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回門

兩人還沒熱乎幾天, 新娶的媳婦就要回孃家。

九娘子坐着轎攆,過了一重又一重的宮門,手心冒着虛汗。

又回到了這個滿是噩夢的地方。

曾經的清心殿是九娘子的樂園, 年少的她總是盼望着母親能帶她來這裡玩樂嬉戲, 如今卻是物是人非, 這個宮殿裡所裝載的一眨眼變作了滿滿的惡意。

九娘子聽着那些太監們擡着轎攆, 一上一下, 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心裡就是一陣煩悶。

回門、回門,這回的到底是哪門子的門。九娘子只想呆在宋府裡, 再也不進宮纔好。可是作爲她名義上的孃家,禮法卻是不可違, 一大清早就被雲嬤嬤提溜着打扮打扮進宮。

才過門第三天, 九娘子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心裡對蕭太妃,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說到底, 她與宋清和能終成眷屬多多少少是拜她所賜,可要說答謝她,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不論後果如何,這麼在心窩子上狠狠捅了一刀,任誰都不能輕談原諒, 更何況是她一向敬重喜愛的姨母。

可是打心底裡, 看到蕭太妃瘋狂的模樣, 九娘子還是有些憐憫的。命運一步步將她逼到了死角, 鯨吞蠶食, 在這個深宮裡暗暗的生瘡腐爛,將深愛變作了痛恨, 傷己傷人。

再不情願,該來的也是要來的。

遠遠的就看到蕭太妃帶着一衆丫鬟,迎在了殿門,看着親切隆重,九娘子卻背脊生寒。

轎攆一經停下,輕輕的一靠,蕭太妃有些迫不及待的親手上前攙扶。

若說從前的九娘子是迫不及待的想讓別人發現她不是真公主,此刻的她卻是不願讓人知道她是假公主了。

當着衆人的面,九娘子強忍着不適就着蕭太妃的手,緩緩下了轎攆。

蕭太妃咧着嘴,上下打量着九娘子。就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從臉上爬過,九娘子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哎喲,我的女兒可算是回來了,駙馬爺沒欺負你吧!”蕭太妃掩嘴咯咯地笑着,“看着是面色紅潤,想着是過得不錯。來,快進來,給本宮說說,新姑爺可算服帖。”蕭太妃嘴裡客氣,手上卻不由分說的拉着她進了清心殿。

殿還是那個殿,看着熟悉的亭臺樓閣,九娘子卻突然好像有了力量。想到臨走之前宋清和的叮囑。是呀,她有什麼好怕的,既算是喜怒無常,左不過是個老寡婦,如今在宮裡更是漂泊無依靠着仰人鼻息過活,自己卻是夫疼母愛,如今更多了一個宋清和,誰也沒有她完滿。

九娘子一下覺得自己背後有了依仗,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氣,看這個老妖婆還能吃了她不成。

蕭太妃捏着九娘子的肩膀,直接去了內殿,就着貴妃榻兩人肩並肩的坐下。遠遠看去母慈女愛,好不諷刺。阿馳對插着袖子,佇立一旁,笑得陰陽怪氣。

蕭太妃覷着九娘子,開口就道:“我的好女兒,在夫家可還住得慣?我就說,宋家也沒什麼不好的,雖然宅子不大,也能將就,等公主府建好了,再過去就舒坦了!”

這是把宋府裡的事摸得清清楚楚了!多半是那些從宮裡帶去的陪嫁丫頭、嬤嬤們乾的好事,看來還是要好好梳理一遍,九娘子心裡厭煩,也懶得和她虛與委蛇,一手就把蕭太妃推開,人就站起身來,好像再與她多碰觸一刻,身上都會生瘡。

“不必與我拉這些家常,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九娘子冷聲說道。

蕭太妃眼睛睜得渾圓,像要把九娘子燒出個洞來。這個小姑娘,之前還唯唯諾諾的生怕她對侯府不利,心如死灰的樣子看得她心裡怪高興的。才這麼兩日的功夫,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腰板直了,眼睛也有神了,怕不是那傻子有什麼魔力?

蕭太妃漸漸收起笑容,冷哼一聲,端起一邊的琺琅杯盞,一嘴的尖酸刻薄。“看來是長了膽子了,聽說你倆倒是琴瑟和鳴的好到一塊兒去了?如今是滿京裡在傳,都道這公主是中了邪了,一個傻子也看得上,你就是這麼下宮裡的臉子的?活像幾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怎麼,那傻子可是伺候得好?沒想到腦袋不靈便,牀上功夫倒是不拉下。哦,也對,就是宮裡的哈巴狗不用人教也懂呢!”

張口閉口都是傻子,越往下說越是骯髒得難以入耳,九娘子氣得發抖,也不再忍着,雙手一擡,就把蕭太妃手裡的杯子一把打到地上。

蕭太妃擡頭,目瞪口呆。就連阿馳也被九娘子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在那,不得動彈。

九娘子聲音洪亮,帶着怒氣:“他再傻,也比你這毒婦好!”不再顧念兩人的輩分禮貌,反倒是豁然開朗,“你瞧瞧你現在這是什麼樣子!心如蛇蠍,滿嘴惡毒。你以爲這樣就是報復了嘛?你以爲這樣你就會好受?”

阿馳終於反應過來,張牙舞爪的就要向九娘子撲過來。九娘子往一邊輕輕一躲,阿馳就撲了個空,栽在了地上。九娘子好歹也練過幾年拳,只要有心這麼一下還是躲得過的。

一邊是太妃,一邊是名義上的公主,其它的丫鬟們瑟瑟不敢上前。

九娘子繼續道:“你也不必幸災樂禍,宋清和很好,沒有比他更好的了。我們還要多謝你的成全。”說着,她又掃了一眼地上的阿馳,語帶憐憫。“當年的事,祖母也是迫不得已,就是提起也常叨唸着對不起你。只是木已成舟,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人已經在你身邊,你何不放下?”

“放下?”蕭太妃聲音淒厲,“你來教我怎麼放下!我與阿馳本可以兒女成羣,盡享天倫,可如今呢?你以爲我是生不出嗎!是他不配!生了一個李諾安已經令我作嘔,他那麼心疼自己的女兒,就乾脆留給他兒子,也不必再禍害外人!”

九娘子聽得身子一搖,險些沒站穩。她一直以爲蕭太妃如此對她,只是想要報復祖母,報復侯府,沒想到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放過。

“先皇再怎麼不對,諾安也是你的女兒,這是有悖人倫的!”

“人倫?這後宮就是人吃人的地方!你以爲這裡有什麼好?富貴滔天?奴僕成羣?哈哈,假的,都是假的!沒有聖心,就是豬狗不如,就連一個最低等的奴才也能給你臉色看。爲了討那個肥豬歡心,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做了多少蠢事?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會和你的好祖母一起,安享着榮華富貴,天真爛漫不問世事。你知道我有多想把你拉下來,嚐嚐我受過的苦,看看我走過的路!”蕭太妃行狀幾近瘋狂,瞪着雙目,青筋如蚯蚓一般盤桓在額頭。

九娘子聽得心驚,“諾安從你肚子裡出來,是她的錯嗎?我過得幸福,又有錯嗎?你的不幸卻要在我們身上報復,何其無辜!你這樣對她,難道諾安就不傷心?你就不心痛?天下不幸的人何其多,難道都要找到債主一一討回來。放過別人,也放過你自己,如今先皇已經去了,再也不會有人逼迫你。”

蕭太妃卻已經掩着臉嗚嗚的哭起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阿馳掙扎着爬了起來將哭泣的蕭太妃抱進懷裡。

九娘子看着這對苦命鴛鴦,再也狠不下心。

推開殿門,瞧着被簇新的亮黃琉璃瓦修飾得整整齊齊的碧藍天空,天是一樣的天,只是人卻被這滔天的富貴死死圈住,不得超生。

滿心的苦澀,只有一個人能夠訴說,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