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傷疤

宋清和一踏進自家宅子裡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

下人們都是噤若寒蟬, 低着頭不做聲,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當他不存在。就連珠玉也是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宋清和扯着臉摸摸鼻子, 不明所以, 怎麼纔出去一天就變樣了?早上出去時不還是好好的嗎, 怕不是有是怪他沒有好好陪她了?宋清和想一定是這樣的, 有個粘人的娘子, 感覺——還是不錯的。

宋清和笑着打起簾子,進到屋內,一陣涼爽撲面而來, 去了一天東奔西跑的暑氣,渾身都透着舒爽, 嗯, 還是家裡好。

一進屋, 就看到桌上凌亂放着幾件男裝,宋清和拾起一看, 都是自己喜歡的顏色,層層疊疊,不是外邊做的一色的樣式,很是精美。自從成了親,對女孩兒的東西還是瞭解不少, 這些東西多半是九娘子給他做的吧!娘子還是自家的好, 如一泓清泉流進心底, 滋潤得宋清和眼裡都泛着光。

再看他家的娘子, 正背對着他坐着呢!宋清和也不多想, 快步走到她跟前,聲音興奮, “這都是你給我做的?”

九娘子背對着他,一動不動,肩頭聳動。

宋清和一下着了慌,趕忙走到她對面,俯下腰,輕聲問着:“怎麼了,怎麼又哭了?”等仔細瞧了,纔看到,她並沒有哭,只是神情憤怒,咬着牙,有些嚇人。可是就是嚇人的樣子在宋清和的眼裡也是美的,只是沒由頭的想起了以前行伍裡口裡說的河東獅來。

九娘子嗤的一下站起聲,怒目相視,“你說!你之前到底有幾房妻妾,幾個孩子!”

這一下問得宋清和一頭霧水的,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家裡就一位正頭夫人,納妾的事還要問過她準不準,置於孩子——”宋清和看了看九娘子的肚子,“暫時還沒有音信。”

九娘子卻不理他的討巧。一左一右拿出那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怒摔在桌上,發出一串金石之聲。“好你個宋清和,一天到晚裝瘋賣傻,騙女人倒有一手。你瞧瞧,你們家的傳家寶還真是多,今天蹦出一個,明天蹦出一個,哪天就能出來第三個第四個!什麼趙子歌,都是騙姑娘的把戲!什麼來不及做安排,分明是攀到了公主這顆高枝,就瞧不上我們家了!”

九娘子眼睛發紅,被醋意薰昏了頭腦,越是這樣,想象力越是豐富。照着自己的路子,前思後想,一下子融會貫通,不知道走到哪條道兒上來了。

就是他們家,母親那麼好,父親也不得不擡了二房三房呢!何況是他。看了兩個時辰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兩人如何的情意綿綿,如何山盟海誓,最後又如何有了孩子。又把宋清和平素的動作特徵描述了個八九不離十。不是親近的人斷不會如此這般的熟悉。

她開始還不想如內宅婦人般的眼皮子淺,一點小事就拈酸吃醋的。可是事與願違,越是放在心裡的,就越是戳得疼痛。在宋清和沒回來的這段時間裡,她心裡涌起千萬個念頭,就是和離那也是認真考慮過的。

九娘子咬着脣,把兩人的相知相遇從頭到位細細想過一遍,只覺得處處透着刻意。那些苦澀一下子把她打得頭昏眼花。什麼舉案齊眉,什麼佳偶天成,都是笑話。

宋清和皺着眉,看着這兩把模樣肖似的匕首。不管是紋路還是成色,都是一模一樣,要不是從小就隨聲帶着的他,一時怕也要弄糊塗了。

“你就不聽我解釋下?”宋清和捧着兩把匕首,默默的開口。

“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你娘子帶着你兒子找你這個父親來了呢!看來我纔是那個局外人,好!我走,”九娘子氣得跳腳,十幾年的涵養、教養統統不要了,誰愛誰要去!拉着裙子就要衝出門,還沒走兩步就退了回來。“不對,我是公主,這就是我的公主府,要走也是你走!”說着,就要推宋清和出去。無奈宋清和腳盤子硬,穩如泰山,九娘子又推又拉的半天也挪不動他分毫。氣得哇的一聲就要哭。

宋清和無奈的笑笑,再美麗的女人撒起潑來都是一個樣。他攏着她,不讓她掙扎,聽着她發出嗚嗚的聲音,在她耳邊噓着像哄着小孩,側着頭一下一下在她臉頰親着,嘗着她微鹹的眼淚。

九娘子抽抽噎噎,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卻還是不滿,這人怎麼佔着武力就這麼把她撂倒了呢!以爲她是這麼好哄的人嗎?他騙她,欺負她,把對付姑娘的技巧都用在她身上,她覺得這簡直就是羞辱,越想越覺得自己就是悲情,扁着嘴,眼睛裡又有了眼淚。

宋清和卻在她耳邊輕聲哄着,要她別哭了。“你就真不想聽我怎麼說?相信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也不願意相信我?”

九娘子聲音有些嘶啞,“人家有憑有據的,人證物證皆在,有什麼好說的!”

宋清和還是好脾氣,溫聲解釋:“我這把匕首,名叫清壁鳳紋,是宋家祖傳下來的。我父親雖然走的是仕途,但是家傳卻是武家,不然也不會到西北去領兵了。清壁鳳紋當年只是先人行軍途中偶得的一塊玄鐵,卻在危難之中偶然救了先人一命。先人覺得與它有緣,就將這塊玄鐵鑄成了清壁鳳紋。最後輾轉到了我手裡”宋清和頓了頓,語氣澀澀的,“我小時候就生的聰明,常跟在父親身邊摔打身體,也生得十分健壯。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賊人,也許是蠻族,也許是父親的政敵,也許,也許是朝廷裡的人,誰知道呢——”宋清和自嘲的一笑。

九娘子停止了抽泣,聽得入神。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和軍隊裡的士兵玩耍打鬧,那些人也是新兵蛋子,年紀不大,能玩到一起去。乘着大家不注意,那個人哄着我到了一處山林,說要帶我看奇景。我跟着他走啊走,一下子就不知道來路了。我越走越害怕,扯着他要回去,哪知道,他一回過頭就變成了滿目猙獰,提起刀就要殺我,我那時人小腿短,路又崎嶇,跑不了多遠就被他追到。眼看大刀就要砍下,我身邊就只有清壁鳳紋,電光火石中,就拿它擋了一下,本來都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他的刀應聲而斷。我當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也許是嚇暈了頭只剩下了本能。乘着這一個空隙,拿起匕首就往他身上捅。等我回過神,他的已經被我弄得血肉模糊。”宋清和說着,緊緊的抱住了面前的九娘子,像是要從她的身體裡汲取力量。

這一段慘痛的回憶,他從未與第二個人提起,這就是他心底裡的一個疤,更是尾隨他一輩子陰影。可是,今天,終於有了一個人能與他一起分擔,宋清和長出一口氣。

九娘子擡起手臂,安慰的輕拍着他,此時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清壁鳳紋是他的護身符,早已超越了它本來的價值,他卻將它輕易的贈與了她。

宋清和鬆開手,身前空白了一片,九娘子悵然若失。

他拿起桌上的兩把匕首,遞到她的面前。用手指着一處微小的凹口,聲音沉穩,“你看,這裡,就是那個人砍下來的地方,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他又拿起另一把,“這個是沒有的,所以這一把,是仿照出來的。”

九娘子細細的摸着,果然如他所言。

她突然從心底裡升出了愧疚,羞得都要找個地縫鑽進去,是她錯怪了他。那些七頭八腦的猜測都是捕風捉影,罪名一項一項的往他身上套,現在連她自己都看不過眼。

九娘子主動抱着他,“那、那個女人說的都是假的咯?”聲音卻是隱藏着喜悅。

“下次不要人家下個套就一個勁的往裡鑽了。”宋清和無奈,臉上卻是柔情似水。“你要相信我,就算騙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會來騙你。”

九娘子剛想說話,卻聽到一下接着一下的擊掌,跟着就是一陣女人的笑聲:“好,說得真好!不愧是宋家大少爺!”

九娘子定睛一看,竟是帶着兒子找上門來的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