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過去了,赫朋公司的樓盤“藍海岸花園”遇阻滯,樁打不下去,打地基時發現地下五米處遇到大石塊,要重新勘探,改設計方案。
三樓辦公室燈火通明,董事開會解決這個事情。
劉朝顏打開會議室,打開空調,坐在一側默默打開電腦。
李懷民坐在長會議桌的第一個位置,他彈了菸灰說:“蓋高層風險大,不可預測的事情多。”
遊左偉看着李懷民說:“那不蓋高層利潤低,哪有什麼意思呢,那不是白乾?又要重新勘探又改圖紙,我看沒有三五年都完不了工。”
李懷民把香菸放在菸灰缸夾住,十指相交望着文明赫說:“當時我說這個設計方案不好,大陸人喜歡陽臺,設計成香港那種沒有陽臺的,大陸人捨得用烘乾機乾衣嗎,這是個傳統習慣的問題,習慣很難改變。”
孔梧韌吐着菸圈說:“我們是外銷商品房,都是境外人購買的,窗臺晾衣服也太難看了,家家的萬國旗也影響整體的美觀。”
高遠用手揮去煙霧:“我看不盡然,港澳的有錢人會在大陸買房子嗎?中產階級以下的不是更節省嗎?不要以爲境外遍地黃金由你撿拾。”
擡頭掃了一眼孔梧韌:“我覺得窗戶不晾衣服,種花草可以美化環境。”
文海舫喝了一口茶說:“現在碰到了大石頭,不改方案不行,全部起高層是不可能了,也不會像歐洲那樣的低樓層,我們的樓盤晾衣服不會影響整體美觀的。”
坐在中央上位的文明赫喝了口劉朝顏恭腰遞上的咖啡,從金色的紙巾盒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脣:“我們把自己的實際困難跟政府談,搞兩棟超高層的雙子星地標。大石頭那裡能蓋多少層就蓋多少層,再不行蓋別墅也行,再不行就做小公園,整個小區的容積率不變的情況下改設計,窗口的事情我覺得懷民說得有道理。”
……
文明赫的太太黎晨星過來丈夫這邊,一來看看經營情況,二來看看文明赫周圍情況,她一輩子奮鬥就是爲了丈夫,爲了這個家,若家沒了,丈夫的心沒有,那什麼都是泡影,所以她三個月都會過來一趟。
黎晨星1947出生,國民黨時局不定的1948年她姑姐帶她過香港,等到她慢慢長大,她知道了家裡的處境,她把孤獨埋在心裡,裝得陽光燦爛,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感同身受,她小小的心靈蒙上霧霾,雖然姑姐對她不錯,但姑姐也爲經營的事情,家裡的事情煩擾,也不會總是好心情。
1949年以前,每年父母都會郵寄一筆錢過來,她上幼稚園以後家裡就沒寄錢了。她母親1949年8月年最後寄來一筆50萬的錢銀,就再也沒有音訊了。
她生怕姑姐姑丈不開心,所以小心翼翼,看人臉色食飯,寄人籬下。
她母親匯來那50萬,姑姐把它投到工廠裡。
“晨星,夠錢花嗎?不夠就找姑姐哦。”姑姐摟着她。
“姑姐,夠,上次你給的還沒花完呢。” 黎晨星望着姑姐。
姑父是開製衣廠的,姑姑和姑父經常不在家,雖然家裡請了一個鐘點工,但她每天一早起來主動打掃廚房,做烤麪包,從冰箱取牛奶熱上,往樓上喊:“表姐、表哥吃早餐了!”
吃完早餐和表姐一道回學校。
她非常用功,功課和考試都是A。
上初中和表姐不同學校。她進了教會學校。
她要掙錢防身,放了學她去做家教,碰到好的人家客氣禮貌:“黎晨星,進來,吃水果。”
然後主人家把果盤放在書桌上。黎晨星:“多謝!”然後埋頭教功課。
最後一家女主人:“黎晨星,怎麼一舊飯這樣的,看我女兒渴了也不會斟水?!快幫我兒女斟水!”
黎晨星趨步倒水放在小女孩前面。
她正在用心低頭輔導小女孩,突然覺得有人在很近的身後,一股菸酒燻人臭味。她扭頭,是男主。男主眼金金地望着她,眼神像要吃人,拿起書包怒目以對,奪門而去……她的眼睛驟然驚恐,像受驚的羔羊,驚魂未定。好在她又是體育尖子,跳高跳遠長跑短跑都有名次,她在孃胎的先天營養好,後天的鍛鍊,身體素質能保證她的路比別人走的快。
她在襁褓時是千金,幼年是個寶貝,現在怎麼就成了任人欺凌的地底泥呢,她要努力,改變這種弱勢的,不再受人欺負。
她再也不去這家了。這家的女兒無心向學,溫習時不是玩水杯就是玩橡皮擦,再不然就是心不在焉地盯着黎晨星的劉海發呆。教了也是白教。
這家人是撈偏門的,對女兒溺愛,女兒衣食無憂,好飲好食。錦衣玉食幹嘛還要費勁讀書呢。她父母痛恨自己沒文化,爲了在外有面子,強迫女兒用功。然而徒勞無功,女兒的學習還是墊底,令這夫妻無可奈何。
這家人把黎晨星告到學校:“黎晨星,訛飲訛食,根本沒教會我的女兒,做了半拉卡就不做了!“
在訓導主任鄭摯辦公室,高瘦戴眼鏡的男主任有四十出頭歲,他和聲地問:“黎晨星,是怎麼回事,你是品學兼優的孩子,我相信你。”
黎晨星把原委說了。
“豈有此理!”訓導主任瞪大眼睛。
隨後說:“黎晨星,學校知道你的情況了,你可以在學校勤工儉學到圖書館。”
“主任,那我去圖書館勤工儉學。”黎晨星高興地仰望着鄭摯的眼睛。
鄭摯留英歸來,教數學。他和藹地對黎晨星:“你去圖書館找我太太,她叫易德媛。”
黎晨星對鄭摯一鞠躬:“多謝,先生!”
放了學,她到圖書館,進門,看見一位工作人員瘦瘦白白,眼鏡後面的眼神散發慈愛的光芒的:“阿姨,你好,我搵易德媛先生。”
易德媛一笑兩個笑靨:“知道了,黎晨星,鄭摯昨晚已經把你情況告訴我了,你先把這些書擺上架。” 易德媛用手指那堆書。
“好咧!”黎晨星高興地。
易德媛在走書架一面做記錄,一邊說:“黎晨星,你的老家在哪的呢。”
“海順市。” 黎晨星一邊上架一邊不經意答道。
易德媛一邊仔細端詳黎晨星:“你爸爸叫黎興,媽叫鍾珊。”
“是呀。”黎晨星驚訝:“你認識他們?”
“我們也是海順人。” 易德媛目光還是那麼和煦。
“你慢慢搬,小心扭到腰哦。” 易德媛邊走邊點數邊吩咐。
鄭摯1946年是黎晨星國民黨縣長父親黎興的秘書,留英歸來,信奉基督,清靚白淨鄭摯穿着筆直的中山裝叫門:“黎縣長,這是你要的材料,這是我們慶興縣饑民的數字,這是上頭撥下了的賑災物資款項。”
黎興認真看材料,隨後在賑災物資款項,他把賑災物資勾掉一半,截留一半。
他揮手:“你去吧。”
鄭摯退出關門。
黎興截留的款項撥一半給財政局蓋房子:“徐局長,你們申請的錢到了。”
“多謝陳縣張,今晚我到府邸拜訪夫人。” 徐局長在電話的那頭。
夜晚,徐局長帶着夫人按下陳府的門鈴,稍刻,穿着大襟衫髮髻的四五十傭人開門。傭人把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徐局長帶着夫人帶進廳,沏茶,便退下到門房。
徐局長作揖:“黎縣長,別來無恙啊!”
“托賴托賴!”黎興作揖:“徐局長和令夫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請坐請坐!”
局長夫人拉着縣長夫人鍾珊手,有意驚訝:“你這個翡翠好泠啊,看多通透。襯你無得彈!”
“小玩意啦,你這件旗袍好合身呢,在哪裡做的。” 鍾珊滿月的臉上的柳眉挑起,半月眼睛笑得彎起。
“在如意坊那裡,明天陪你做一身?珊姐,你穿旗袍好睇,市工商局長的張太話你:肥不露肌,瘦不露骨。” 局長夫人開啓硃紅小嘴,露出潔白的牙齒。
鍾珊聽到上級太太的表揚,更加的興奮和高興筆直有肉的鼻子更加立體,紅潤的嘴脣笑成上弦月:“好久沒見她了,明天約她打牌囉。”
“好呀好呀。” 徐局長夫人,她倆越做越近,都是披肩燙髮,說着說着已經耳鬢廝磨了。
黎興手一讓:“徐局長,飲茶。”
“好。”徐局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日本仔投降了,你們接受物資也差不多了吧。” 黎興腰桿筆直。
“七七八八了,還是等着縣長的指示呢。” 徐局長正襟危坐。
“下一步恐怕又要打內戰了。” 黎興的眼睛掠過浮雲。
“打仗都打怕了,嗨!我們不會輸的。” 徐局長輕鬆地聳聳肩。
“老兄,不要輕敵呀!” 黎興往徐局長杯子倒茶。
“那怎麼搞呢?”看着茶杯裡的漣漪。
“聽上峰指示吧。” 黎興仰天,若有所思。
沉默了一秒“黎縣長,不敢滾搞太久,告辭了。” 徐局長說完把用禮物盒包裝好打絹花結的三層梯形禮物放到桌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黎興假裝推辭一下。
黎興夫婦送徐局長倆出門揮手:“得閒來坐!慢行。”
“留步。”徐局長揮手。
黎興夫婦看他們的車子屁股出煙,走遠纔回家。
鍾珊用絞剪把禮物盒逐一打開,最底下的兩條哈德門香菸裡包的是五條金條。但她最喜歡得還是那條進口摩登的紅花白底連衣裙”
“他們還真大方哦。”鍾珊低頭數着摩金光燦燦的金條。
“你以爲哦,他們平白無故送東西過來哦。我撥款給他們的賑災款,他屋企起碼拿了六條。”
“那災民怎麼辦?” 鍾珊出身知書識禮的大家族,對錢不是太貪婪。
“餓不死就得了。”黎興個子不高,但壯實,黑黑的臉膛兩道大刀眉毛下面是一雙細細的醉眼,眼神有時像劍有時像酒。男人對錢財比女人貪婪,更何況黎興的家境遠不如鍾珊,鍾珊是喜歡他的果斷和睿智。
第二天黎興把剝奪下來剩的另一半給撥款給警察局做福利:“辛局長你們的福利到了,過來吧。”黎興打電話給警察局。
“太好了!多謝黎縣長,勞您辛苦了!晚上到貴府拜會。” 警察局長獻媚的聲音。
警察局長和黎興晚上故伎重演。
鄭摯知道了他們的勾當,哀求:“黎縣長,這樣不好吧,把災民的救濟款挪着他用?我和手足下去體察民情,看見災民真慘,農村所有東西被颱風打得一乾二淨,條條街水浸過屋頂,災民沒得食沒得穿,無瓦遮頭,有一些爲了救黃包車,被風打落河,沒了。現在救災物資不到位,還有的層層剝,慘啊。”
黎興教訓道:“食懵你呀,我們這個縣年年財政赤字,不靠上頭撥款,你飯都沒得開,更不要說年終獎金了。”
“我們還有積蓄可以維持,災民朝不保夕啊。” 鄭摯辯解。
“你再講,你就不要撈了,辭職!” 黎興吹鬍子瞪眼睛呵斥鄭摯。
鄭摯第二天遞交辭呈。他的祖先是史家,他們家的書櫃擺滿四書五經儒家經典,他憤憤地:“這樣做事的政府不會長久!“
不久他就帶着妻子過了香港,親戚引薦應聘在學校心安地做教育。
易德媛回家告訴鄭摯,黎晨星是黎興無依無靠的女兒,鄭摯也爲曾經的長官家的處境唏噓,他讓易德媛多謝關照黎晨星。
“黎晨星,做累了逗逗,我來上架。” 易德媛溫暖的眼神照射着黎晨星的眼睛,她握住黎晨星的手。
“鄭摯到境外出差回來,讓我帶了一包瑞士糖給你,他說你很有前途,你要努力哦。” 易德媛說完把糖果放在黎晨星書包。
黎晨星感到無盡的溫暖。她一定努力,決心考上一流的大學。
黎晨星果然考上香港大學,她已經可以自食其力交學費了。
她丈夫文明赫是她的大學同學,大學畢業結婚,姑姐給了50萬做嫁妝,倆人琴瑟和鳴拍檔開製衣廠,姑姐傳授經驗,做大後又開電子廠。