年間,他有無數同伴,死了一羣又一羣,叢林中,朝生暮死十分尋常,他從搶不到食物到今日統御山林,了無遺憾,可是這又是一個春天,讓他狂躁困惑的春天……

夜梟的叫聲更尖銳了,他閉上了眼睛,縱身躍下。

隨着身體的快速墜落,呼呼的風聲從耳畔刮過,猶如一曲死亡的喪歌。也許因爲失去了視覺,嗅覺異樣靈敏,也許因爲對生命還有留戀,空氣中的每一種氣味都能清晰地辨別:滿溢的芳香,那是草木在開花繁衍;淡淡的腥甜,那是野獸爲了哺育後代把獵物的屍體拖拽回巢穴;若有若無的奶香,那是纔剛出生的小獸們的氣味;還有一種陌生的味道無法辨認,順着山風飄來,帶着一點點清香、一點點暖意和一點點莫名的東西,讓他的身體竟然焦躁發熱。

他正困惑于山林裡還有他無法辨認的氣味,突然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傳來,猶如銀鈴盪漾在春風中。他心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居然抓住了樹枝,幾百年早已形成的本能,身體自然而然地迅速一縮、一翻,掛在樹上。

山澗中,怪石嶙峋,有一條潺潺溪水流淌,隨着兩側山勢的忽窄忽寬,溪水一處流得湍急,一處流得緩慢。一個青衫少女從山澗外走來,一手提着繡鞋,一手提着裙裾,踮着腳,在溪流中的石頭上跳來跳去,她一邊跳一邊笑,粼粼月光就在她雪白的足尖盪漾,輕盈若水精,空靈似花妖。

那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山澗兩邊的崖壁上全是灼灼盛開的桃花,溶溶月色下,似胭霞、似彩錦,美得如夢如幻。青衣少女顯然也是愛上了這方景緻,蹲在溪中的大石上掬了掬水,忽地站起來,拔下發簪,散開青絲,解開羅帶,褪去衣衫,光着身子撲通一聲跳進溪水,像條魚兒一般,在水裡嬉戲遊玩,一時潛入水裡,一時躍出水面,一時就躺在水面上,哼着歌謠休憩,任由那滿山澗的桃花紛紛揚揚地飄落,溫柔地親吻她的身體。

風中那股陌生的氣息越發濃烈,一些莫名的東西讓他的身體悸動、燥熱、卻又興奮、喜悅。

夜梟的叫聲越來越淒厲,炎灷正循蹤而來,畜生卻恍恍惚惚,忘記了一切,眼前渾然天成的山澗月夜桃花圖,猶如荒蕪中的第一朵野花,大旱中的第一聲春雷,讓他心裡一些陌生而熟悉的東西突然洶涌而出。

上百年來,每個春天,野獸們都會突然性情大變,不管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一對對野獸在一起,這個時候,即使和他最要好的夥伴也會對他齜牙怒嚎,警告他遠離,毫不猶疑地離棄他。他不解、困惑,孤獨地跑來跑去,四處查看,卻越看越糊塗,他不明白那隻漂亮神氣的小鳥爲什麼站在自己精心搭建的巢前,張着彩色的尾巴,對另一隻鳥低聲下氣地啼唱,邀請它住進自己搭建的巢;也不明白那隻奸猾吝嗇的紅狐狸爲什麼會把自己冒死從村子裡偷來的雞送到另一隻狐狸面前,一邊不停地把雞往前推,一邊諂媚地又叫又跳,乞求它吃雞;更不明白那頭獨來獨往的白色老虎,爲什麼爲了保護另一頭老虎,就敢和幾頭大虎決鬥,遍體鱗傷都不肯逃離。

孤寂、迷惑中,他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就在前面的某個地方,一旦抓住他就會明白,明白它們爲什麼那麼快樂,明白他自己是什麼,明白春天的意義,明白自己爲什麼孤獨,但無論他多麼用力地探爪去抓,卻總抓不住。

現在,他明白了,在這個生機盎然、萬物滋生的春天,他就像山林中的無數野獸一樣,看到一隻母獸後,突然就明白了。

這個山澗中的少女,讓他心靈中沉睡的一塊甦醒。

他想把她抱到他樹頂的巢,帶到他山裡的洞,像那隻鳥一樣啼唱着告訴她,他建造的巢穴是多麼安全牢固,可以抵擋老鷹,可以保護她生的蛋;他想去捕捉最鮮美的兔子,奉送到她面前,把最肥嫩的胸脯咬下來給她,像那隻紅狐狸一樣乞求她吃;他想圍着山澗四處撒尿,在每一棵樹、每一塊岩石上都留下自己的氣味,向所有野獸和獵人宣告這是他的領地,讓她在這裡自由地嬉戲捕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如果有人膽敢跨入他的領地,威脅到她,他就會和那頭白老虎一樣,與他們誓死決鬥。

洶涌澎湃的念頭猶如一道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天空,他懵懂荒蕪的心驟然而亮。

春天,原來這就是春天!

他仰天對月號叫,悠長高亢的叫聲令山中所有的野獸都畏懼地趴下,山林驟然死一般寂靜,卻驚破了山澗中的安詳靜謐。潭水中的女子擡頭看向山崖。因爲距離遙遠,只看到黑色的剪影,一頭似狼似虎的野獸站在峭壁頂端,身後是一輪巨大的圓月,它昂頭而嘯,就好似站在月亮中,每根鬃毛都威風凜凜。

許是遠在谷底,女子不見怕,反而輕聲而笑,張開雙手拍打着水面,揚起了漫天緋紅的桃花,蕩起了繽紛的晶瑩水花,和着野獸的嘯聲,在桃花與水花中翩翩而嬉,一時起一時伏,一時盤旋一時落下,猶如在爲野獸跳一曲月下桃花舞。

畜生悲傷地凝視了她一瞬,決然地回身,躍下懸崖,拖着斷腿,一瘸一拐地向着遠離山澗的方向行去,一路上不但沒有掩蓋行蹤,反而時不時停下,側耳傾聽,確認炎灷他們已經遠離了山澗,正追着他的蹤跡而來。

在這個山花爛漫、鶯飛蝶舞的春天,幾百年的孤寂困惑消失了,可在他剛剛明白美麗的春天該做什麼時,卻無法再活到下一個春天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不被傷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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