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赫朋公司接到政府的開會通知,高遠開會回來和文海舫召開員工大會。
高遠在會上說:“珠海準備澳門迴歸工作,我們公司要積極響應,爲澳門迴歸做貢獻……”
文海舫補充:“政府要求我們房地產企業,外牆該油漆的油漆,該裝修的裝修,該穿衣的穿衣,該戴帽的戴帽,以美好的姿態準備迎接澳門迴歸。”
安麗海站起說:“我們沒有這項開資預算哦?”
孔梧韌說:“勒緊褲頭帶也要搞,從其他項目縮減,擠一些。等一下我們在運籌一下。”
“你們計算一下,確實有很大的困難可以向政府申請。”高遠掃視了大家說。
1999年12月,珠海花團錦簇披上節日的盛裝,錯落有致樓房明亮整潔、煥然一新,水漉漉的馬路,像一條閃光的綢帶,在綠蔭中飄向遠方。
十字路口的花壇鮮花怒放,馬路兩邊高高站立着白色帆型路燈,鬱鬱蔥蔥的大葉榕覆蓋着乾淨的街道。
夜初靜,人已寐。一片靜謐祥和中,白雲踩着慢三舞曲緩緩飄過。灑水車把地面噴灑得一塵不染,三更只聽到幾輛的士駛過馬路“唧唧”的聲音。
迎賓大道、情侶路的椰林搖曳,新建的關閘宮殿似的建築,紅褐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着耀眼的光芒,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待澳門的迴歸。
1999年12月19日下午5時,最後一任澳督韋奇立在澳門總督府進行了最後一次降旗儀式,爲政權移交儀式拉開序幕。
人們難以抑制那份澎湃的心。在這一天,曾“傍人門戶”幾百年的澳門,終於回到祖國的懷抱。這是一個揚眉吐氣的日子,這是一個撼天動地的時刻,猶如一艘巨輪擊起了千層大浪,劈波斬浪穩步前進。
在億萬觀衆的見證之下,韋奇立邁出了居住了8年之久的澳督府。
站在斜向門口的位置等待儀式開始。17時,在澳門警察樂隊所奏響的葡國國歌聲中,葡國國旗從樓頂的旗杆處降下。隨後降旗手將降下的葡萄牙國旗摺疊好後送到韋奇立的手中,韋奇立接過國旗並緊緊抱在胸前,面向嘉賓再次致意,仰望天空和澳督府仍掛着的葡萄牙國徽深深鞠躬後便離開澳督府。
不管是站在電視機前,還是站在在國旗下,人們都挺起胸膛,凝視着五星紅旗和蓮花圖案的區旗在澳門上空冉冉升起。
鏡頭裡閃過一張張熱淚盈眶的臉,彷彿時間也被凝滯。拍攝燈光在閃爍,瞬間卻在映像中變成永恆。
1999年12月20日零時,舉世矚目的中葡兩國政府澳門政權交接儀式在澳門文化中心花園館隆重舉行。
在雄壯的國歌聲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澳門特別行政區區旗在這裡莊嚴升起。人們不由自主地跟着和唱國歌,向冉冉升起的國旗敬禮或注目禮。
文明赫、文海舫、高遠、劉朝顏、白漣幾個在公司會議室盯着電視。
文明赫激動地說:“澳門以後會越來越好了,有解放軍鎮守,治安肯定好過以前多多聲。”
高遠說:“以後澳門人分紅會多很多,不用交稅,還省了不少治安費。”
文海舫說:“有人身安全,澳門的旅遊博彩業會更加發達。”
劉朝顏和白漣唧唧咕咕:“那些解放軍真靚仔啊!”
澳門迴歸,中國人民在完成祖國統一大業中又邁出重要的一步。從這一刻起,澳門的發展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一個稚嫩清脆的女童聲唱起:“你可知‘Macao’不是我的真名姓?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聞一多先生的《七子之歌•澳門》。
關閘排隊過境的旅客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中國人民解放軍威武之師雄赳赳氣昂昂進駐澳門,解放軍接管澳門後, 改良了社會治安,街頭“劈友”幾乎銷聲匿跡。老百姓的心安寧了。澳門街頭來往的人們臉上不再有恐懼,透出的是更多的自信與友愛。
娛樂場門口沒有了全神戒備的警察站崗,連過去必備的安全門都取消了,只有滿臉和善的保安在打着“請進”的手勢。
若你來旅遊找不到路,會有市民騎着摩托主動帶你去目的地。整個城市中,有股溫情在流淌。
連帶大陸近關這邊的百姓半夜出街也用不驚了。
春節,夏林韻返鄉。
年初五,夏林韻宴請知青戰友在南苑酒家,陸陸續續坐了一圍臺。大過年,雖然不鹹不淡說着恭喜的話,但有一大半的人神情沮喪,嘴巴說着恭喜的話但臉上扭曲的痛苦的,那話語很艱難不容易擠出來的似的。
隨着話題的深入,夏林韻才知道,他們一大半的都下崗了。無文憑無門路無技能,加上欠發達地區購買力低,你說擺個攤,整天拍烏蠅,生意難做,上崗沒有可能。有一半的人投靠珠三角的親友,陸陸續續下去打工。
吳茵說:“上個月,聽街坊說在肉市場一個檔口,檔主見一個拿了以豬肉就跑的男人,趕緊追出去,大家喊:‘捉賊!’。檔主追出門口,那男人蹲下帶着哭腔說:‘我兩公婆下崗,孩子半年沒吃肉了,大人可以熬,孩子不行哦。對不起老闆。”說完把肉從懷裡拿出,掩面抽泣。
那檔主同情地說:“你拿回去吧,不要你的錢。”說完就走了回去。菜市場的人都注視着他們,憐憫那搶肉的男人。買菜路過善良的女人你幾毛我一兩塊地把錢放在那男人的兜裡。
夏林韻感嘆:“正常人這樣落臉真不容易。”
她問身邊白娉:“哎,怎麼隋俊和任槿沒來的?”
他們七嘴八舌:“任槿,我們都好久都沒見她了,兩公婆一起下崗。一家下一個還差不多,兩個一起下,夠慘的。自從下崗後就沒見她的蹤影,她的性格就那樣不愛出聲,太文靜了。”
“最慘就是隋俊,老婆跟人走佬,走佬又不走遠些,就隔兩條街,你說他心裡能不難受嘛,我們這裡誰不認識誰呢。”
他們回憶下鄉時候的趣事也不像前幾年那樣歡快了,大家的臉是凝重的,無論是生活拮据的還是寬裕的。他們回憶過去就是回味青春那種無憂無慮的天真那種殘存記憶吧。
夏林韻會扒拉兩下算盤被派去做總務。
單獨住在遠離宿舍的總務室,白娉常來和她做伴,緩了夏林韻夜晚的孤獨。
這個青竹灣鄉,一週只有一圩。行家老手老邊帶夏林韻去村子買菜買柴,老邊騎車在前,夏林韻跟後。老邊跟方圓十幾裡的農民相熟,一路打招呼。
走到最後一個偏僻村子的田間小路,插秧的農民驚訝地發現有妹仔會騎單車,好奇指指點點地嬉笑:“你們看,有女仔會騎單車的!”說完他們停下手裡的活,視線全部聚焦這夏林韻身上。
夏林韻嚇得左搖右擺狼狽摔了來,更引得田裡的人哈哈大笑。
夏林韻生怯怯跟着老邊走進農家,老邊一邊喝茶一邊笑談買賣。 第二天,老邊派拖拉機。老邊和夏林韻分別站在駕駛員隋俊旁邊,隋俊說:“你們站穩了啊,我加速了!”
挺直身子,兩手反扶後面的欄杆,元帥檢閱一般。拖拉機像跛腳佬行路,“突突突突”顛簸着進村。
老邊莫約三十七八,瘦長身材,瘦長的白淨的臉總是帶着笑容。他是農場政工,先前還兼作總務。夏林韻請示老邊時乾脆利落,老邊笑着表揚夏林韻直率、無城府。
四五月份青黃不接,買冬瓜、南瓜、豆腐乳、鹹菜,吃得大家吐酸水,怨聲載道:“你會不會做總務的,不會的下臺!”
夏林韻哪裡是持家的人,月初大勺用油,月末未到油缸見底,只好幹炒菜,幾個男生揚言:“搞得我們無啖好食,罷黜她!”
見多識廣、手藝多,禿頂的老職工李伯到飯堂教訣竅:“煮飯多放水,飯好再在鍋裡剷剷,讓米飯蓬鬆,看起來多。”隨後唱了句農村諺語:“爛飯飽,爛衣暖,爛棉被蓋出汗。”
飯堂一月買肉一次,必須清晨五點前趕到河那邊的食品站排隊。
盛夏傍晚,夏林韻邀上知己白娉和任槿跟農場職工陳新耀乘艇仔渡到陳新耀準丈母孃家住一宿。
陳新耀丈母孃家闊氣,碼頭邊上三層樓十幾間的新房。
陳新耀把她倆引上樓後說小聲說:“你們上樓,我走了。”她們驚愕。
夏林韻說:“都來了,上去吧。”
陳新耀邊走邊說:“不了。”悄悄溜溜了。
家在異地農村的陳新耀,個子奀細不足1.60米,長相也普通,但能說會道,頗有文采。他的未婚妻駱文嬌苗條、溫柔,秀美的瓜子臉、櫻桃嘴,嚶嚶細語,是鎮上出了名的美人,又是家中備受寵愛的獨女。陳新耀不知用哪門子招數把駱文嬌給電着了,他對駱文嬌輕言細語,百依百順。但駱文嬌娘家堅決反對。
陳新耀提着一大塊肉和一大包糖果上門。禮物被大舅子從樓扔下,駱文嬌的幾個兄弟把他轟出門,大聲:“要是再敢招惹文嬌!毆跛你的腳!”
駱文嬌不吃不喝:“我就是要嫁給他!”她的執意,家人只好無奈默認,只是仍然不喜歡陳新耀。
駱文嬌和她的幾個兄弟陪夏林韻、白娉、任槿仨聊到深夜。
屋裡只剩下她們仨,白娉說:“要是家裡不同意,你們會不會嫁給一個自己的喜歡的人呢。”
“只要堅持,家裡是會無奈同意的,只是那人要像不像陳新耀那樣堅持。”任槿說。
“一般的男人也不會有陳新耀這樣的心裡素質,不打退堂鼓,堅持到底。家庭條件好的男子才受不了這樣的氣呢。”夏林韻說。說完她打了個手勢:“你們先睡。“
夏林韻踩着“咿咿呀呀”的木地板,走出陽臺,眺望彎彎的月亮倒影在氤氳的水面,淼淼的河灣泛着小舟,漁火星星點點,再回頭瞧瞧熱鬧親切的一家,和這兩個好朋友心裡暖暖。
駱文嬌生了孩子,夏林韻去看她,駱文嬌委屈的淚水漣漣而下。
夏林韻不太喜歡陳新耀,覺得他精明圓滑,皮笑肉不笑的,單純的駱文嬌不是他的對手。婚前百依百順忍了她5年,現在不是“報仇”的時候嘛。當初他鍥而不捨地看中她的美貌和家世。
沒辦法,陳新耀這個舉目無親的異鄉人要出人頭地只能絞盡腦汁、削尖腦袋。要管顧別事,哪還再有功夫和精力再去哄駱文嬌呢,很多時候陳新耀對妻子愛搭不理,冷眉冷目。
夏林韻和飯堂的任槿撐艇到鎮上的糧店買米。
200斤重的大麻袋準備起肩,任槿把竹槓上的吊繩移向她那頭多些,讓夏林韻少些負重。夏林韻弓下身紮好馬步,把大辮子往後一甩,竹槓壓肩,再躬躬身,使勁咬緊牙關,漲紅着臉,大喝一聲,脖子露出青筋,才把麻袋擡起。她看前頭的任槿也是這副窘樣,暗自好笑。十六七歲妹子的恬靜、嫵媚蕩然無存。 幾乎把她們的小身板壓垮,才踉踉蹌蹌、顫顫巍巍下了碼頭,把一麻袋米放下小艇,舒一口氣。
華琴訕笑:“夏林韻,看你們被擔都壓矮了,人家上一手總務呂玫,根本不用擡米,每次都能讓男生幫忙!”說完擰頭“唧唧”。
夏林韻頭也不擡:“切,你以爲個個都有呂玫的威望和漂亮,你有本事幫我叫男生幫忙。”
夜晚,劉藜對夏林韻說:“你就清高吧,不願找男生幫忙;若人家幫了你,你又怕欠了人家的。連話也不和男生說,誰幫你!” 劉藜戳了戳夏林韻額頭,眼神犀利地:“你看人家呂玫,多會做。活該累死你!” 夏林韻低頭不語,心裡嘀咕:我這傻不拉幾,哪有呂玫魅力哦。
新機動船下水,兩百號人岸邊看熱鬧,幾個女生在岸邊的小艇裡嬉戲。調皮的劉藜一竹竿把小艇撐到河心,夏林韻驚慌失措,大呼小叫,小艇只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夏林韻緊緊地扒住船舷,只聽她“哎呀”一聲就掉進十幾米深的河裡,咕嚕咕嚕喝口水,往下沉。岸上看熱鬧的隋俊和幾個水上青年馬上跳到水裡,把她撈起。夏林韻站在岸邊落湯雞一般抖動着身上的水,驚魂未定喘着粗氣。岸上的人哈哈大笑。她卻想哭,哭自己的無能,哭感激幾個救她的人。
她轉身走回宿舍。
任槿天天兩公婆一起下崗在家大眼篤細眼,她老公比她大幾歲,身材瘦小,也是不吭聲的主,天天在家拿她出氣,她的性格是溫柔溫順的,從來沒看她跟人發過脾氣。
任槿文靜內向,不像其他女人結了婚就變得八卦。賈寶玉曾有過一段宏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 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死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得如此差異。 這正是一個女人人生中的三個階段:少女時期,天真爛漫,毫無算計防備,就惹人疼愛。等結了婚,免不了有了爭吵,有了利益,有了勾心鬥角,有了算計背叛,變得市儈;等到老了,就更是無所顧忌,倚老賣老,對晚生後輩多有刁難,欺辱,令人生厭。 但在她的身上沒有多大的體現,她還是依然故我。
下崗後,任槿不好意思見人,一天到晚呆在家,老公不善言辭的,兩個人呆在家裡,天天吵架,她老公拿他出氣, 她老公罵她:“放那麼鹹的菜,買鹽不要錢哦?!還要不要給人吃了,做一頓飯也做不好,笨死了,一天到晚呆在家裡都不知你會幹什麼?”
她小聲地頂她老公:“你有本事,那你出去啊!”
她老公開始冷暴力,出去看人捉象棋,打麻將回到家,放下碗就進自己的房間一聲不吭。 一天到晚冷口冷臉的。 女兒上初中高中放假回家,他們裝出和睦的樣子,但是時間長,也是你懶得理我,我也懶得理你。
任槿的心裡是煎熬的,一個人望着漫漫的長夜,流淚到天明,心在滴血,日子怎麼過啊。她去找親戚也沒用,因爲在下崗的人太多了。自謀出路,你擺個攤也沒人買你的,奔珠三角去打工,超過35歲也很難就業。
她 只能忍受到天黑了纔去菜市場買東西,回家做飯,在她心裡,這種日子是暗無天日看不到未來。
女兒發誓一定高考出去大城市,大學畢業後到了深圳,她不想在呆在這個窒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