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一年,劉芒用西瓜刀砍傷了她的繼父,一聲不響地逃離了C城。
所以當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就激動地哭了出來。
而當我問起她這兩年過得怎麼樣的時候,她垂下頭去,馬上又笑着揚起來說:“活着唄,還能死咋的。”
劉芒笑起來眼睛彎彎,鼻尖冒出細小的褶,帶着點兒天真,我看着心裡發酸,就沒再問下去。
其實不用問也大概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差點兒砍死了自己的繼父,身無分文地逃到異地去,苦頭怎麼少得了。
好在劉芒自小皮實慣了,據說七歲那年就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咬得差點兒掉了半隻耳朵。再長大些,受了欺負更不懂得忍,抄起石頭、菜刀、木棒,就嚎叫着衝上去拼個你死我活,因爲玩兒命,漸漸地沒人敢惹她,招來一羣低年級的學弟學妹畢恭畢敬地喊她劉姐。
回來C城看我的那段時間,劉芒託人在Z城一家酒吧找了份駐唱的工作,因爲有小道消息傳言,蘇源常常在這家名爲舊眠的酒吧出沒。
這讓早已對蘇源心懷鬼胎的劉芒激動不已,立即投身舊眠,勾勒着蘇源傾倒在她濃濃的藝術氣質當中的未來藍圖。
劉芒初遇蘇源是在海邊,當時的劉芒還是個在海水浴場看管海上自行車的小服務員。老闆見她工作拼命肯幹,一咬牙准許她休假一天。
興奮不已的劉芒正在大海里游泳,遊着遊着突然發覺胸前一片涼爽,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的比基尼不知道什麼時候順着海水飄走了。
時值盛夏,海邊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遊客,並且有百分之八十的遊客都帶着相機到處拍照。這讓劉芒非常不情願地壓下了裸奔的衝動,正在躊躇之際,她看見了離她百步之遙的蘇源。
那一瞬間,少女劉芒便跌入了盲目的自我安慰當中不能自拔,她與海中生物坦誠相見,敞開根本就分不清男女的胸懷無所畏懼地朝着蘇源遊了過去,望着悚然迴轉過疑惑面容的少年傻笑。
蘇源當下就被劉芒充滿目的性的笑容震驚了,問道:“你誰啊?”
劉芒溫柔地注視着蘇源驚恐的眼神回答:“我是劉芒,那個……你能不能把你泳褲的褲襠部位撕開借我當裹胸用一下啊?”
依照劉芒的說法,蘇源當下就被她靈透的眼神給感動了,特別恩慈地說:“行。”
但是根據夏文靜與袁熙公平、公正、公開的科學化分析來看,劉芒的說法真實性爲,零。
雖然我們無法想象當時蘇源凌亂的表情和無法捉摸的心理活動,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將自己的泳褲脫下來撕開襠部救了劉芒一命。
這之後劉芒就抱着以身相許的報恩之心,向蘇源告白了數次,未果。因此纔會動用她爲數不多的腦細胞寫下那封情書,哦不,是情詩。
劉芒寫詩這件事讓我們大家都唏噓不已,更讓我們唏噓不已的是,蘇源竟然被這封類似恐嚇信的玩意兒打動了春心,欣然接受了劉芒的追求。
我不得不感嘆,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奇妙了。
當我和夏文靜進去舊眠的時候,劉芒正坐在休息區喝冰水,一頭短髮朦朧地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見我們來了才笑嘻嘻地朝我們招手,對身邊立着的一個男生說:“來,蘇源,給你介紹我的兩個小姐妹,這是文靜,一大學生,這是阮陶,也是一大學生,還是一搞創作的大學生,出了好幾本書。”
在劉芒看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大學生更高的榮譽了,就是一殺人犯的腦袋上貼着大學生標籤她也覺得人家是一高等殺人犯。
她那麼癡迷蘇源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蘇源就讀於Z城最高學府,她希望蘇源可以讀碩士,然後讀博士,再讀博士後,最後畢業於聖鬥士,這樣一來,將兩人的學歷加在一起除以二,平均下來就是兩個大學生了。
蘇源衝我們點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少年帶着與生俱來的不屑一顧,漆黑瞳孔帶着薄薄一層的朦朧溫度,嘴角習慣性地向左傾斜出一個討喜的弧度。
我看着這張不輸袁熙的漂亮臉孔,卻只覺得一股嗖嗖的涼意從腳底板一直竄到天靈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和夏文靜被安排在靠近窗戶的位置坐下,劉芒叫人送來了兩杯軟飲便被老闆叫去談話。蘇源就坐在離我們不遠處的地方與他的朋友談笑,偶爾會朝我們這邊看一下,報以禮貌性的微笑。
我拉住夏文靜,問她:“你覺不覺的這個蘇源怪怪的?”
夏文靜朝蘇源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地說:“對,怪怪的。”
我趕緊拉住知音取經:“你說哪裡怪?我只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看不出來究竟怪在哪裡。”
夏文靜翻了個白眼,說:“他腦子肯定不對勁,哪個正常人會因爲劉芒的詩決定跟她在一起?”
我一口氣沒憋住剛想噴水,就看見蘇源黑色的瞳孔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裡朝這邊望過來,情急之下只好飛快地扭過頭去,把水噴在了窗戶上。
“哎呀,髒死了你!”夏文靜尖叫着遞給我紙巾。
我一邊擦玻璃一邊說:“還不都怪你!”
然後。
下一秒。
我看到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外,僅離我咫尺之間,檸檬色與淺灰色交織的夜色裡,一個熟悉的身影筆直地立在那裡,他茸茸的短髮,薄薄的一片身材,細細長長的影子,以及白色短袖衫上貝殼色的鈕釦,除了那張模糊的面容,一切都真實得就像幻覺。
他的手輕輕地搭在一個女孩子的肩上,臂膀間帶有親暱熟稔的氣息,女孩兒仰起頭像是在笑。
我靜止在那裡,不敢說話,不敢再仔細地去瞧,甚至屏住呼吸不敢呼出那團膨脹在胸腔裡嗡嗡作響的氣息。
夏文靜擡頭問我:“你怎麼了?”
我不敢說話。
夏文靜伸手推推我的手臂,再次問我:“喂,你怎麼了?看見鬼了啊你?”
在作弊似的無限延長的空間裡,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像滾燙的油,燙傷灼熱的眼窩,燙傷微微發抖的手臂。窗外的人影在厚厚的一層眼淚裡變得更爲模糊,像是倒影在清池中的月亮,微風吹皺池面,撕裂的月光四處擴散。
我怯怯地對夏文靜說:“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樓下的那個人是不是……是不是顧延。”
夏文靜將我扯回來,說:“你發什麼神經啊你,在你眼裡喘氣的東西就都是顧延是不是?”
我突然怪力亂神地將她的胳膊甩開,因爲用力過猛,桌上的琉璃花瓶掉在地上,哐啷一聲碎了滿地。
“你他媽幫我看一眼能死啊!”我無理地衝夏文靜大吼,眼淚更加鈍重地砸落下來。
夏文靜怔怔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發地趴在窗戶上朝外望。
整個世界死一般寂靜,我像是心上插着一把刀,卑微的雙手握住刀柄,焦慮地等待着最後的審判。
夏文靜趴在窗戶上一動不動,半晌,她才緩緩地回過頭來,呆滯地衝纔剛要上臺的劉芒喊:“劉芒,你快過來看看!”
劉芒也衝過來趴在窗戶上,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看我,又看看夏文靜,才怔怔地開口:“阮陶,你鎮定啊,鎮定,那個……我跟你說……草……好像真是顧延……”
蘇源也走了過來,聲音輕柔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而我已經推開看熱鬧的人羣衝了出去,耳邊是幾乎要炸裂耳膜的心跳,眼前是一派模糊不清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