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吃過張濤安排的接風宴,幾天都平靜得很,各方面的勢力都很默契地沒有組織行動,就連滿街的地痞無賴都少了許多。
晴川和黃公子上任以後,並沒有像張濤想象中那樣高壓搜捕抗日分子,而是把精力全用在了穩定社會治安上面。
吃飯不給錢的無賴、當街調戲婦女的流氓、欺行霸市的痞子被抓起來幾十個。一個老太太在大街上買糧食時發現錢包不見了的小事竟然也驚動了晴川,他親自帶着二十幾個日本憲兵和大票的漢奸特務滿大街地抓小偷,最後追了好幾條街把倒黴的小偷一槍打死了。
看到鬼子大官拿着滴着血的錢包往自己手裡塞,老太太嚇得一個勁跪在地上磕頭。
與此同時,《滿洲日報》、《日滿親善報》、《錦州時報》等僞滿的報紙在事情過去了半個月以後像後返勁兒一樣地用很大版面刊登了“滿洲張濤參議”協助皇軍打擊抗聯亂匪,並親手擊斃了6個抗聯分子的“英雄事蹟”,稱讚張濤是“滿洲青年的楷模,日滿親善的榜樣”。
張濤煩躁地扔掉了手中的報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在客廳裡面來回踱步:“小鬼子這到底是想做什麼,他們自己裝好人,到處嚷嚷我是大漢奸,什麼意思呀。”
四叔憂慮地說:“就是這個意思,抗日不堅定的,肯定就被小鬼子給糊弄了,抗日堅定的,也得先罵你再罵小鬼子。少爺,小鬼子這是把你盯死了,還好明天樣品就能過來,過幾天你就要去新京和黑龍會做生意交貨,鬼子的懷疑多少能減輕一點。老百姓那邊,唉,老百姓那邊慢慢來吧。”
正說着,管家張貴走了進來:“張參議,香滿樓的張掌櫃過來結賬了,穿得挺乾淨的(後面沒有尾巴)。”張濤一笑:“人家來結賬還管人家乾淨不乾淨,你去對一下賬,讓掌櫃的到書房見我。四叔也一起嘮嘮吧。”
不多時,張來財就走進了小客廳,張濤和四叔已經坐在沙發上等他了。張濤招呼張掌櫃坐下,一語雙關地說:“也沒有多少錢的事情,怎麼張掌櫃還親自跑了一趟。”
“張先生倒是坐得住。我這次來有3件事情,第一,張參議您已經成了特高科內部認定的‘殺八方’嫌疑犯,現在發生的所有事兒,都是對着你來的。現在還只是開始,特高科制定了一個捉鬼計劃,目的就是讓你露出馬腳,把你的勢力一網打盡。”張來財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說。
“久保老鬼子從來都是盯着我,我都習慣了。”張濤自嘲地一笑,“你們怎麼知道這麼多的事情?”
張掌櫃一笑:“我們自有我們的辦法。這第二條消息您應該更感興趣。小黑山旁邊姥姥嶺的綹子要投日本人了,領頭的報號‘活牲口’。”
張濤一下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如果他真的當了狗,老狼營可就危險了。第三條是什麼?”
張掌櫃呵呵一笑:“坐不住了不是?這第三條是,我們內部出現了叛徒,現在還沒有影響到濱島,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們將不再和你聯繫,這是爲了保護張先生,還請理解。”說到這裡張掌櫃的胖臉上出現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東北軍一槍不放就把大好河山讓了出去,你們最起碼還在堅持抗戰。現在東北到處是臭肉,出幾個蒼蠅也不稀奇的。還說讓我小心點,倒是你們應該小心點纔對。”張濤安慰道,“是誰叛變了?實在不行我去把他給插了就一了百了了!”說到這兒,目露兇光,殺氣在身上騰地就起來了。
張掌櫃知道張濤絕對不是個老實的主兒,生怕再惹出什麼漏子來,連忙道:“還不知道是誰叛變了,最近我們在錦州、義縣的同志接連被捕,好幾個情報站和交通站都被摧毀了,我們就分析肯定是出了叛徒。我們會小心的,至於懲罰叛徒的事情,我們自己的事情還是自己辦,就不勞張先生操心了。”
張掌櫃告辭之前,再三囑咐張濤要注意安全,張濤連連答應把張掌櫃送出了參議府。
“‘山兔子’!”張濤沉着臉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一個護院應聲走進了客廳,這人的外貌和兔子根本就不沾邊,既沒有長耳朵也不是三瓣嘴,身高足有兩米開外,長得黑瘦黑瘦的,活像一棵雷劈過的樹樁子。
這“山兔子”跟張濤算起來已經有兩年的交情了。原來本是一夥鬍子的“眼梢”,一次踩盤子的時候被人家的炮手發現,“山兔子”胳膊上中了一槍。恰好張濤外出給碰上了,就把他救了回來,並治好了他的槍傷。聽說“山兔子”的綹子被日本人給打得倒了旗,就把他留在參議府上當了名護院。張濤的20個護院裡面,“山兔子”的功夫和槍法都在中下等。但是這傢伙有三絕:一是認路,不管多偏僻的小路、山路,只要是沒有出關,就沒有“山兔子”不認識的。二是化裝,他要是不想讓人認出來,就是他爹也認不出是他。三是趕路,尤其是走山道,兩條大長腿一邁,誰也攆不上他。跑得比兔子快,這纔是他的外號“山兔子”的由來。
“張參議,您叫我。”“山兔子”走進來後,鞠躬行了一個禮,消瘦的臉上表情木訥。
“‘山兔子’,你得上趟小黑山,有幾句話帶給‘殺八方’和劉小姐,你過來。”張濤招了招手,“山兔子”聽話地走了過去,張濤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以後問道:“咋樣,記住沒?”
“山兔子”依然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當眼梢子的第一關就是記性,張參議放心,這幾句話我要是說走了樣,回來您把我的兩隻兔耳朵割去下酒喝。”
“耳朵就不用了,你的耳朵又沒有豬耳朵好吃,不過這次不同往日,鬼子盯得緊,你不能騎馬,還得化裝出城,越快越好。”張濤急急地說道,“要是晚了,老狼營沒準讓人家倒了旗了。”
“張參議放心,要是真那樣,我就不回來了。我現在準備準備就走。”“山兔子”沒有廢話,轉身就跑了出去。
出城檢查站。
幾個僞軍和鬼子一絲不苟地檢查和盤問着過往的行人。一個駝背的乞丐排隊接受檢查,這乞丐不知道是不是有毛病,纔剛入秋就穿上了羊皮襖,裡面就是光着膀子,頭髮老長,亂糟糟的。身上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了,一陣陣地散發出酸臭味。臉和手也是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來本色。幾隻蒼蠅饒有興致地圍着他歡快飛舞着,也就這種飛蟲喜好這股子“鮮亮味兒”。
看到一個僞軍走了過來,乞丐一邊用手搓着胸口上的污泥,一邊大大咧咧地開口道:“這咋還檢查呢,剛纔進城都檢查過了包,我也沒要着錢兒呢。”一口地道的關裡唐山口音。
嘴裡一股臭韭菜味把剛要湊上來的僞軍一連逼退了兩步,捂着鼻子大罵:“這股味兒,都餿了,你跟着湊什麼熱鬧?快滾快滾!”
乞丐點了點頭,撒丫子就想溜。
“檢查的沒有,出去的不行。”一個挺着三八大蓋的鬼子兵走了過來,聞到了乞丐身上那生猛的味道,皺着眉頭站住了,猶豫了一下,向着剛纔的僞軍揚了揚下巴:“你的,仔細檢查的幹活。”
“啊?我啊?”那個倒黴僞軍指了指自己,看到那小鬼子堅定的目光,只好憋着氣摸向那件羊皮襖,還沒有摸幾下,那僞軍就跳了起來,像踩上了電門一樣死命甩着手,嘴上還大喊:“跳蚤,怎麼這麼多跳蚤!”
旁邊的僞軍和鬼子幸災樂禍哈哈大笑起來,廢話,乞丐身上要別的沒有,就盛產這玩意兒!
倒黴僞軍連忙掏出一塊手絹狠狠地擦了擦手,然後用力把手絹扔向一邊,向乞丐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道:“滾,快給我滾,以後你要是再進濱島,當心大爺我斃了你。”
看着檢查站漸漸遠了,化裝成乞丐的“山兔子”小聲嘀咕道:“等着,早晚有一天爺爺把你蹄子砍下來。”
又用同樣的辦法過了另外兩個檢查站,正午時分,“山兔子”已經進了山。
他在一條小河邊停了下來,看看四周無人,脫光了膀子,迅速把身上洗乾淨,又伸手把皮襖的夾層打開,拿出一把盒子炮別在腰上。拎着破皮襖往前走了幾步,伸手從一棵大柳樹的樹洞裡面掏出了一個油布包裹,打開後是幾個盒子炮的**和一件半新不舊的褐色短褂。穿戴整齊以後隨手把破皮襖塞進樹洞裡面,向羣山的深處走去。
初秋和陽春的季節最適合走山道,既不會冰冷刺骨,也不會大汗淋漓。下午的陽光透過密密匝匝樹葉子的縫隙點點照在身上,讓“山兔子”感覺很舒服。他順手在邊上的果樹上摘下來幾個野沙果放在褂子的兜子裡面,然後把手裡留下的那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咬了起來,酸甜的汁液彷彿順着嘴角一直流到了心裡。連着吃了3個野沙果之後,“山兔子”停下來擡頭辨認出太陽的位置,離開了山道向左邊的小路拐了進去。
他越往前走,林子就越密實,一層又一層的樹葉子把太陽都擋得嚴嚴實實的,比剛纔在山道上的氣溫好像還低了幾度。可能是不見陽光的關係,樹根子底下全是蘑菇。
“咻”的一聲,一條花蛇從“山兔子”腳前竄了過去,沒命地往旁邊的草叢裡鑽。“沙沙”的聲音越來越遠,一眨眼的工夫就聽不到了。接着又是一隻野兔子從身後竄了過去。
“山兔子”心裡面“咯噔”一下。能毒死一頭牛的被面子蛇都跑得飛快,看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沒準是自己遇到林子裡的兇獸了。
他小心地拔出了手槍,拉開保險貓着腰一步一步向老林子深處挪了過去。剛剛挪了沒有幾步,就聽得“轟”的一聲槍響,緊接着就是“嗷——”的一聲長嘯,這聲音極大,中氣十足。
原本肅靜的林子這次可熱鬧起來。原本不知道在哪裡貓着的獾子、刺蝟、松鼠等小獸全都沒命地跑了起來。山雞、飛龍、串子和一些不知名的野鳥“撲棱棱”亂飛得到處都是。
這傢伙挺厲害,不會是東北虎吧!虎王的叫聲纔有這麼大的能耐,嚇得鳥獸們清了山。可這聲音又不是虎嘯,倒是有點像黑瞎子叫喚,不過黑瞎子叫喚一聲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邪乎。“山兔子”本想馬上繞過去,儘快趕到小黑山,可強烈的好奇心又讓他挪不開步。
“時間還來得及,大不了緊走幾步天黑前也能趕到,有槍聲就有人,救一個人積點德,沒準打仗的時候老天爺能讓我躲開一顆要命的槍子兒。”“山兔子”邁開兩條長腿向着聲音的源頭奔了過去。在離“山兔子”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片林癩子地,就是像人長癩的地方沒有頭髮一樣,在密密匝匝的樹林子裡沒有一棵樹的地方。剛走到癩子的邊緣,“山兔子”就停下了。
就在離“山兔子”50米的地方,一個老人緊緊地握着一杆老洋炮,一條腿血肉模糊,勉勉強強站着和對面的兇獸對峙着。
老人的對面是熊瞎子,足有3米高,一身油亮的皮毛是青色的。
“人熊!”“山兔子”大驚失色。
在東北的老林子裡面,熊瞎子很多,人熊卻極少。老輩人說大熊瞎子吃過千年人蔘活過200歲才能變成人熊,離成精就不遠了。
在傳說裡面,人熊是刀槍不入、力大無窮的,一巴掌就能拍斷一棵大腿粗的老松樹。在東北有“寧碰東北虎,絕不遇人熊”的說法。
“山兔子”仔細一看,發現人熊也受了傷,一個鐵的熊套子被扭得七扭八歪,一隻熊掌上也是流着血。熊套子的力道足有七八百斤,卻被這人熊給弄壞了,這得多大勁兒!
眼見人熊一步一步地向老人挪了過去,“山兔子”也管不了那麼多,“啪”、“啪”、“啪”,對着人熊的後腦勺就是幾槍。
人熊毫無防備被打得向前踉蹌兩步,眼見後腦勺流出血來卻沒有倒,對着“山兔子”轉過了身子。“山兔子”這纔看清原來人熊的臉上也受了傷,足有十幾個傷口在流血,傷口卻都不大,看來是剛纔老人手中的洋炮也傷了它。
這十幾個傷口都分佈在眼睛周圍,人熊的眼睛卻沒有事兒。一對細長的眼睛惡狠狠地瞪着“山兔子”。那眼神完全就是人的眼神:歹毒、怨恨、憤怒。
死亡的氣息,開始在這老林子中瀰漫開來……
“吼!吼!”往前一瘸一拐地衝了幾步,人熊的身軀就站住了,直直地瞪着“山兔子”。人熊身後的老人一邊手忙腳亂地往洋炮裡面倒**、壓槍砂,一邊喊:“小兄弟,人熊是想讓你走,你快走吧,別爲了我這個糟老頭子沒了命。”
“山兔子”也是惡狠狠地盯着人熊,手攥着槍把都攥出了汗,喘着粗氣:“爺們,我也是漢子,哪能在這個時候跑。”
老人見他沒有走的意思,心裡面着急,端起了剛壓好子的洋炮又轟了一下,同時大喊一聲:“過山洞!”人熊的背後升起一道青煙,身子連晃都沒晃,臉上愈發猙獰起來,慢慢地回過頭去。
“山兔子”心裡一苦,“過山洞”在黑話裡面就是耳朵眼的意思,老人是在提醒他打耳朵眼,可是這東西的耳朵眼比熊瞎子的小一倍,比子彈口徑也大不到哪裡去。管不了那麼多了,“山兔子”心一橫,快速撥動了盒子炮上面的快慢機,“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打了一個長點射。
看着人熊腦袋上蹦出點點血花,一梭子打完以後,“山兔子”轉身就跑,心裡說:要是打死就是救了一條人命,要是打不死我也是盡了江湖道義。沒跑出幾步就聽後面“嗷——”的一聲淒厲長嘯,震得旁邊的大樹都嗡嗡地響。然後就是撲通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
“小兄弟,別跑了,人熊讓你打死了。”隱約聽到的聲音讓“山兔子”停下了狂奔的腳步。他換了**,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只見人熊直挺挺倒在了地上,老頭蹲在人熊跟前翻看着。
“山兔子”這才重重吐了一口氣,把手槍別在腰裡走到老人跟前:“老人家,你腿上的傷沒事吧?”
老人擡起頭來,笑眯眯地看着“山兔子”:“小夥子,多虧了你呀,要不今天這老命就交代在這裡了。”
“山兔子”倒不好意思起來:“您可別這麼說,我都給嚇得快尿褲子了,還把您撇在這兒自個兒跑了。”
“跑?擱我我也跑,要不是腿讓這畜生掏了一下,我早就跑了。東北虎比咱爺倆厲害吧,見到人熊跑得比咱們還快。”老人掃了一眼“山兔子”腰裡的手槍,“你懂行話,手裡又有自來得,是哪個大綹子的吧?”
“山兔子”不知道爲什麼對眼前這個乾瘦乾瘦、白鬚飄飄精神頭十足的老頭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可能都是吃山飯的緣故,隨口就答道:“我是前面老狼營的,就在小黑山上。”
“我這個老頭子見過不少綹子,老狼營還真是個奇怪的綹子,每天喊口號,還訓練,也不怎麼幹活,就是不讓生人靠近,倒是有點像官軍。”老人在懷裡摸出菸袋鍋子點上,“雖說你打死了這畜生,但我也拖了它半天,還掛了彩,這畜生算咱們爺倆打得怎麼樣?”
“老人家,我不是獵戶,要這東西沒有用的。天過會兒就要黑了,我得趕緊走了,老人家,您家在哪兒呀,我送您回去。”“山兔子”一臉關切,把關於老狼營的話題岔開了。
“我家離這裡可遠着哩,在林子裡面都轉悠好幾天了,你忙你的吧,明天這個時候你帶着綹子的大當家過來,咱們爺倆當着你們大當家的面把這畜生身上的寶貝平分了。”老頭眯着眼睛貪婪地看着人熊的屍體。
“老人家,看來您也不是空子,你這腿上的傷都露了骨頭,我還是把你帶回綹子先治傷!”也不管老頭同意不同意,背起老頭就走。
老頭也不反抗,還偶爾指點一下近路。從黑瞎子溝插回山道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剛到小黑山腳下,從山道邊的樹上突然蹦下一個人來,這人穿着綁滿了草葉樹枝的衣服,乍一看就以爲是一堆樹枝草葉子,手裡拿着一把長管左輪,冰冷的槍口頂在了“山兔子”的腦袋上。
與此同時,身邊的草殼子裡面也跳出了兩個人,穿着一樣的衣服,“山兔子”才知道自己剛纔基本上就是擦着人家鼻子尖走過去的,這奇怪的衣服藏在草叢裡還真找不出來。後面的兩個人端着“奉13年”步槍,逼住了“山兔子”和他背上的老人。
“蘑菇,什麼價,這是要往哪兒溜達(你是什麼人,哪夥的,要到哪裡)?”看自己的同伴已經將兩個人控制住,從樹上跳出來的大漢問道。
“山兔子”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這是老狼營的暗哨。放下了背上的老頭,扶他站住,笑呵呵地說:“太陽大大啦,要啥來啥,想喝奶遇上奶媽,想孃家人,孩子他舅舅到了(就是找你們的,咱們是一夥的)。”
“孩子的舅舅姓啥,叫啥,家住哪嘎達(你怎麼證明你是自己人)?”
“孩子舅舅姓殺,管他叫啥不叫啥,家住河邊三棵樹,背靠一座玲瓏塔(你們大當家的姓殺,叫啥有外人不方便說。這人也是道上的,有名氣後面還有靠山)。”“山兔子”右手砍向平攤的左手手心,又在手心上比出了一個“八”的手勢。
3個人對望了一下,領頭的對“山兔子”說:“你和我進去,這個老頭在這等一會兒。”說着抽出了“山兔子”腰裡的盒子槍,從懷裡抽出一條子黑布,準備把“山兔子”的眼睛蒙上。
“等會兒!”已經坐在路邊大石頭上的老頭開了腔,從懷裡拿出一個一巴掌大小的扁布包,“這個拿去給你們大當家的看看。”
“山兔子”一直就是把這個老頭當成遇上了人熊的老獵手,沒想到也是跟營子有關係的人,於是將信將疑地接過了布包揣在懷裡,老實地讓人將自己的眼睛蒙上,又原地轉了幾圈,被帶上了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山兔子”感覺自己的耳邊有了人聲,敏銳地感覺到自己肯定是進了寨子。
“哈哈哈,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山兔子’,怎麼在張參議府幹不下去了,上山投我當鬍子?”“大疤瘌”爽朗的笑聲在耳邊響了起來。
眼前一亮,“山兔子”看清自己是在一個木頭屋子裡,“大疤瘌”站在身邊,手裡拿着遮住他眼睛的布條,槐花、“殺八方”和幾個不認識的漢子都坐在屋裡的木頭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雖說是熟人,規矩可是不敢亂,“山兔子”站在屋子中央,向四面一拱手:“老狼營的三老四少、四樑八柱,崽子奉東家之命拜山傳話,各位給個地方,行個方便。”
“殺八方”端坐在正中間的虎皮椅子上,向前探了探身子:“沒想到‘山兔子’也是個裡馬,東家有吩咐就說,以後就不用這些虛禮了。”
“山兔子”不敢大意,仍舊拱了拱手:“東家原話是,姥姥嶺的‘活牲口’可能要投鬼子,要是真是這麼回事,‘活牲口’,殺;裡面混進的鬼子漢奸,剮。這個綹子倒旗吞槍。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差。”
坐在“殺八方”旁邊的柳應元笑了笑說:“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大當家的說句話吧。”
“大疤瘌”站在中間嚷嚷:“對對,大當家的給個話,我‘大疤瘌’第一個衝上姥姥嶺,小兔崽子,瞅着漢奸我就憋氣。”
“山兔子”知道他們下一步肯定是要商量打姥姥嶺的事兒,這要是一說上自己可就沒有插話的機會了,連忙往前趕了一步:“大當家的,我在路上救了一個受傷的老頭,現在讓寨子裡面的弟兄攔在山下了,他讓我把這個交給大當家的。”說完把老頭交給他的小布包遞了上去。
“殺八方”疑惑地打開了布包,裡面是一塊扁扁的碎骨頭,這骨頭看來是經過了很長時間,都變成了灰色,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3個字“山神令”!
“殺八方”臉色大變,急急地把那骨頭令牌放到身旁插在牆上的照明火把上晃了一下,“吱”的一聲響,顏色變深了一些,一股沁人心脾的異香在木頭屋子裡面飄散開來。
“殺八方”小心地把山神令放在木頭桌子上,猛地站了起來:“開中門,叫崽子們列隊迎接山裡的‘活神仙’。”他對“大疤瘌”說:“我是個不全的人,麻煩兄弟下次山,把‘老神仙’背上來。”
“不就是個受傷的老頭嗎,弄這麼邪乎幹嗎?”“大疤瘌”嘟囔道。
“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這麼多廢話!”看到“殺八方”似乎真的生了氣,“大疤瘌”招手過來兩個兄弟,一聲不吭地走了。
“大當家的,這東西是什麼?這麼用火一烤就有那麼香的味兒。”一直沒有出聲兒的槐花疑惑地問。“山兔子”也把耳朵豎了起來。
“殺八方”的眼睛眯縫着,講述了起來。
距今40多年前,現在算起來,那會兒還是光緒年間。
那時候,吃江湖飯的可不像現在這麼多,雖然也是拉幫結夥的,但又是馬幫又是鬍子又是鹽幫、金垛的,加起來也就是十幾個綹子,這羣人可是地道的心黑,啥來錢快就幹啥,統稱是黑道。
乍一開始的時候,互相之間還有個照應,沒事幫一把什麼的,可後來就逐漸有了磕碰,關係越鬧越僵。
大夥兒琢磨着這麼下去可不行,早晚讓官軍一綹子一綹子給剿了,再加上甲午年鬼子打進了關東,就想選個頭帶着大夥兒一邊掙錢一邊打鬼子。
可這些人都各自稱王稱霸慣了,誰都不服誰,事情就這麼擱在這了,哄哄了幾年沒整出個結果來。
說來也巧,那一年帽子山的老林子裡面鬧虎王,據說是只成精的吊睛大蟲,兇狠無比,晚上還總是跑進屯子裡面叼小孩,傷了不少人命不說,官軍拿洋槍都傷不了。
這些綹子就約定了,誰能殺了虎王誰就是道上的龍頭老大。
可鬧騰了很久,結果誰也傷不了那虎王一根汗毛,後來一個精壯的漢子,獨自上山,生生把刀子插進了虎王的眼睛。
他殺了那禍害人的虎王,自己也受了重傷,連續十幾天昏迷不醒。大家都說,這男子就是山神下凡,這會兒除了害又要走了,鬍子們便把虎王的肩胛骨做成了這塊“山神令”,打算爲山神殉葬了,可沒想到在下葬的節骨眼,那漢子在鬼門關前面轉一圈,自己醒了過來!
故事講完後,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愣在了那裡。
“山兔子”瞪大了眼睛,吧唧了一下嘴巴子:“這漢子不會就是我救回來的老頭吧?他也就60歲的樣子,鬍子都沒有全白,難道他十幾歲就殺了虎王?”
聽了這話“殺八方”哈哈大笑:“60歲?‘山兔子’你可走眼了呀!告訴你,小鬼子進關東那年,我給‘老神仙’拜的七十大壽。算到今年,應該是75歲高齡了。”
槐花瞪大了眼睛:“那還真是‘老神仙’,只是這‘老神仙’怎麼就隻身跑到瞎子溝去了?”
“殺八方”嘆了口氣:“還不都是鬼子鬧騰的,老爺子65歲那年就離了道搬到奉天住了,住的房子還是大帥送的。每到過年過節,大帥就打發少帥往老爺子那裡送東西。大綹子和數得上的大幫的大當家也是成天往老爺子那裡送吃送喝。直到小日本鬼子打進了東北,先是派了個漢奸要老爺子出山當奉天省的省長,被‘老神仙’以年齡大、身體不好頂了回去。後來那個窩囊皇帝身邊的日本顧問池田大作老鬼子又親自上門請‘老神仙’做僞滿洲國的參議,還派了兩個鬼子給‘老神仙’把門。‘老神仙’看躲不過去了,就把把門的鬼子殺了,回到了老林子裡面。這幾年不知多少大綹子要接‘老神仙’養老。他卻總說世道太亂、忠奸不明,就是自己在林子裡面過。好在老爺子從小就是練家子,後來又不知吃了多少千年老參、三腿林蛙什麼的好東西,身體硬朗得很。”
“若關東父老,上至古稀、下到弱冠都有老爺子這樣的氣節,何愁國土不復、中華不興!”柳應元輕聲唸叨着。
“我出去迎迎!”槐花一跺腳,走出了木屋。
“殺八方”站起來:“走吧,整隊,點香爐,迎接‘老神仙’上山。”
老狼營和別的寨子可是大有不同,用木頭圍成的圍牆裡面,整整齊齊地蓋着幾排木頭屋子,有食堂、宿舍、客房、作戰室、會議室。大片的操場上有用木頭做的單槓、雙槓和一個老高的大木頭架子,幾條摻了人頭髮的粗麻繩從上面垂了下來,做了一個簡易的攀爬訓練器。
圍牆的四角各有一個崗樓,成對角線佈置兩挺花機關和兩個神槍手。寨子最高的崗樓中間架着一挺馬克沁機關槍,一面佈滿了彈洞的青天白日旗高高飄揚在這個崗樓上空,旗上面3個大字“老虎團”。
這會兒,除去在外邊放哨的弟兄,老狼營六十幾個人全副武裝、刀削斧鑿般整齊地列着隊,“殺八方”、柳應元和“山兔子”在院子門口焦急地等待着。幾個人順便就把打“活牲口”的事情合計了一下,可是事情都說完了也不見“老神仙”的蹤影。
“這咋還不到,不會是‘大疤瘌’犯渾把‘老神仙’給氣跑了吧?”“殺八方”着急地說。
“不能吧,再說大小姐不是下山去迎了嗎?”柳應元面色平穩地說道。
“山兔子”還在說話,就聽“殺八方”說了句:“快點別說了,到了。”
果然看見幾個身影從小路走了上來,快到寨子門口的時候,柳應元大喊一聲:“立正!”隊列馬上昂首挺胸起來,六十幾人紋絲不動。
奇怪的是,“老神仙”不是“大疤瘌”背上來的,而是槐花!
只見她嬌小的身軀揹着老人吃力地挪動着,“大疤瘌”在身後黑着臉揹着“老神仙”的老洋炮,不知在嘟囔什麼。柳應元趕緊迎過去:“大小姐,我來。”
“不用,我自己能行,能背‘老神仙’爺爺是我的福分呢!”槐花脆生生說道,滿是汗水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眼看着已經到了山寨大門,“老神仙”一看迎接自己的架勢,笑呵呵地說道:“閨女把我放下,別壞了道上的規矩。”
“哎!”槐花答應一聲,利落地把“老神仙”放在地上,退一步扶住。
“敬禮!”柳應元大喝一聲,隊列齊刷刷地舉起了步槍,“殺八方”帶着“山兔子”、柳應元和回到寨門前的“大疤瘌”單膝跪了下去。
“殺八方”朗聲說道:“小崽子‘殺八方’帶着老狼營四樑八柱恭迎‘山神’聖駕。”
站在旁邊的隊列敬着持槍禮齊聲說道:“恭迎‘山神’聖駕。”
老山神呵呵一笑,雙手虛扶:“起來吧起來吧,亂世當頭就別再弄這套虛禮了。我說‘殺八方’啊,是你當了官軍了,還是官軍靠了綹子啊?你這寨子,就是東北軍軍營的樣子。”
“殺八方”站起來拱了拱手:“‘老神仙’要說我‘殺八方’當了官軍也行,說官軍投了綹子也行,只要是和小鬼子拼命,怎麼說都行。”說着,把身後的柳應元、“大疤瘌”、“山兔子”一一介紹給“老山神”。
當介紹到槐花的時候,“老神仙”眯縫着眼上下打量這個英氣逼人、腰間別着一把勃朗寧的小姑娘:“你這倔強性子和你爹一樣,非要揹我上山,是想求我給你爹報仇吧?”
槐花眨巴眨巴眼睛:“‘老神仙’爺爺,你認識我爹?”
老頭笑呵呵地說:“你爹?不止你爹,我還認識你呢!你小時候,我還喝過你的滿月酒,看你這眉眼中的英氣,和小虎子真是像呀。”這話一說完,槐花的眼睛馬上就紅了。老狼營的弟兄們也低下了頭。
“殺八方”眼看着氣氛壓抑下來,連忙說:“‘老神仙’腿上有傷,走咱們到屋裡面嘮去!”槐花馬上上前一步扶着老爺子,幾人走進了議事廳。
這個季節是不缺野果子的。議事廳正位前的几子上,擺滿了野沙果、山裡紅、山葡萄、沙棘子,都洗得水靈靈的。槐花拿着紗布和金瘡藥想爲老山神包紮傷口,老頭一笑:“不用了不用了,明天找兩個小崽子跟我下山把那人熊弄回來,人熊油塗在傷口上比什麼都好使,今天就別費勁了。”
槐花牙一咬,跪在地上:“請山神爺爺爲我爹報仇!”
“快起來快起來!”老山神虛扶了一把攙起槐花,問道:“報仇,你要找誰報仇?林清嗎?還是當時圍攻你爹的日軍指揮官北條雲次,還是暗算你爹的伊賀流忍者?退到關內沒有支援你爹的少帥算不算?”看着槐花深思的表情,老人緩緩說道:“好閨女,這一路你就和我這個老頭子磨叨着報仇。人這一輩子,不能只爲報仇兩個字活着,要說報仇,全關東的漢奸走狗都是仇人,這幾十萬日本關東軍都是仇人。別想報仇,想殺鬼子漢奸,鬼子漢奸都殺完了,仇不就報了嗎?”
槐花臉色一暗:“‘老神仙’爺爺,槐花明白了。我,我以後能叫您爺爺嗎?”
“能啊,當初我答應大帥不再當鬍子,還是你爹帶兵接我下山,那時候他就叫我老爹嘍,你可不正好叫我爺爺嗎?”“老神仙”愛憐地看着槐花。
“爺爺,爺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自小失去了母愛,父親又犧牲在戰場上。現在故人如親人,好不容易見到了,槐花撲到“老山神”的懷裡痛哭失聲。
“好了,好了,再哭閨女可就不俊了。”“老山神”輕輕拍着槐花的後背,勸着槐花,讓依然抽泣着的槐花站到自己的身後,隨後緩緩擡起頭,“‘殺八方’啊,我剛纔仔細看了一下,要是我這老東西的眼睛還沒有花的話,你們綹子裡面小崽子的槍都是新擦新上油的吧。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去呀?”
“殺八方”心裡暗叫一聲厲害,連忙不敢隱瞞,把自己要打“活牲口”的綹子的事情報了出來。
“‘活牲口’今年也有50了,怎麼還幹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你們東家說得好,就是要他倒旗吞槍!這綹子也有六七十人,你們是要全寨開拔嗎?”老山神眉頭微皺一下問道。
“‘老神仙’,要是我們全去,就太瞧得起他了,20人足夠了!”“殺八方”大大咧咧地說。
“20人?你們有點裝大了吧?”“老神仙”驚訝地問,“那‘活牲口’的綹子是在姥姥嶺半山腰的山洞裡,只通一條盤山小道,前幾年東北軍圍剿,300多人也沒拿下呀。”
“‘老神仙’,這事我們是這麼合計的。”柳應元把作戰計劃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這能成?那你們綹子裡的小崽子不都成了神兵了?”“老神仙”疑惑地搖了搖頭。
“能成,肯定能成,要不這半個多月可就白折騰了!”“殺八方”有點興奮地捏了捏腰間的盒子炮,“嘿嘿,‘老神仙’,明天柳應元兄弟看家,您吶,就和您的孫女帶着‘山兔子’兄弟弄人熊去。等熊肉燉好了,我們也該回來了。”
“你們的事我可不管,就是一條,你們給我帶個活口回來,老頭子要練練手藝。”老山神慈愛的目光一掃而空,剎那間變爲一臉厲色。
因爲明天有行動不能喝酒,晚飯吃得很簡單,野雞丁子醬拌手擀麪。吃過飯後,“老神仙”回到給他安排的客房裡和槐花嘮嗑,關於大帥、關於劉虎,當然槐花的話題更多的是關於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