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砂(3)

怕她們看到我,我趕緊悄悄地退着下了樓。

那天,我從醫院回到花蕾劇場已經是夜裡九點多鐘。我以爲那裡不會有什麼人,可我推開門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他。

他坐在舞臺一角的一張椅子上,見我進去,放下稿件,起立轉身,說:“你過來。”

我走上舞臺,跟着他走到幕布後面,他呼啦一下扯掉綠色絨布,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架漆黑的,漂亮的立式鋼琴!

鋼琴一塵不染,明顯被剛剛擦過。我有些驚喜地看着路理,他說:“是許琳老師幫的忙。不必感激我。”

我帶着一種說也說不清的情緒坐下去,摘掉手套,露出凍得僵硬的手指。

“彈一曲怎麼樣,暖暖手。”路理鼓動我。

我轉頭,故做幽默地問:“爲什麼不是你幫我暖暖手呢?”

一說完,我就臉紅了。真是的,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就講出了真話。

我緊張地按音,準備彈琴。可是第一個音就出錯。

“呵,”他走過來,跟我坐在同一張琴椅上,伸出修長的手指,說:“我就是比較喜歡彈琴暖手。”

說罷,他彈奏起來。彈的是《漁舟唱晚》,很有意境的中國民樂。

我坐在他的身邊,一顆心七上八下。我的天。與他並肩坐在一起,心好像呼啦一下飛了出去一般。

彈完以後,他回頭對我一笑:“好聽吧?”

“好聽。”我花癡地說。

“哈哈,我很少露技。”他仰頭一笑,彷彿很得意。可是他很快站起身,離開我的位置,說:“好了,輪到你了。雖然我相信憑你的實力根本不需要練,但是,作爲交換,你還是要彈一首。你說對不對?”

我吸一口氣,閉上眼,彈出第一個音。有他在身邊,音符變成一個個可愛的小精靈,圍着我舞蹈,讓我差一點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又一次坐到我身邊。等到結束音響起,他說:“米砂,你真的是個才女。”

“是嗎?”我矯情地問。

“你說呢?”他狡猾地反問我。但很快又說:“要知道,我從不吹捧人。”

我們隔着很近的距離,我看着他的臉,不知道爲什麼會忽然想起米諾凡,想起小時候,因爲我偷着彈琴被米諾凡一把抓起來,差一點扔到半空中。我的手臂被他抓得很疼,蹲在地上嚶嚶的哭。我的哭聲更加地激怒了米諾凡,他走近我,伸手在我臉上抓了一把,算是揩淚。然後,他打開黑洞洞的儲藏室大門,將那架小小的咖啡色鋼琴推了進去。轉過頭對我說了一句話:“鋼琴不能讓你成功。忘記它。”

我不再哭。而是選擇坐在儲藏室門口,一動也不動。米礫走過來問我:“你作業寫完了嗎?我要抄。”他吸着鼻涕蹲在我身邊,蹲了一會,又走了。

“米砂,起來!”米諾凡端着咖啡從我身邊經過,命令我。我沒有動,我們僵持了一會,他也走了。

“米砂,我要抄作業。”米礫煩躁地走來走去,又看看我的臉,說:“你別這樣了,這樣沒用。”

米諾凡從書房裡走出來,手上端着空的咖啡杯。他說:“你現在不理解,總有一天也會理解。要坐你就一直坐,爸爸現在同情你,就是在殺你。”

“你常常這樣走神嗎?”身邊的路理看着我,很好奇的問。

“噢,是。”我趕緊收回思緒,衝他傻笑。

“想什麼?”他問。

“你說呢?”我學他的口氣。

他笑。又是那無敵的要人命的笑容,我在那樣的笑裡慌了神,趕快沒話找話:“很抱歉,我今天誤了事。”

“她沒事吧?”路理問道

“還好吧。”我趕緊答,“就是病了,可能得住兩天院。”

“她的病到底怎麼回事?”

“莫醒醒,這名字很怪呢。”

“我今天真對不起大家。”不知道爲什麼,我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也沒事,都排到這份上了,再說你這麼聰明,要知道,兩天後的演出我可是很指望你的。”

“有多指望?”我低着頭,厚顏無恥地問。

“比你現在的體溫還高的一顆火熱的跳動的心,正在深情期盼。”他舌頭一點不打結地完整表述。看來真的不得不佩服他的文藝部部長頭銜。

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湊到我耳邊悄悄地說:“跟我合作,很多人都很嫉妒你。”他的語氣鄭重,夠不要臉。

我也不要臉地繼續啞着嗓子:“尤其是蔣藍。”

“你跟她似乎有仇。”他的手指在鋼琴上輕聲敲擊,漫不經心的語氣。

他修長的手指仍在琴鍵上游走,從哆到西,從西再到哆。敲擊着我每一根體驗幸福的小小神經。

果然如路理所料,聖誕節那天的演出,相當的成功,我做爲一號女主角,大大地壓過了蔣藍的風頭。在轟轟烈烈的掌聲裡,路理牽着我的手謝幕。他掌心傳來的溫熱讓我的心像春天的花骨朵在微風裡顫動。

可惜的是,我親愛的醒醒還沒有出院,她沒有看到我的風光,分享到我的喜悅,對我而言,這是多麼多麼的遺憾!

新年一過,期末考試就臨近了。醒醒出了院,但因爲身體虛弱,還需要在家住一陣子。

我們的學習變得非常緊張,就連晚間的自習課也被各科老師佔用。一直到考試的前一個週末,我纔有空去醒醒家看她。

來開門的是他的父親,我很禮貌地向他問好,他很客氣地迎我進門,告訴我醒醒在閣樓上。我邁着小心的步子上了閣樓,樓梯有些窄,我輕輕推開閣樓的門,呼喚醒醒的名字。她從牀上驚喜地探起身來,我看到她的手裡握着一本英語參考書。

“嗨!”

“米砂!”她微笑着說,“我就猜到是你呢。”

“怎麼樣?”我坐到她牀邊,看着她蒼白的小臉,心疼地問:“你身體恢復了吧,可以回去參加期末考麼?”

“應該可以吧。”醒醒說,“明天到醫院複查一下,沒事就可以去上學了,其實我自己沒什麼,是我爸太緊張。”

正說着,醒醒的爸爸已經上來,替我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手裡。

我跟他說謝謝,他說:“應該我謝謝你纔對,在學校裡,都是你照顧醒醒吧,我們家這個姑娘,就是自理能力太差,讓人操心。”

“沒有。”我趕緊糾正說,“我們是互相照顧!”

我一面說,一面看到醒醒將我送她的沙漏放在牀頭,看來,她和它很親密。

那些病痛,會被根治,永遠拋棄掉。

“你出去,別礙我們說話。”醒醒輕聲命令她爸爸。她爸爸噢一聲,很聽話地退了出去。我和米諾凡之間是不會這樣的,我從不敢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哪怕是撒嬌也不可以。他是嚴厲的,一般不管我們,管我們的時候只需要告訴我們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羨慕醒醒。

“你們的演出很成功啊。聽說你的歌把好多人都唱哭了,”醒醒說,“我還沒有祝賀你呢。”

“你怎麼知道的?”我奇怪地問。

她遲疑了一下,微笑着說:“猜的啊。”

真的假的,猜也能猜着。

“你還好嗎?”我問她。

“還好。”她說。

“米砂,這些天我想了很多。”

“說來聽聽?”

“我覺得活着太累了,我怕我活不過十八歲。”

我被她的話嚇住,上去就捂住她的嘴:“不許胡說八道!”

她的嘴不能說話了,就用那雙憂鬱的眼睛看着我。我放開她,輕聲說:“醒醒,求你。”

“恩?”

“醒醒,”我說,“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從我上小學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人知道呢。”

她睜大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