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下午放學後,我和夏文靜被老師叫到廣播室整理錄音帶。正在整理時,錄音室的門被霍地一下子推開,一個帶着眼鏡形容邋遢的男生顫抖着立在那裡。
他說:“哪個是阮陶?”
我說:“我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裡立即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切,他大踏步走過來,一把握住我的手,眼淚就那麼聲勢浩大地落了下來。
我有點懵,費盡全力抽出我的手,連連倒退了好幾步,終於在廣播臺被迫停下來。
眼前的男生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捶胸頓足,哭嚎着說 :“阮陶,謝謝你愛我!可是……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這些天我也思忖良久,再三思慮下,還是決定不能放棄我愛的人而選擇愛我的你,你別看我,別……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的心會融化……”
我呆滯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夏文靜,夏文靜懵懂地搖了搖頭。
我說:“這位同學……”
他說;“不!什麼都不要說!”
我說:“這位同學…… ”
他說:“是!我承認我傷害了你,阮陶,原諒我,我也不想的!”
我說:“這位同學……”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淚奔着消失了。
我說:“喂……那位同學……”
他又淚奔着跑回來,悲天憫人地看了我一眼,將一封信塞進我手裡,他說:“你的心,給你,你不要想不開……”
說完再度淚奔着跑了出去。
我低頭看了眼信封,頓時變成了雕塑,信,我給顧延的情書,怎麼會在那個四眼的手裡?答案很簡單,被放錯了位置。
夏文靜一看形勢不妙,立即撲過來抱住我解釋:“阮陶,你冷靜,你不要想不開……我真不是故意的!”
突然間,我變得特別淡定,也不全怪夏文靜,誰叫我忘記了寫上顧延的名字。
都怪我自己……
正在淡定時,袁熙氣喘吁吁地跑來,他無限憐憫地看着我問:“誰摁了廣播鍵?阮陶,你知不知道,就在剛纔,通過廣播,全校都知道你被四眼給甩了。”
說完,他和夏文靜的目光一齊朝着廣播鍵聚齊——紅色的圓形摁鈕上,是我瞬間僵硬的爪子。事實就是,剛纔被四眼被逼無路時,我不小心摁下了廣播鍵。
我說過,都怪我自己……
我淡定地關上廣播鈕,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全校師生看着我的眼神裡都會流露出悲憫和同情。
也有幾個小學妹突然冒出來安慰我:“學姐,你看你的黑眼圈,愛情什麼的,都是浮雲,你要堅強起來啊!”
四眼也突然冒出來,眨巴着猥瑣的眯眯眼,無限柔情地對我說:“那什麼,阮陶啊,你如此憔悴我也不好過啊,不然這樣,以後二四六我追隨我的愛,一三五就陪陪你,你看成嗎?”
我看着遠處的操場上與男孩子們一起打籃球的顧延,心裡一下子就扭曲了,對着四眼吼:“成?成!成你媽個頭!”
光是罵還不夠,來一拳在他長滿粉刺的臉上,還不夠,踢一腳在他短粗的腿上……沒踢好……踢在了四眼毫無防備的褲襠上。
一聲淒厲的嚎叫瞬間炸裂開來,四眼當場捂住受傷部位,小臉煞白地倒地抽搐,氣息微弱地吐出一句:我的命根子……貌似骨折了……
說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我被嚇壞了,呆呆地立在原地。
遠處正在打球的顧延聽見嚎叫聲急忙趕來,寓意深刻地看了我一眼,便揹着四眼去了醫務室。
當下我就想找一把小剪刀自我了斷算了。
四眼很快出院,並無大礙。我被四眼的媽聲情並茂地扇了兩個耳光,畢恭畢敬地送了醫藥費,這事兒就算了結了。
所有人都說,二年級的那個阮陶,求偶不成,就要斷了人家的命根子,好歹毒!
我想,我和顧延之間,怕是再也沒什麼機會發展出戀情了。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個女流氓,還是最下流最惡毒的那種女流氓。
一想及此,我便痛不欲生,整日恍恍惚惚遊蕩於家與學校之間。
我就那麼排山倒海地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有一天,袁熙他爸送了他一輛車。我和夏文靜作爲貧民,對貴族袁熙瞬間產生了一種羨慕嫉妒恨的國際主義情懷。
而袁熙爲了拉近我們之間的階級感情,答應教我倆開車。
那是一個充滿橘子樹味道的下午,我和夏文靜就像暴發戶一樣撫摸着黑得發亮的車身,無限愛憐。
我坐在駕駛座上一臉正氣,袁熙坐在副駕駛座上教我踩離合器和掛檔,口頭教學了十餘分鐘,我終於按捺不住暴發戶想要買貂皮大衣的心態,毅然決然地將車開了出去。
車子在平坦廣闊的舊教學樓廢棄操場上平穩地行駛,我表情安詳地享受着微風拂面的淋漓感。
就在這時,我看見我的正前方,一個足以讓我天旋地轉的身影正朝我走來。
他勝雪的白衣,妥帖的褲子,以及在微風中輕柔地遮住眼睛的柔軟頭髮。
顧延。
我忍不住目光呆滯,心跳如雷。
就像一塊失去活力的廢鐵看見了吸力強大的吸鐵石,一踩油門,直衝而去。
旁邊的袁熙大叫:“阮陶!有人!”
我這才恢復精神,瞬間慌亂起來。但車子根本就不聽我的使喚,義無反顧地朝着塞着耳機低頭走路的顧延衝去。
“剎車!阮陶,踩剎車!!!”
袁熙的聲音穿過我的耳膜,在大腦裡繞了好幾圈才啓動了我的腳,狠狠地朝剎車踩了下去。
砰的一聲,就連風也靜止。
我慌亂地坐在車裡,看着眼前一片空蕩蕩的天地,手足無措地哭了起來。
顧延被我撞死了?沒死?撞殘了?斷胳膊斷腿?還是撞傻了?植物人?
各種悲劇在我腦海裡來回穿梭,幾乎讓我暈厥過去。
袁熙痛苦地閉上眼睛,扯着我下了車,夏文靜也跑過來,我們三個人就那麼圍着顧延顫巍巍地看。
他只是躺在那裡,一定也不動,胳膊肘上有血慢慢地流出來。
夏文靜尖叫:“阮陶,人工呼吸!”
喊完,用一種“我挽回了自己曾經犯下的大錯”的眼神深情地凝望着我。
我握緊雙拳,深深地吸一口氣,悲壯地俯身迎向顧延的嘴脣。靠,當下竟有種猥褻了他的罪惡感,這真要命。
當我們雙脣的距離只餘下兩釐米的距離時,顧延突然醒了,猛一擡頭,一陣血腥從我的脣齒間瀰漫開來,再看顧延,也痛苦地捂住了嘴。
夏文靜看着袁熙問:“靠,這是親了還是沒親啊?”
袁熙想了想,說:“這是一種碰撞,有力的碰撞。”
夏文靜翻了個白眼,焦心地說:“不管,就是親了,阮陶,你的初吻給了顧延!”
顧延還沒站穩,聽見夏文靜這麼一喊,差點又暈過去。
我心驚膽顫地看着他,夏文靜又扯着嗓子喊:“哎呀,他流血了!”
袁熙說:“有沒有手帕,快止血!”
我和夏文靜立即低頭翻出包,沒手帕,沒毛巾,沒創可貼,沒雲南白藥,什麼也沒有!我一邊哭一邊翻,終於,在隔層裡翻出了一塊七度空間。
顧延一臉黑線地看着我拿出七度空間,特別恩慈地說:“沒事的,你別哭,我去附近的診所包紮一下就行。”
他這樣一說,我徹底哭開了,撒手人寰地哭,天地塌陷地哭。我說:“不行!你流這麼多血,會死的,會留疤的!”
說着,撕開了七度空間,笨拙地貼在了顧延血流如注的胳膊肘上。
夏文靜和袁熙一看,有點暈,都不好意思說什麼。任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顧延止血,扯着他說:“好了,現在我帶你去診所吧。”
顧延看我已是一幅生無可戀死無可懼的絕望臉,被我拖着默默無語地奔赴診所。
小診所裡,醫生給顧延上藥,我就在一邊哭。顧延包紮完傷口起身的時候,我還在哭。
顧延俯身看着我紅通通的眼睛,說:“你可真能哭啊。”
我沒吭聲,繼續哭。
顧延遲疑着,伸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別哭了,只是一點小傷。”
那時的我,看着顧延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一種連自己也爲之錯愕的衝動,撲上去扯住他的手腕說:“顧延,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說完,鼻子裡冒出個巨大的鼻涕泡泡。我真是不丟臉不舒服斯基。
趁着顧延沒反應過來,我趕緊把鼻涕泡泡吸回去,站起來說:“我先走了,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我怕我不告訴你我會把自己憋死,這句話我練習了那麼多遍,如果就連一次也沒用上,就太可惜了,現在我告訴你了,我心裡就舒服了。”
說完就要低頭開溜。
結果被顧延反拖住手腕,我回過頭去,看見顧延漂亮的睫毛眨了眨,他笑着問我:“所以……把我撞了?”
“啊?”
“你喜歡我,所以把我撞了? ”
“啊?”
“不是嗎?”顧延有點苦惱,繼續說:“因爲你喜歡四眼,所以斷了他的……恩……因爲你喜歡我,所以把我撞了,對嗎?”
我還是死了算了,原來在顧延心裡,我就是一個赤果果的女變態,喜歡誰就要毀滅誰,我就是死神來了,被我盯上的男人一定是非死即傷。
我怔怔地看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搖了搖頭。
我說:“不是的顧延,那個情書,原本就是要給你的。可是我的好朋友把它放錯了位置,可是我忘記了寫你的名字,可是那個四眼就誤會了,可是我又不小心按了廣播鍵,可是,可是……”
顧延看着我,將我輕輕地拽進他的懷裡。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氣,以及髮絲間特有的清爽,讓我的心跳突破了極限,砰砰的聲音彷彿雷鳴。他揉了揉我的頭髮,低聲說:“我知道。”
後來他說,那一天的我,就像一隻手足無措的小動物,急得團團轉,眼淚在眼眶裡晃啊晃,讓人很想要抱一抱,然後,再也不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