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5)

他臉色很灰,用絕望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瞭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麼做,卻沒想到有那麼多八卦的人,把事情傳得完全走樣,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說完,我往畫室裡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着哭腔對着我的背影喊道,“我發誓,請你一定要原諒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沒回頭,也沒有吱聲。

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望着我,也不走。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頭畫畫,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這個美術教室平時很少有人來,在這麼冷的天氣,又背光,所以靜得出奇。不過我相當喜歡它的靜,可以讓我專心臨摹夏吉吉的畫。當我在一張白紙上用力地塗抹色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我的胸前應該有一塊彩色的圍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團五彩的火焰一樣跳躍起來,這個冬天可能就不會那麼寒冷了。

我是那麼的懼怕冬天,卻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北方的城市來讀大學,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設計一條圍巾?小閣樓上的縫紉機,我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好不好使呢?

停下這些想像後,我完全沉浸在畫裡直至日頭西沉我才關燈走出畫室,天上有細細的雪飄落。我紅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滲進我的鞋底,綿延不絕的涼意讓我禁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就要拐進女生樓的時候,黑暗裡忽然冒出一個身影,我一眼就認出還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男生。他顯然喝過酒了,嘴裡噴出濃烈的酒味,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莫醒醒,我喜歡你,就是還是喜歡你,我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你告訴我,我怎麼辦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我尖叫一聲推開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居然吐了起來。伴隨着一陣古怪的惡臭,他吐出的穢物頓時濺滿我的紅色短靴。這一下,他彷彿醒了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亂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腳上的污穢。我拼命搖頭,往後退讓,他卻挪動膝蓋步步逼近我,嘴裡還在含糊不清地說着:“對不起。”雙手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絕望和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鄉的那個小巷,少女時代那個無比驚悚的夜晚。污濁而溫熱的空氣和不堪回首的回憶彷彿變做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我狠狠一推,我頓時生出力量,奮力擡腳,向他的臉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一聲慘叫,跌倒在骯髒的雪水裡。他並不爬起來,只是笑,放聲大笑。開始有經過的同學涌上來圍觀,我從地上撿起我的包,冷靜地脫掉我的髒靴子,連往垃圾筒裡扔的勇氣都沒有,就光腳踩着冰涼的雪水,轉身,飛快跑進了女生樓的門洞裡。

那個晚上,我雙腳冰冷,再也未暖過。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們包起來,即使灌了熱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熱水去泡,那種冰涼至徹骨的感覺都一直伴隨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個寒戰。宿舍裡空無一人,她們都有自己的狂歡。我從包裡摸出一根菸來點上,慰藉自己的情緒。當我點燃那支香菸時,打火機的光芒卻無形中照亮了那個沙漏。在沒有開燈的宿舍,它被紅色的火星渲染,閃着顫抖的橘黃色光芒,彷彿一隻等待被愛人吹滅的幸福蠟燭,給我奇異的力量。

我掐斷了煙,捏着它,重新躺進了被窩裡。

我沒有一個夜晚,比這個夜晚更加想她。那個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個天使一樣的女孩。那個用刷子洗刷自己身體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視她的純潔,珍視到連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護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視她的純潔,守護她的幸福,我丟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發誓。

我以爲事情會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沒過幾天,校園裡傳出新聞,某男生喝多了,提着把刀在校園裡要追殺同宿舍的男生,差點把人家的頭都砍下來。事情鬧得很大,因爲見了血,那男生被勸退學。我也被學校找去問話,那次問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招惹上這種魯莽而膚淺的男生,對一個女生來講並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說明你的高貴。”

訓導主任極盡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動我淚流滿面。後來那男生來了,酒醒後的他看得出對此事非常後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說了句,跟她沒任何關係,就再也沒說話了。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停地跟老師和領導們彎腰求情,說着好聽的話。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來。如果我可以幫他該多好,可惜我自身難保無能爲力。

男生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收到他叫人轉給我的一條短信:我不會放過那些八卦豬!

我可惜他的命運,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認這個錯。

“那個莫醒醒,悶騷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時候,聽到她們這麼評價我。

“再說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牀上,大聲對那個東北胖女人說。

她冷冷地看着我,重複:“悶騷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的水,直接潑到了她的臉上。她抹了一把臉之後要我道歉,一邊嚷嚷着一邊來撕扯我的衣服。我個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壓到了牀上。

我這才見識到學藝術的女生到底哪點厲害。

“聽說你喜歡女人。”她惡狠狠地壓着我,惡毒地說,“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爽啊?”說罷,她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掙扎着,從我的口袋裡摸到一支圓珠筆,對着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乾嘔一聲放開我,捂着脖子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

算她好運,那是隻有蓋的筆,不然,鮮血一定會從她脖子裡噴濺出來,讓她死得相當的難看。

我們打架的時候,宿舍裡還有另兩個女生,但她們都沒有上來勸阻。喜歡看戲也好,至少我想她們會看懂我的確不能惹,至少不會再有人膽敢來擾亂我的生活。從前的溫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籬下,教會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獨行是我註定的命運,好像夏吉吉畫裡的那些女子們,看上去低進塵埃裡去,眉間卻有別人無法企及的驕傲。

有什麼不好呢?

沒什麼不好。

再見到江愛笛聲。是放寒假的前一週。

那天天氣很好,我的期末設計作品得到系主任的好評。很慈祥的葉教授在給我們上學期總評課時,當着全系衆多才子才女的面請我到辦公室喝茶。不是沒有竊竊私語,但我受之無愧。

茶是上等的烏龍。葉教授年紀不輕了,卻有很好的身材和一雙看上去很精緻的手。她對我說:“莫醒醒,我看了你的作品,很激動。我個人非常喜歡你的創意,像你這麼有靈氣的學生不多見。下學期就會有服裝大賽,你寒假裡好好琢磨琢磨,我等着你給我一個好驚喜。”

我點點頭。心裡不是沒有激動的。打心底裡,我希望能得到別人的肯定,真摯的肯定總好過冷嘲熱諷,才讓我在這寂寞的人生中得到些微光明的安慰,纔有繼續前行的勇氣。

“我瞭解你的一些狀況。”她說,“大家好像都對你有些誤會,你不必介意。做出成績的那天,自然可以笑看天下,你說呢?”

我又點頭。

她是那樣聰明,一切點到爲止。沒說我的家事,沒說我的父母雙亡,沒提那些惡俗的斷背和拉拉字眼,更沒有說到那個退學的男生。臨走的時候,她還邀請我有空的時候到她家,她包餃子給我吃。她的手輕輕放到我肩上來的時候,讓我想起許琳。這個和我一樣,註定孤單一生的女人。還記得我跟着江辛離開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就連我父親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掉過那麼多的眼淚。我希望她明白,我殘忍的割離掉我和她之間的一切,是希望我們彼此都有一個新的開始。

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新生,還有付出多少沉重的代價?

但教授對我的肯定,多少在我多日陰暗的心裡打進一道小小的陽光。剛好那幾天本學期的家教都結束了,結到了費用,我破天荒的決定到街上去逛逛。我那件藍色的大衣已經很舊了,釦子都已經磨掉了顏色,但因爲是我爸給我買的,所以一直沒捨得換。我是個典型的不孝女,父親死後才懂得自己的不懂事給他造成的災害,他若不是那麼操心,命或許能長一些。如果她在天之靈看到今天的女兒,他會點頭還是失望的搖頭?

特別是當他知道,我現在正跟着他的情敵生活,且這個情敵,彷彿隱形,卻強大到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覺,讓他家破人亡,他到底會做何感想?

哦爸爸,給我提示,我該怎麼做?我不是沒有想過,一把火,燒掉他的家,燒掉一切。我不是沒有想過,給他最惡毒的詛咒,讓他下世業不得安生。可是爸爸,我卻接受了他的恩賜,你會怪我,還是會支持我呢?我該如何,才能得知你的心?

就在這喋喋不休的自責和自問自答裡,我繞到一家大型超市,在一樓的布料櫃前停下了腳步,我想起了我被放在江辛家的閣樓上的我的小縫紉機忽然想給自己做一件大衣,還是藍色的,在這個無人心疼的夜裡,自己心疼一下自己。

我迅速買好了一切自己需要的東西,做公車到了那個小區。上了樓,掏出鑰匙,我有片刻的憂鬱,我討厭自己來都來了,卻還如此的膩膩歪歪,所以還是下決心扭開了門。

房間很乾淨,窗戶開着。我看不出江愛笛聲是否回來過,當然他要回來不需要向我彙報。我抱着那一堆東西上了我的小閣樓,我把那塊藍色呢子布放到地板上的時候,又一次不可控制的想起了他和她。我最好最發心思的兩件作品是給他和她的,一條裙子,一個領結,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們藏在抽屜裡找不到的角落了呢?不,我知道他們不會。我想他們也一定會小心翼翼的收好,收到一個連他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這樣最好。

我真的很謝謝他們,不會提起我,這個總是闖禍,不能帶給他們任何幸福的掃帚星朋友。既然他說,把一切都還給我了。相忘江湖,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這樣想來,那些不甘和痛楚,彷彿被今天的陽光掃去了一半的陰霾,,也變得沒那麼沉重難當了。

那天我一直忙到六點多,從設計到裁剪,對我來說還真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我開着我的ipod,一邊聽歌一邊忙碌着,想象一件完美的大衣將出自自己的手裡,有些說不出的小愉快。小閣樓的光慢慢地褪下去,我開着燈又幹了一會,眼睛覺得有些生疼。我揉了揉眼睛和痠痛的胳膊,發現自己有些渴,還有些餓。我下了樓,從陽臺繞道客廳,準備給自己倒杯水喝。飲水機裡沒有熱水,就在我灌水準備燒的時候卻好像聽到從某個房間裡傳來什麼聲音,難道是誰會來了?我把手裡的水壺輕輕放到地上,慢慢地走到客廳,發現只有一間房間的門是關着的。我努力的回憶,我進來的時候它到底是開着還是關着?

還是,進來了小偷?

我有些緊張,大着膽子走進,側耳聽。我發誓在裡面聽到了聲音。可是那聲音若有若無,好像是誰在笑?我腦子拼命的轉,如果死小偷,我該怎麼辦?搏鬥幾乎是不可能,報警呢,誰可以告訴我電話在哪裡?我的手機在哪裡?

我慌亂地繞過客廳,準備先跑上小閣樓把門關起來再說。我真的是太慌了了,腳碰到茶几腿,袖子順便把茶几上的一套茶具給譁哩嘩啦地掃到了地上,我想伸手去接,但一個也沒接住,茶杯一個個往地上滾;只聽得一聲聲出奇清脆的連環響之後,臥室的門被嘩地一聲打開了,接着,我看到江愛笛聲拉開了門,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醒醒,你什麼時候來的?”

哦,那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是瞎的。

因爲那位江先生除了用毛巾裹住他的重要部位之外,其它地方均一覽無餘。而且,更更重要的是,就在我準備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的時候,忽然又從她身後冒出一個和她一樣造型的美女,正在大聲地驚呼:“哦,EDLSLON,這,這是誰?”

與其說“對不起”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不如說我壓根不知道這句道歉合適不合適,門被關上了,可憐我緋紅的臉和快要爆炸的腦袋,我一邊用自己的手試自己額頭的體溫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那些碎杯子,用飛快的速度跑上了我的小閣樓,反鎖上了門。

我想我認得那個女的,就是那天跟他在機場擁抱的那個。

我看着被我仍在地上的ipod,才反應過來爲什麼他們進來的時候我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可是,縱然是這樣,難道他江愛笛聲同志沒有發現我放在門口的那雙女鞋嗎?還是他認爲它是一隻放在那裡?

真是荒唐。

我捂住臉坐在牀邊,心緒還沒安定下來呢,樓下那裡就傳來了腳步聲。然後我很快就聽到他的敲門聲:“醒醒,開門吶。”

我冷靜了半天,這才走過去,看着自己的腳尖,把門拉開了。他不說話,我只好擡頭看着他。他對我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聳聳肩說了四個自我解嘲的字:“少兒不宜。”

我的臉就徹底紅得無可就要了。

“我昨天剛回來,正準備過兩天去學校找你呢。”他好像安全忘記了剛纔的事,向我招招手說,“來來來,去看看我這次出去拍的好片,真是太興奮了。”

海歸的人就是海,我不服都不行。

但既然人家都這麼落落大方,我扭扭捏捏的像什麼樣。我彎下腰準備和他一起下樓的時候他卻一轉身發現了我一地的布料,驚訝地問我:“你在幹嗎?”

“不許看。”我推他下去。

“你在做衣服?”他說,“讓我瞧一瞧嘛。”

“不。”我硬把他推下去,把門順手給關了。

“你不該看的都看到了,我該看的多哦不讓我看。”他像說繞口令,我聽懂後,唯一的衝動就是一把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

我和他一起來到客廳,卻不見剛纔那個女子,見我四下張望,他主動交代說:“已經走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是有意的。”

“別告訴我爸。”他用懇求的語氣說,“我今晚喝了點酒,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